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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中学生三部曲-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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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翻了一个身。看到很淡的一些灰蓝的东西,就像古丽雅很小的时候望着的那克里姆林宫尖塔上的星。那是冬天的月亮。月亮淡得像一颗忘了擦掉的眼泪,玻璃擦得很是干净,仔细看去,总怀疑没有玻璃,月亮上有一团暗痕,那是一棵不死的桂树,还有一个永远在砍树的吴刚。在薄月迷蒙的深夜里,连一丁点脚步声都听不见了的时候,突然想到,这是中国传说里的一个悲惨故事,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丁丁陪着抗美去看病。她们穿过华亭路。

突然看见了太阳。太阳白白的站在木蓝的天空里,像被剥夺了似的,发出月亮般的光芒。

丁丁从小阿姨一早搭火车的事实中意识到自己将有些家务要做了,妈妈代劳,但毕竟他们是住在一个大家庭里,大家庭并没有让她坐头把交椅。她不怎么反抗地接受了陪抗美上一次医院的任务,一方面她想看看寝室里议论越来越多的小香港华亭路,另一方面她私下算算,中午热饭张罗菜的事可以不干了,幼儿园的孩子都懂得你加一,我加一的嘛。丁丁解释似地说:“这就是华亭路,上海最时髦的一条马路。”

抗美笑笑地飞了丁丁一眼,点点头:“哦,是啊。”她把手插到肥大的军裤兜里,身体挺得很直。从前这条路是一个旧货市场,洋铁皮的小屋里,点着黄黄的灯,用玻璃灯罩,卖些有锈的烤火炉,白底蓝柳树和小仙人图案的西式餐具,还有叮叮当当的!日八音盒。小屋里有一股陈旧的芬芳干燥的气味,小时候跟同学来过这儿,总感到在昏暗的某个角落里,含有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或一个妖冶的女人。旧货市场有点往事涟涟的味道,那现在这个走满了时髦娇柔,恨不能给她们一巴掌的年轻女孩,飘满了外国烟奇怪的香味的马路,是时代潮流的味道吗?那些新款衣服和无痛穿耳的广告,是什么样的时代潮流呢?

抗美稳稳地把一个笑嵌在嘴上,顶着女兵耸得高高的无沿帽往前走。丁丁却总落在后面,过了一会儿挤开别人赶过来,说:“又出了好多新样子的衣服呐。”

前面迎风挂着一双红球鞋,矮矮的帮,厚厚的白底,旁边还有张小照片,一个女孩穿着它,那么骄傲,那么神气。

丁丁和抗美都在那前头站了一会儿,直到一个矮个子女孩,拿涂满指甲油的尖指甲手拨拉它,那手像沾满了带鱼鳞一样。她们就走了。

抗美问:“丁丁,你说这样好看吗?”

丁丁拿眼看着马路对面的白房子,淡淡说:“别人自己的手,高兴怎样就怎样嘛。”

前面就到医院了。

丁丁点点那门,说:“认识了吧?我还要温功课,就不陪你了,好吗?”

抗美点点头,说:“好。”

小时候看到这白房子,总被结核两个字吓倒,小小院子里的树和高大的美人蕉,在眼里都沾满着看不见的病毒。现在也要进那扇绿铁门,看看膝盖里有无病毒。

挂了号走进大厅,才发现里面挤着许多人,徐了红漆的长椅一排一排分割了陈旧的大厅,虽然这里草草维修过,但新涂的黄漆完全不能盖住陈旧,抗美很讲理地把自己的病卡排在最末尾,但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恶狠狠地把抗美的病卡拉出来,有个声音很尖,很响的喝斥声:“不要乱放,不懂就先问问。”那是一个肤色白白的,脸上收拾得很干净的护士,看见抗美看着她,她翻了个也十分厉害的白眼,她看看抗美的病历,又放回到原来的地方,对抗美挥挥手:“不要挤在这里,又没有卖便宜货。”

后面有一些轻轻的笑声,抗美转过身去,看到有些讨好的疲倦的笑脸,笑纹里有着结核病的阴影。抗美的手在暗处捏成了拳,但她还是把刚才那个笑隐在嘴角,转身走到大玻璃窗那儿。外面的冬青仍旧绿得很好,绿得让人感到为它的没落而伤心。抗美惊异地想着,原来同样的树,从里面看和到外面看,竟有这样大的不同。她闭了下眼睛:这实在是个再明白不过的常识,可总到了时候才能明白。

街角站着穿牛仔衣的丁丁,细细长长的丁丁透着那样儿的一种被珍爱的甜蜜气息,她仰着头看那双红球鞋。如果她穿上那双美丽的红球鞋,一定有说不出的美丽。远远地看着说不清哪儿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侄女,抗美心里涌起了一种模糊但又十分温暖的爱。

有人与抗美擦身而过,抗美飞快地往旁边一闪,看到那是个脸色灰黄的男人,她连忙忍住呼吸,过了好半天,她才勉强吸进一些空气,空气中仿佛有一些暧昧的东西偷偷摸摸地浮游。那个小母鸡在叫号,桌前围了不少人,抗美犹豫了一下,只远远地看着那群灰灰的人,心里拥满了惊惧和屈辱。那个初中时就能背两块红砖,从郊外学校走回家的女孩,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到这里来了呢?怎么会呢?

又有人碰着她,抗美再也不能容忍那些暧昧的东西了,她把手从裤兜里伸出来,向墙角退去,把窗推开一点,窗外潜进一些冷空气,同时又飘来了一些灰尘的气味,仍旧是暧昧,是病毒吗?

这时,丁丁已经把那双红球鞋拿到手里了。立刻有张脸从飘飘荡荡的衣裤下伸过来,笑嘻嘻的,是个看起来和丁丁差不多大小的女孩,看了丁丁校徽一眼,笑笑,不说话。

丁丁拿一种纯洁而满足的表情看着那鞋,鞋的帆布薄薄的,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那女孩仍旧笑笑的,站在一套黑呢茄克装里,上上下下地打量丁丁。

“什么价钱呐?”丁丁问。

“八张。”那女孩唱歌一样地说。

“啥?”

“八张。”她放慢了说话的速度,旁边摊上有个摊主女孩甩着长发吃吃笑起来,女孩掉过头去对她说,“坏我风水喽。”说着,她们一块笑起来,那个笑星,丁丁品出了包含在礼貌里的轻慢,包含在生意里的较量。丁丁觉得自己浑身都烧起来,她把鞋放在手掌里,平平地看着,鞋像一艘红帆的橡皮船,十分美丽,她说:“鞋是新的?看着不平呐。”

女孩从丁丁手里轻轻拍下鞋来,睃了丁丁的校徽一眼:“是学生崽呀!这鞋是耐克,你懂哦?最好的牌子,做成这样,是因为穿起来跟脚。”她的语气里有了越来越多的自豪。丁丁突然想起自己在小学毕业时,帮全班最漂亮但最笨的女生补数学时的声音,那女孩说得越发清晰温柔,她在丁丁身边伸出脚,脚上是双一模一样的红球鞋。看到丁丁看她,她原地跳了几步太空舞的舞步,很快活地连成一串红波纹。

女孩把鞋挂回原处,走回到摊位后面,那儿还放着一双白色和粉红色嵌镶的球鞋,硬得板鸭一般。她指指这双鞋:“这双便宜,大兴货。”

丁丁伸手把钱掏出来,那是两个月的零花钱,从前以来没觉得钱不够用。掏出来的那一刻,丁丁突然为自已紫红的小皮夹子羞红了脸,她感到,甚至眼里都有些湿了。耐克有什么好?怎么样的名牌?听上去是个英文单词,脖子的意思吗?

她数出八十块钱洒给那女孩。

女孩一把抓起钱来,并不数,塞到盒子里,说:“你拿去好了。”

丁丁愣了愣,放下肩膀说:“请你给我包一包,我不能这样拿呀。”

女孩说:“这么漂亮的鞋,只有抬你的身价,包什么呢?”说着从地上抬起一大张弄皱的牛皮纸,拉过鞋来包上,再递给丁丁,“喏,包好了。”

鞋包成了一块咸肉。

那女孩还埋怨着:“这样有什么好看。”

丁丁拿过纸包,走出去。

华亭路上很挤,虽然天很冷,但许多人拿条薄薄的司马特裹住细腿,就这样既骄傲又心虚地在时装飘拂里走,接受小小的摊主们的审查。丁丁把鞋包拿在手里,又夹到胳膊下头,纸包哗地散开来,丁丁连忙去抓八十块钱换来的那双鞋,她索性把纸扔了。

太阳终于出来了,它穿过没有树叶的枯枝,明明亮亮地洒了满地,那红鞋变得灿烂而温暖。有人经过丁丁身旁,拿眼偷偷地盯过来。捏弄着它,检查着它,丁丁把鞋带系在一块,吊在手腕上,把手插到衣袋里,啪嗒啪嗒地握着它往前走。

走进一间冷饮小店,她用剩下的最后一块钱买了块三色冰砖,冰砖硬得完全像块砖一样,汩汩地飘出来冷气,她狠狠咬了一口。突然又想起来,那次考试,竟有一门不及格,坐在食堂里,又对着一碗不爱吃的海鱼,眼泪就一双一对地落在鱼身上。那时候真能终。现在不行了,痛得想叫,也哭不出来啊。

这样的回到家,在浴室的镜子跟前反复地看着自己,怎么有点落魄样子?像才被人掏了钱包,又像那女孩一般地笑一笑,感到那笑容里,分明有种鄙意。

去你妈的!她像建华那样骂了句。

这时候,抗美还站在候诊的大厅里,她实在累了,但坚持不去坐看上去十分光滑的红漆长椅。远远地看过去,她的病卡已经放在最上面了。那个小母鸡喜眉笑眼地和人聊着天,抗美总觉得,那样的笑脸里,有着一张嘀嗒作响,但打得无味的算盘。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有这样的表情,有时,也许像个突然被赶下树的傻熊,但不是算盘。

在通往大厅的更为陈旧昏暗的走廊里,不断有人进出,那里的一些黄门小屋,就是诊室了。不知为什么,看到那些被擦得失去光泽的黄漆门,抗美想起了许多旧小说里被社会抛弃的肺病青年,睁着涂黑圈的眼睛飘过飘出,这时可巧她动了下身体,清楚地听到膝盖发出味的一声响。走廊里又有一些人出来,刚刚那个对小母鸡讨好的病男人,匆匆看着张处方出来,走到大厅口上,突然抬起头,茫然地看看大厅,然后夺门而出。

外面阳光非常灿烂,真让人松一口气,那些树活泼地簌簌着,落下一片片黄叶子。

小母鸡辛勤地聊着天,就是不叫号。

又有人对小母鸡笑嘻嘻的,手里拿了一张卡,她踩着一双尖得犹如鲁迅笔下俗物穿的那种尖头鞋走进走廊,而后招招手,那人笑嘻嘻地进去了。黄门闪了一下。小母鸡又出来,仍旧聊天。

抗美感到有火从心里腾腾地蹿到嗓子眼,她走过去,站在桌子前头,小母鸡看她一眼,又转过头去说,格外地昂着短下巴。抗美便用手指敲敲桌子:“可以轮到我了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生铁渣一样。

谁知小母鸡转过浮眉浮眼的一张脸,唱歌似地合着抗美的语调说:“还没有啊。”

抗美往下盯着那张脸,脸上的眉毛拔剩下极细的一抹,眉眼之间一片雪白,像早先的寿桃点心。抗美说:“那怎么你能放熟人进去?”

“我认识他,就先放他,不认识你,就得公事公办。”她索性正过身体来,打量处理品一样打量起抗美来,“你一身黄皮,神气什么啦?你来看病,还要别人给你鞠躬开门阿?一进来就搭豆腐架子,也不称自己的分量。”

抗美抓起自己的病历卡,硬纸片一下子就捏皱了,突起的硬角抵在手掌里,刺激了抗美,她索性撕碎那张卡。

小母鸡却轻轻一笑:“请拿到外面去,不要随地丢果皮纸屑。”说着站起来,拿了后面一张卡:“刘英萍,3号去。下头一个,乔家宝,3号。”

人们从抗美身旁挤挤撞撞地拿了卡,急急向走廊里去,走在后面的,就跑起来,两条腿捣动着。

抗美到底捏着纸屑走出大厅。外面又阴天了,天空和城市上空都流动着厚重的死气。而且,连那双红球鞋也不见了。

中午其实只要做新鲜米饭就行,保姆走的时候,煮好了大锅的红烧肉什锦,只要把胡萝卜和白菜洗干净放进去就行。中午本来回家吃饭的小婶婶也宣布在单位吃食堂了,只有丁丁、抗美和爷爷。保姆是个不讲信用的红脸蛋姑娘,她说得好好的,她走后一定介绍一个同乡来接上,但她和那个嘴上的同乡一同消失了。抗美回到家,已经中午了,一路电梯上来,一路闻着电梯上饭盒里的香味。但回家一看,丁丁躺在沙发里看书,那双红鞋旗一样坚在沙发扶手上。两条细长细长,但很结实的腿。

抗美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挂着丁丁的竞赛奖状,书架里放着丁丁从前用过的课本,床头那张刘胡兰像原来是让人撕了的,只是撕得不干净,小天使身上蒙着一层纸。抗美躺到自己的一边。

家里没声音。

听到楼下厨房里忙活的声音。

楼外的鸽子飞得真讨厌,抗美翻了个身。

厨房里更没有声音,听见丁丁走到走廊里,倒了杯水,又端回去了。抗美最后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尽里头父亲的卧室门口,门里没有声音,她敲敲门推进去,房间里暖暖地生着暖炉,父亲坐在宽大的旧沙发里喝茶。抗美发现父亲日益地吃得少了,但喝得越来越多。父亲身后的搁物架里满是酒瓶,足有五六十瓶,全是汾酒。

父亲遥遥看着她,她说:“爸,想吃什么?今天阿姨不在,我给您做点凑合吃吧。”

“随你。”父亲说。

抗美走到厨房里,经过客厅时,丁丁抬起头对她笑了笑,并把脚从扶手上拿下来。

厨房虽然开着窗,但依旧充满了菜油的气味,墙也腻腻的,吊了不少黄芽菜和胡萝卜。抗美在水池旁边站了一会儿,把一棵黄芽菜放到水池里,一打开水龙头,水直冲到菜帮上,射得抗美满脸水,抗美连忙关了水,又把菜拿出来,举在手里冲,菜上沾着些泥,总冲不掉,她才会拿手去抹抹。

她叫:“丁丁,丁丁!”

“干吗?”丁丁远远地问。

“你来一下好吗?”

丁丁慢慢走过来,倚在门框上:“怎么了?”

她说:“刀呢?”

丁丁潦草地看了眼搁物架:“不知道。”

“你看看碗柜里有没有。”抗美把菜扔到菜案上,那里有个凹,正好接着它。丁丁闪进来,拉开柜门,一边说:“哪有呀,没有。”

抗美在煤气旁边找到了刀,丁丁喘了口气,回客厅去了。

切下来,才知道菜那么多,整整装了一盆。点上火,把锅坐上去,又把菜放到锅里,冷肉汤上浮着些很难看的淡黄猪油。另一个火随手也点上。抗美找到另一个锅,打开看,里面竟是早晨煮牛奶剩下的,锅底起了一层薄薄的白东西。她把它放在一边,再找一个,那是干净的了,她蹲在地上叫:“丁丁,你来一下。”空火嗬嗬地叫着。

丁丁静了一会儿,过来了。

“米在哪儿?”抗美仰起头来问,看丁丁把书抱在肚子上,丁丁说:“我和你一样不知道。”

抗美发现米就在丁丁旁边的塑料大桶里,于是站起来,走过去,把米很响地倒到锅里,一边对丁丁说:“你把那个锅里装上些什锦,热热,咱们中午要吃的,要不然就没菜。”

丁丁把书放在菜篮子旁边,从抗美身边挤过去,拿了牛奶锅,打开来,看了一会儿,放到水龙头下去哗哗地冲。完了挖出些肉来,一个鸡蛋从肉冻上滚下来,丁丁把它踢到一边去,把锅放到火上,火立刻安静下来。她拿了书,拖着脚走回客厅去。

抗美这才站起身来,眼前忽地一阵黑,黑得眼珠子都疼起来。等转过神来,才发现煤气上的汤开了锅,并溢了出来,抗美找了块布放到煤气下堵着。

厨房窄长的窗外是一块被众多电话线和电线分割的阴天。抗美突然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个月亮,那么薄那么黄那么旧的月亮,简直使人不能相信那竟是月亮,它没有一点分量地浮在天上,天上没有星。文革的时候,她们组织去抄一家大资本家,进门以后,听说主人早逃出去了,老太婆把她们迎到二楼书房里,还送来咖啡,大家决定喝完就去干活,可喝完,大家都睡着了,半夜还是她第一个醒来,睁开眼,只看见大月亮地里,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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