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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别-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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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未已看着桌上剩着的粥,微一蹙眉,道:“怎么不吃了?”
霍木兰神色淡淡,站起身来道:“带我去看看她吧。”
沈未已闻言一愣,霍木兰转过头来,看着他道:“在林后的‘恨水陵’里,对吧?”
沈未已脸色一变,“你……”
霍木兰极力镇定,淡笑道:“我想看看,是怎样一个人,险些害我死于非命。”
屋中氛围瞬时一僵,沈未已森然的脸色并未缓和多少,他万没想到唐翎离开之后,霍木兰首要提及之事竟会是白露,更未料到霍木兰已揣测出白露身在恨水陵中,一时间脸色变幻,阴晴不定。
霍木兰见他如此,只好敛住笑容,道:“不行便算了。”言罢,转身离开,沈未已心中一揪,拉住她道:“不是,我只是……很久没去看她了,今天……”言及此处,又蓦地无声而止,半晌方低声道:“好吧。”
墙垣外还留着唐翎和萧瑟瑟离开的脚印,一大一小,绵延至松林方向,而霍木兰和沈未已所去之处,却是与之相反。
暴雪席卷后,院后梅林自然变成另一番萧条模样,枝头梅瓣绿叶悉数凋残,通往恨水陵的一条曲径亦被大雪淹没。霍木兰想起以前此处花香满径之景,想起那夜沈未已在林内与她相拥的情形,忽觉心中一片凄凉,正黯然失落,忽听沈未已在旁道:“在想什么?”
霍木兰淡淡一笑,道:“没什么。”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道:“花都谢了……”
沈未已抿唇道:“花还会再开。”
霍木兰笑道:“人却不能再来一世。”
沈未已心中一酸,小声道:“也许一世已足够。”
霍木兰对他一笑,道:“但愿吧……”
她今日没有披上狐裘,只是这万山苍茫中一撮红色,好似江山一点朱砂,映在沈未已心头。他看着她脸上淡淡的笑容,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回想起数月来与她相伴的种种,更发现她所有的笑都伴着这样的悲戚和孤独。
他心中一揪,不明何故,竟想让她将这笑收住,哪怕换来的是她的大发雷霆,是她的放声痛哭。
“是这边吧。”沉吟间,忽听霍木兰在旁淡淡道,抬头时,她人已走向梅林深处,鲜红背影在一片白雪中显得虚幻缥缈。
沈未已心里一阵起落,蹙着眉迈步跟上。
来到恨水陵前,才发现入口已被大雪淹没,冰石上龙飞凤舞的三颗大字亦被覆盖不少,然沈未已见得此景,却十分淡然,好似这种情况并非第一次遭受,不足片刻,便熟练地将洞口积雪铲到一边,对霍木兰道:“进去吧。”
霍木兰却久久站立不动,低着头片刻,方道:“你……能不能在这里抱抱我?”
沈未已似有不解,怔怔看着她,霍木兰对他一笑,道:“一下就好,我就是……有点冷了。”
沈未已眉目一展,探手将她揽进怀中来,下巴抵在她头顶,宽大手掌按着她后背,暗里送些真气进她体内去,淡道:“现在还冷么?”
他温热气息从耳朵上洒来,一点一点,没入霍木兰心尖,她闭上眼睛,鼓起勇气抱紧他道:“冷……还有一点冷……”
沈未已微一迟疑,随后头一低,抵在她雪白长颈后,用力拥住她道:“既然怕冷,出来时怎么不多加一件衣裳。”
霍木兰并不答话,只将头埋在他怀里,嗅着那属于他特有的淡香。她忽然很想在这一刻放声大哭出来,或者就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死去,但所谓的宿命所谓的恩怨,又无时不刻提醒着她——面前这个男人谁都可以拥有,唯独她霍木兰不行。
沈未已听她久久无言,自己冰封已久的心便也在这安静中沉沦下去,他能闻到霍木兰颈窝中的幽幽芳香,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柔软抵触着自己腰腹,伴随着她的呼吸起起伏伏。他心中微动,有些动情地闭上双眼,右手忍不住缓缓上移,按住霍木兰后脑,让她完完全全埋进自己身体中。
雪山寂寂,旭日冥冥,见证着这一漫长的相拥,直到很多年后,都还是沈未已心中那如疤般清晰的记忆。
他始终记得,自己在这片萧条的梅林后,爱上了霍木兰身上这种淡淡的幽香,甚至,还有他最不愿看到的,她抬头时泪中带笑的模样。
风吹梅枝簌簌发响,沈未已难能泄露的深情也更发浓烈,然这一举,换来的却是霍木兰的微微挣扎。他本是想就此拥她到她全身发暖,然见霍木兰乱动,便只得有些慌促地抬起头来,低问道:“怎么了?”
霍木兰头上沾着几片雪霜,随着她抬头的动作飘散入空中,“你快闷死我了。”她瓮声道,双眸中有泪有笑,又有几分嗔怪,脸蛋亦是噗噗发红,不知是被冻的还是闷的。
沈未已看得呆了,却又不舍得放开她,故只低声道:“哪有那么容易就闷死了。”
霍木兰见他理直气壮,不由恼道:“那换你来试试。”
沈未已又是一愣,下意识低头往她怀里一扫,见那适才抵在自己腹前的柔软之物,不由面上飞霞,松开她道:“尽瞎说胡闹。”
霍木兰看他赧然脸色,这才反应过来,亦是害羞道:“我不冷了,我们……进去吧。”话声甫毕,立时掉头走进洞内,然刚走不过几步,便觉肩上一重,回头一看,竟是沈未已将外衫脱了下来,披在她身上。
她有些怔然,将衣襟握在手里,想起相识他后所遇的种种温暖,终是忍不住道:“沈未已,你是不是天生就很会照顾人?”
沈未已低下头来看着她,似有些不解道:“为何这么问?”
霍木兰见他茫然神色,更是有些急切,想要一探究竟道:“你不觉得……你对我,挺好的么?”言罢,忽见沈未已神色微变,忙低头掩住眼中情绪,瓮声道:“除开用摧心丹骗我一事外。”
沈未已听她这么一问,霎时间脑中一轰,发现自己竟寻不出答案,半天方道:“我只是……反正,”他抿住唇,笃定道:“我不想看到你受伤。”言罢,转身走下冰阶,行了几步,又停下脚步,回头对霍木兰伸出手来,道:“下来吧。”
霍木兰看着他,心中一动,慢慢地将手放在他手上,进而被他稳稳一握,那感觉,好似将她整颗心都包容起来了一样。可越是如此,霍木兰心里便越是难过,越是哀伤。
二人携手而行,走到第三层冰门前时,霍木兰已忍不住嘭嘭心跳,她看着那刻着词句的门被沈未已推开,被他握着的手微微一颤,好似想要抽离。沈未已不明她何故如此,只以为她心有余悸,便用力将她握紧,手腕一动,十指相扣。
沈未已的眉眼在黯淡的冰室中格外冷毅,然手中温度又那么炙热,就好似他这个人,外表永远淡漠冷冽,然心中又是一片温暖的沃土。
室内并不多宽,沈未已抬起另一只手,点燃壁台上的烛灯,但见一室晶莹剔透,中间正摆着一座冰棺。透过一层冰石,依稀可见躺在其中的少女,身着一件如火狐裘。
霍木兰胸中一窒,迈开沉重的脚步,一点一点探近冰棺。沈未已随她走上前来,替她将冰棺推开,面上神色淡淡,好似已习惯这种阴阳相隔的相见方式。
轰轰声起落,氤氲雾气在二人身周缭绕,那少女沉睡的容颜便在这白雾中一点点清晰起来。先是如柳眉眼,后是樱桃嘴鼻,便连那眼角的一颗黑痣,都还是如她在世回眸一笑时那般生动清晰。
霍木兰看着她,睫毛止不住颤动,最后,她松开沈未已的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43日东升(九)
沈白露活着时;最喜爱一身火焰般灿烂的狐裘,她这个人,便也似这寒冬里的一点小火星一样;从出生起,便燃烧在沈未已怀中。可是沈未已有时却想,也许沈白露并不是一团火,而是他头顶的一片星空,在他苍白的人生中点缀了最璀璨的色彩和光芒。
但这些;却并不一定能让他温暖。
沈白露离开玉龙山时,他已年近二十六;早便是男儿成家之时。不是没有对她表露过自己的心意;只是世上两情相悦之事难求,而他沈未已碰上的,偏生就是他很爱很爱一个人,而那个人,却并不那么爱他。
沈白露拒绝了他整整三次。第一次,她说自己年纪尚小,还未做好嫁人准备;第二次,她说近来父亲心绪不宁,她无心儿女情长;到第三次时,她终于肯开口承认,在雪夜下一字一句告诉他,我只拿你当兄长。
那一回,沈未已是真的被伤到了,然而二十六岁的他,已不再是为爱轰轰烈烈,为情肝肠寸断的年纪。他只是在月下点了点头,松开那只紧紧握住她的手。
沈未已并不知道沈白露喜欢怎样的男人,但他想,能让她芳心动摇的人,定不会像自己这般生性冷淡,寡言少语。那人一定擅长逗她欢笑,懂得投她所好,而他沈未已在这方面什么也不懂,他只懂在她临睡时替她掖好被角,吃饭时给她添好饭菜,伤心难过时,默不作声地将她紧拥在怀。
那年冬天,沈白露一走便是半年,这半年中,他一人在小筑里淡看日升日落,春去秋来。本以为情伤如此,终将忘却,但每逢雪夜来时,便会想起她那一声清清脆脆的“兄长”。
他闭上双眼,辗转难寐,这才发现自己心中还是有怨的。怨她为何不早些坦率承认,怨她为何不能领会自己一片深情,怨她为何要向往山外的繁华与美好,不愿陪他在这里坐看地老天荒。
再一次醒来,窗外天色微明,风雪飞卷在茫茫深山里,又是日复一日的情境。他背着竹篓走出院门,欲在山中采药打发这乏味时间,熟料一入松林,便看见倒在一片雪霜中的她。
他慌了神,手无足措地将她抱进怀中,她衣襟里一金黄之物便随之滑落下来,掉在血色斑斑的雪地上。
那是一条金黄色穗子,乃习武中人装饰在剑上之物,是她随沈玊外出行医时,回来给他说起的种种新鲜事物。他心中一震,不安地将那剑穗拾起来,胸口那颗巨石在她低吟的声音中一点一点往深渊沉去……
沈未已探出手来,习惯性地理了理沈白露鬓角的秀发,她发髻上的一朵白梅花随之微微一动,险些要坠下来。沈未已便将那梅花插紧,指尖滑过她冰冷的面颊时,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窒,颓然移开目光。
霍木兰用力呼吸,睁开眼看着沈白露的容颜,又看着她身边静躺着的一条金色穗子,哑声道:“她临死前,有和你说什么吗?”
沈未已闭上眼睛,淡漠道:“没有。”
霍木兰颤声道:“什么……都没有?”
沈未已神色凝重,低声道:“除开师父已死之外,什么也没有。”他睁开眼来,目光放在那光泽依旧的金穗子上,片刻后,缓缓合上冰棺道:“走吧。”
霍木兰僵在原地,思绪俨然飞散至九天外,整个人显得惶遽无措,战战兢兢。她闭上眼睛,用力呼吸平息胸中激荡情绪,在沈未已转身之时唤住他道:“你师妹她……”
“走吧。”不知为何,沈未已抢声打断,声音较先前更为淡漠冷厉,霍木兰为之一惊,怔忪中,沈未已已探出手来,牵着她一路走出恨水陵。
洞外日照荧荧,一片荒芜雪梅在日影下残败不堪,霍木兰神色哀切,看着面前横斜枯枝,想起沈白露发髻上的那朵白梅花,低声道:“你现在,还很爱她吧。”
沈未已坦然道:“以前是,现在……已慢慢淡了。”
霍木兰眼睫一动,忽然不知说什么好,二人便一路默然前行。
浮云如火,在透蓝天幕上游弋,好似满山红花绽放,灼得霍木兰睁不大双眼。她将手抬起来,欲遮住头顶那片烈阳,然沈未已却已先她一步,将宽大如她脸蛋的手掌放在她额头上来,淡道:“正午的太阳有些烈,不似日出时那么和煦。”
霍木兰抬眸看着烈阳下的他,问道:“那你不怕晒?”
沈未已肤色白皙,在阳光下更显通透无瑕,“太阳天我一般不出门。”一面说,一面微微眯住双眸,的确是有些不习惯这烈日当头。
霍木兰端详着他,忽地一笑,道:“难怪生得这么白。”眼珠一转,看着别处,似有似无的调侃一声,“小白脸。”
沈未已脸色一变,正蹙眉,忽听霍木兰又自娱自乐般地扑哧一笑,道:“不对不对,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就算白也得是老白脸才对。”
沈未已闻言一愣,只见霍木兰抬起头来,冲自己唤道:“老白脸。”
沈未已皱起眉头,用力将她脑袋按下去,声音闷闷道:“你当你又年轻得很么?”
霍木兰被他按得低下头,不悦道:“反正比你年轻便是。”声音中虽透着怒气,但却任由沈未已压着自己脑袋,没有反抗挣扎。
沈未已低头看她,但见她微粉的鬓角,柔软的耳垂,还有秀发中露出来的一片雪白后颈,粉嫩似盎然盛放的梅花,不由心中一动,有些局促的松开手,握拳咳了一声,道:“罢,不同你计较了。”
霍木兰闻言一笑,但眼中又藏着几分黯淡神色,她抬起头来,看着周遭璀璨的光影,双手往后一背,笑问道:“山中的日出很美吧。”
沈未已“嗯”一声,边走边道:“不过日落更有味道些。”
霍木兰摇头道:“日落怎会有日出美。”抬起头来,对沈未已道:“明天……带我去看日出,好么?”
她笑得明媚,沈未已能从她眼中看到自己不经意笑起的双眸,他足足愣了片刻,方定住神来,温言道:“好。”
二人相伴走回屋中,已是午膳时分,沈未已从橱柜中取来一些灵芝人参,准备趁做饭功夫顺便给她熬一些药。霍木兰看他将这些百年难得的珍贵药材从柜中取出来,好几次想出声阻止,然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咽回去。
“这些药……没法治好她么?”霍木兰拿着一簸箕生菜站在灶边,看着生火烧水的沈未已道。
沈未已似有些忙碌,故而只淡淡道:“人死无力回天,我收集那些药材,只是给自己一些慰藉罢了。”
霍木兰听得此言,方安心几分,道:“我来切菜吧。”
沈未已一愣,犹豫道:“你……”
霍木兰将簸箕往砧板边一放,提起菜刀来,定定道:“放心,我练刀的,这个绝对难不倒我。”
沈未已看她神态认真,不似玩闹,但自己心里却忽然觉得她有些可爱好笑,遂薄唇一挑,道:“下刀轻慢一些,别伤到手。”
霍木兰应声点头,提起刀来有模有样地切菜,沈未已看她先从生涩到熟悉,仔细切了好一会儿都未出错,这才放下心来,回头打整灶里的火。
二人在厨房中忙碌一阵后,烟囱冒起袅袅灰烟,锅内的油也开始吱吱发响,沈未已将霍木兰切好的肉片和蔬菜接过来,低头一看,竟见一碟肉菜规规整整,不由赞道:“你在这方面倒是有些天赋。”
霍木兰放好菜刀,闻言一笑,道:“我本来就想做个贤妻良母,只是老天不给我机会罢了。”
沈未已拿盘子的手微一动,右手拾起锅铲来,继而把菜肉放进锅中,淡笑道:“这么说来,我倒是很有福气了?”
霍木兰侧坐在灶台边上,看着沈未已挑眉一笑,道:“你才知道自己好福气么?”
沈未已听她口气骄傲得很,忍不住笑开颜来,但又低着头没有回话。霍木兰双手撑在灶台上,看着他只顾含笑炒菜,没再理睬自己,便头一歪,探手蹭了些灶灰往他脸上划去。
沈未已抽出手来,将她皓腕一扣,道:“当我还会上当?”
他声音低低哑哑的,但霍木兰却觉得分外好听,微愠的脸色忍不住挂上笑容,“那算你聪明咯。”
沈未已垂眸一笑,炒菜动作更不停顿,扣住霍木兰的那只手却缓缓滑到她指头,抬起拇指,拭去她指尖上的灶灰。
霍木兰痴痴看着他的脸,任由着他这细微小动作,忽在他松手时,用力将他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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