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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钿笄年-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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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于希洗漱上床。她熄了灯,静静在他身边躺下,他翻身向里。

黑暗中,她感觉脸在烧,一只手攥紧被角。好久,庭于希一动也不动,后来,呼吸渐渐平匀,竟然,睡着了。

两次了,求欢不成,酣然大睡。屈辱涌上苏浴梅的心。他对她,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经不得一点时间。

相比于他那些旧爱新欢,她不过清丽些,清白些。把他一时的逐新趣异当真心,她自作多情了。

庭于希哪里睡得着,夜深人静,他翻过身。夹被掩在苏浴梅腋下,他替她掖好,隔着被,揽她入怀。

苏浴梅推开他的手,侧转身去。

 

七、1937年的初夏,北平还是柳殚莺娇的宁怡,华北驻屯日军已在紧锣密鼓的筹划那场几个月后举世震惊的兵变。

日军在喜峰口吃过二十九军的亏,既恨又怕。为策完全,河边会三授意,大战之前,一定要除掉庭于希的精锐师。

暂编二师长纳妾摆酒,同僚们纷纷道贺。大红的拜贴上写,庭师长偕夫人。

大家闺秀的苏浴梅自然和妾氏们格格不入,而那些正牌大太太们,聚在一起,打牌捧戏子,她又不在行。酒席宴间,落落寡欢。

男人们喷云吐雾,热论时政。庭于希明显心不在焉。

有人说:“日本人安的什么心,新年一过,又宣称‘不尚武’。”

“我看,是怕了国共合作。”

也有人说:“不见得,怕是另有图谋。”

有人推庭于希:“庭师长,你怎么看?”

“嗯?”

“想什么这样出神?”

庭于希向堂客间望了一眼,不见苏浴梅,就道:“失陪。”朝那边走了。

廊檐下,挂着雀笼。镍银栅栏,翡翠槽水,珊瑚为巢。白羽赤眼的‘玉芙蓉’足上拴着赤金链。苏浴梅看得出神。

庭于希看到她,放了心。

她敲敲笼子:“男人,贪新鲜,是不是都舍得下本钱?”

“一只鸟么,能有多尊贵。”

“那人呢?又能有多尊贵?”

“你说,我对你,是贪新鲜?”

“‘公子厌花繁,买药栽庭内’”苏浴梅绕过亭廊,“风月酒喝多了,也会腻。”

庭于希忍下了。他是眼里不揉沙的人,却不知何时学会了忍。

“闷吧?让你应酬那些军官内眷,难为了。”

“嫁鸡随鸡,是命。”

“跟我,我知道你不情愿。”他终无可忍,一把攥住她的手,“可是你记住,你把你自己给我,我可以用任何东西来换!”

“怎么,你不是向来用‘抢’的么?”

“是!行军打仗,寸土必争,粮草供给枪支弹药都要抢!”

“我不是军需不是器械。是人!”这是从新婚第一天就缠在她心中的结;“你问过我的感受么!”

“我打听过,你没许人家!”

“那心里呢?你知道么,我心里有没有别的人?”

庭于希一愣,脑中浮现出苏家所见那个高大的年轻人。

“是谁?”

“告诉你,怎样?杀他泄愤?”

庭于希额上青筋暴跳,一拳挥在桥栏的石柱上,他怕控制不住自己,扭头便走。

副军长秦德纯正朝这边走,拦住他。

“找你呢,干什么气冲冲的?”

“什么事?”

“有人做东,打牌喝花酒,去不去?”

“什么意思?”

“株友社的沟口社长,在鸿禧设宴,请你们精锐师营级以上将官。说,‘宛平操兵,军威大振,由衷佩服。’”

“日本人?”庭于希想都不想,“不去!”

“为什么?”

“中日两军,只等着兵戎相见,何必周旋!”

“你必须去!这是军令。”秦德纯拍拍他,“是宋军长的意思,中央的意见呢,也是‘应战不求战’。”

庭于希沉脸不语。

秦德纯十分了解他,半开玩笑:“怎么,是新婚燕尔不方便呢,还是主客失势,不敢进丰台镇?”

这两样都戳痛了庭于希,他眯起眼:“好!我去。”

 

八、庭于希当着苏浴梅的面交待小归:“我去鸿禧赴沟口五石雄的宴,今天不回指挥部了。”

“日本妞儿啊?”小归一脸憧憬。

“你去师部交待一声。”

苏浴梅一言不发的走开。

小归沮丧:“不带我去啊?”

庭于希恼火,声音压得很低:“你送太太回去!”

榻榻米上,精锐师的中国军官们醉眼迷离。醇和的清酒未必合他们的胃口,咿咿呀呀的‘长呗’、‘清元’,他们也听不惯。让这些男人心摇神驰的是,柔情似水的日本女人。每人身边都依偎着穿和服的‘游女’,周围是偶人般起舞的艺妓和舞子。

庭于希身边的‘太夫’不停斟酒,他酒到杯干。沟口五石雄拍手:“好!”

天刚黑,酒已半酣。沟口五石雄拍拍手,那些‘游女’们恭顺的将身边的男人扶进早已备下的休息室。

沟口起身拉开门,门口一个便装的日军少佐立正行礼。

“都准备好了么?”

“八点一刻,两边同时动手!”

精锐师指挥部接到一个电话。归陵高听到苏浴梅的声音,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

“他在么?”

“师长还没回来。”

静了一下,苏浴梅说:“哦,那没什么了。”

“太太,先别挂!”没人比归陵高更了解庭于希,他抓紧话筒,“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

“嗯……今天的裙边、海参都新鲜,马嫂多买了些,晚上家里做‘八仙过海’。”

归陵高静静的听。

苏浴梅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不知道他回不回来……”

“好了,太太!我会告诉师长。”放下电话,归陵高兴高采烈,忙拨通另一个号。

电话一直不通。此时的归陵高并没疑心,只以为自己记错了鸿禧的号码。

娇媚的‘太夫’沏茶、铺床。庭于希坐在一边,一支接一支的抽‘哈德门’。她在旁边跪下,柔顺的按摩他的肩颈。

拉门外有人喊:“我要见我们师长!”

庭于希听出是小归,就是一愣,起身出去:“你来做什么?是不是家里……”

“太太打电话来,说……”

“说什么?”

“问你要不要回家吃晚饭。”

“真的?”

“真的。马嫂烧了……”

“她自己打来的?”

小归连连点头。

庭于希静默一会,突然笑了几声。烟蒂丢在地上:“走!回家。”

沟口五石雄大惊,碎步跟上:“庭师长,庭师长——”

庭于希已下了楼梯:“我还有事。”

沟口回手就是一个耳光,“你怎么让那个人进来的!”

便衣少佐动也不动,“我现在去追!”

“算了!”沟口冷静一下,“多数军官还在这里,不能打草惊蛇。庭于希,跑不了。”

庭府。

马嫂警惕的看着苏浴梅:“太太,外面有位姓黄的先生,一定要见你。”

不等苏浴梅反应,黄全禄已闯了进来:“浴梅!快跟我走!”不由分说,拽了她就往外跑。

马嫂挪着小脚在后追:“太太,太太——”

两人刚出门,轰然一声响,四合院顿成火海。

苏浴梅惊呆:“这……”

“庭于希多行不义,看见了吧,日本人要炸死他!”

她喘息了一阵,惊甫初定:“你怎么知道?全禄,你替日本人做事?”

“律师公会的周理事亲日的,我是他的副手,无意看到机要文件。别问了,快跟我走!”

“我这么走了,于希会担心……”

“他会担心你?这么晚了,还出去花天酒地?”

苏浴梅怔了下。

“你有没有什么随身的……首饰之类?”黄全禄突然动念。

她一时不解,摘下头上的钿花簪。

他一把夺过来,丢进火里。

“你做什么?”

“这样,庭于希会以为你已葬身火海。”黄全禄坐进停在街口的汽车,把她拉上来。

“不行,我……”

“你就解脱了!”

“我爸妈……”

“庭于希不会难为他们!你先离开北平躲一阵,我来安排。”

“总不能躲一辈子!”

“放心吧,日军志在华北,不日有所行动,庭于希他自身难保。”

汽车风驰电掣驶出城。

 

九、庭于希坐在车里,惊天动地的爆鸣声。八点一刻。

司机说,声音是在南,小归说,不对,声音在北。

庭于希吼道:“开快些!”

远远可见围了无数消防员 ,浓烟未散。庭于希一脚踹开车门,冲了出去。消防队长急于讨好,说:“报告庭师长,这是火里捡到的!”递上簪。

“人呢?”他咆哮。

“里面好多枯尸,焦烂难辨。”

几辆军车依次停下。满脸泥汗的一营长马天泰一把甩脱帽子:“师长!”

庭于希缓缓蹲在地上,紧紧握着那支簪,簪尖入肉,他发狠的攥紧拳。

“师长!”马天泰‘扑通’跪倒:“都死了!鸿禧大爆炸,整个精锐师的将官都炸死了!”

庭于希猛抬头:“什么?”

后下车的是副军长秦德纯,他快走几步按住庭于希:“你听我说,要镇定,这是一场阴谋;沟口那些人打着商人障眼,其实都是军统……”

庭于希霍地站起,秦德纯没防备,腰中配枪已被卸下:“你干什么?”

“闪开!”庭于希瞪圆眼,凶光大现。

“你听着,宋军长特意派我来,叫你不要冲动……”

“滚!”庭于希挺枪顶在他脑门。

秦德纯没敢擅动。

庭于希一手持枪,一手打开车门,坐进去。

小归忙跟着上去。

车转了急弯,飞一般开走,秦德纯跑了几步大喊:“你小子是他妈的去送死!”

精锐师指挥部。

门岗守卫们喊:“师长!”

庭于希往里走。

聚集厅中的官兵们喊:“师长!”

他仍一言不发。

器械库铁门大开,庭于希拎出一挺捷克式轻机枪,转身向外。

官兵们呼啦围住:“报仇,我们跟着你!”

“让开!”庭于希一挺机关枪,“谁也不准来!”

“师长……”

“你们给我听着,日本人杀了我老婆炸死我兄弟,我今天,报的是私仇!”庭于希扔开军帽,“我对不起这上面的青天白日徽!你们有家有军籍,谁也不许趟这趟浑水!”

车一路进了丰台镇,竟无日军阻拦。有人截车,都是鸿禧爆炸劫后余生的精锐师军官。

“师长!我们命是捡的,豁出去了!”

庭于希想了想:“上车!”

黄全禄开车一直出郊。人潮涌动,好多平民过了卢沟桥,直奔宛平城。车难开动,他停下,拉住一个人问:“怎么了?”

“丰台那边爆炸,不知是不是日本人闹事。”

“丰台?哪里?”苏浴梅从车中探出身。

“不知道啊,好象是笑淑里胡同。”

苏浴梅推门就下车。

黄全禄发急:“你去哪里?”

“于希在还在鸿禧,我要去找他!”

“你——”黄全禄拽住她,“找他干什么!”

“你没听见么,笑淑里出事了!”

“你那么关心,是贪他的钱贪他的势,还是看上了他的人?!”情急之下,他口不择言。

苏浴梅无暇辩解,甩开他:“他是我丈夫!”

黄全禄想追,可是人群拥挤,举步维艰。

南京政府对日态度向不明朗,沟口五石雄知道,二十九军不敢造次。但防万一,株友社也是严加戒备。

一阵急刹车。枪声四起,硝磺弹片疾风骤雨。守卫的日军倒下一片,后面的荷枪补上。

十几个人跳下军车。庭于希杀得双眼血红,手中轻机枪喷着火舌。

日军怕了精锐师,看清来人,有些发怵,气势稍一馁,又倒了一片。

沟口看到势头不对,边撤边喊:“向一联队声援,向河边司令声援!”喊了半天,驻丰台的日军也没动静。

轻机枪子弹用尽,庭于希一把抛开,抽出两支‘毛瑟’,火力不减。余人掩护下,他径逼向沟口五石雄。

强撑起武士道精神,沟口装怯作勇:“杀了我,挑起中日战端,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庭于希步步紧迫。

“庭于希,你不敢!”

愤怒涨满眼角,庭于希咬紧牙,一枪爆头。

于此同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喊:“于希!”

日军群龙无首,四下逃窜。

任弹片在身边呼啸,庭于希看着苏浴梅。

一排军车停下,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下车,身后跟着总参议,参谋长、副军长和一队警卫。

庭于希走过去,一把搂住苏浴梅。

战火纷飞中,她暂且抛开了隔阂矜持,哭着伏在他怀里:“我没事。”

宋哲元脸色铁青。庭于希用眼神恳求,肯求他暂缓发作。

拍拍苏浴梅,他说:“我知道,没事了。”

归陵高走过来,扶她:“太太,上车吧。”

她抬头看庭于希。

他又安慰:“没事了。”

车开走。

庭于希走到宋哲元面前:“我愿接受军法处置。”

 

十、宋哲元看了一眼骜立面前的二十九军第一悍将,暗暗叹息。

“我愿接受处罚。”

“处罚?好!你给我滚!”

宋哲元揪住庭于希衣领,向后掼,人跟着逼过去:“滚出二十九军,我开除你的军籍!”

“军长!”

“滚!”

宋哲元推着他走到离旁人远些的地方。

“于希,你必须走。于公于私,我不能留你。”

“我不走!宛平是抗日最前沿,我不离开二十九军!”

“日本人不会放过你!”

“不能为帅我为将,不能为将我为兵。你送我去军法处!”

“你怎么还不明白!日本人要的是你的命!命都没了,拿什么抗日?!“宋哲元不等他回口,“听我的,去山东,韩复渠在西北军时和我有些旧交情。留得青山在,打日本人,不怕没机会!”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会将你降职记过,尺蠖求伸,终有出头之日!”

“好,我走!”庭于希不是一味鲁莽的人,走了几步回头,“日军志在华北,军长,小心!”

“直接去火车站,我派人接你家眷!”

三七年七月,日华北驻屯军炮轰宛平城。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血洒永定河。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忍辱出任北平市长。抗战全面爆发,而此时,庭于希在山东临海最偏僻的一隅,担任一支杂牌军的团长,隶属沈鸿烈青岛守备队。

山陬海噬音讯不通,当他知道昔日战友以身殉国时,已是天寒地冻的十二月。

上海、南京早已相继失守,华北千里死尸盈野。

冬至那天,冷得出奇,近海都结了冰。漫天风雪中,他挂起一串白纸钱。归陵高报告:“副师长下团巡查!”

庭于希最瞧不起消极抗战的韩复渠第三集团军,理也不理。

副师长王府年骄横惯了,又自恃正规师,哪将杂牌军放在眼里。看庭于希怠慢,气往上撞,挥马鞭就抽:“你他娘的瞎了眼,没看见老子?”

经过此番打磨,庭于希收敛许多,弯臂挡鞭,闪身躲。

“你也知道怕?你不是抗日英雄么?”王府年一鞭接一鞭,“老子就看不惯你他娘的逞英雄!”

庭于希仰起脸,怒目圆瞪。

“怎么,还手阿!”他又一鞭,看见枯树上的纸钱,伸手摘下来。

“放下!”庭于希断喝。

小归怕他惹事,忙陪笑:“王师长,我们团长祭奠在卢沟桥牺牲的佟副军长和吉……”

“谁也不行!老子是革命军人,你们这是封建迷信!”王府年一把一把撕纸钱,“就你们这些脓包,还敢跟日本作对,死了,自找……”

庭于希猛地飞起一脚,挂冰的军靴踢得王府年那张养尊处优的肥脸满嘴是血。

“你——你——反了!”他含混不清,“拿下!”

庭于希扭过他一臂,‘嘎巴’一声,已脱臼。王府年杀猪般惨叫,他将他反剪,伸手缴了械。枪抵后脑,庭于希一脚踏上他肩膀:“向北,给我兄弟磕头!”

一则投鼠忌器,二则众怒难犯,随从警卫谁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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