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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图-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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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候勤勤说得比较多,香槟酒往往有这个效用。
“我们通常是被逼精明起来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家父到最后几乎欠债,但是没有人比他更懂得金钱真正的意义。”
“我可以数得出有多少前辈当年受过他的资助,不过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些人在家父过身之后,都不愿意承认与我们是相识。”
檀中恕缓缓答:“不久将来,你亲戚与朋友数目肯定会骤然增加。”
他说得这么含蓄,勤勤忍不住笑起来,她太明白了。
“你呢,你亲友数目多不多。”她想起如意斋的瞿母过了多年还珍藏他的照片。
檀中恕笑一笑,“我又不是即将成名的画家,没有这种烦恼。”
勤勤看着他,想问一个问题,但即使有香摈助兴,也不便开口,他十只手指上,并无指环。檀中恕全身不戴首饰,只配一只腕表。
“你在想什么?”
“酒醉饭饱,要开始做事了。”
“我们出发吧。”
“我们能否步行一会儿?”勤勤又再央求。
檀中恕看着她,忽然很温柔很温柔地说:“好的。”
夜晚清冷,勤勤披着一件羊毛斗篷,与檀中恕并肩而行。
檀中恕老是觉得鼻端有股清香,又说不出是什么。
也许只有一个解释:一个人愿意醉起来不可救药。
勤勤说:“明信片上所有的名胜全在这条街上了。”
车子贴着他们缓驶。
走了十分钟左右,檀中恕停下脚步,劝说:“上车吧。”
勤勤点点头。
在车上,檀中恕了解地说:“令尊过世后,很吃了点苦吧?”
勤勤点点头。
大学三年苦苦挣扎,每个学期都不晓得下年度学费从何而来,心里却约莫懂得挨不过这几年更加没有前途,于是什么帮补的途径都走遍,她甚至做过杂志的摄影模特儿,借此,才走进出版社工作。
她的确是美专学生,并非混充假冒。
谁知檀中恕笑笑说:“细节并不要紧,一个人要是成功了,谁会去细究他的出身。”
成功成功成功,唉。
檀中恕忽然转过头来,“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有野心的。”
勤勤不能反对,她沉默。
有所求便是有企图,心中有事,便易为人所乘,遭人利用。
这是危险的一件事。
勤勤说:“真不幸我不像家父恬淡宁静澹泊快乐。”
“你不能像你父亲,他有一位开纱厂的父亲,你没有。”
勤勤哑然失笑,不禁释怀。
“少壮的时候,我的野心比你更大,迹近狂妄。”
勤勤看他一眼,“你做得很好,将之全部纳入正轨。”
“没有法子,被人驯服了。”
勤勤十分诧异,他这两句话说得荡气回肠,分明到如今还念念不忘彼时温情。
“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勤勤问。
“身为主角之一,当然认为动人。”
第5章
勤勤也曾听过此类故事,当事人边泣边诉,她听着听着,只觉平平无奇,淡而无味,稀疏平常事耳。
车子到了。
会场内灯火灿烂。
勤勤已经有点麻木了,她共工作人员做最后一次彩排。
不知在什么时候,檀中恕已经离场,只剩下张怀德陪她。
“你们一起吃晚饭?”
勤勤点点头。
“在什么地方?”
“洛克菲腊会所。”
“幸运的女郎。”张怀德怪艳羡的。
勤勤微笑,“你对他有好感是不是?”像是发现新大陆。
“他条件实在太好。”人到底是人,总会透露心声。
勤勤趋过去,“与你也很匹配。”这话倒是真心的。
张怀德看她一眼,“你哪里知道这么多。”叹口气。
她被勤勤的纯真感动,两个人熟了,便谈起私事。
“家母说的,姻缘之所以配在一起,根本没有因由,全是注定,一切表面条件都不重要。”
“勤勤,我注意你良久,你竟没有任何异性朋友。”
“奇怪吧。”勤勤微笑,“这可能也是你们选我训练的原因之一。”
张怀德一怔。
勤勤接下去:“心无旁骛,专心一致呀。”
张怀德这才笑了,“快去休息,明天是大日子。”
看着勤勤迸房,张怀德感慨地打开一本小说看起来。
夜深也不能成寐,去看看勤勤,发觉她熟睡一如小猪。
不可思议,得天独厚,看样子,勤勤也不是没有心事,颇感觉到压力,但她就是睡得着。
有人轻轻敲门,张怀德去开门。
檀中恕进来,“一切符合理想?”
张怀德点点头。
“那么都交给你们了。”
他静静坐下,张怀德知道老板习惯,斟一点点白兰地给他。
檀中恕问:“我们的明日之星呢?”
“早就睡了。”
“她睡得着吗?”连他都讶异。
“没有问题。”张怀德笑。
檀中恕说:“这倒也好。”
“年纪轻,根本不计得失,反正没有什么不可从头来过。”
“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有她父亲的豁达,也遗传了母亲的坚强。”檀中恕放下酒杯。
“我以为艺术家最大特性是敏感。”张怀德笑说。
“不要小觑勤勤的敏感度。”檀中恕警告她。
张怀德不出声。
“明日我要到长岛去一趟。”
“还会与我们会合吗?”
“不用了,招待会之后,各自打道回府。”他站起来。
张怀德把他送出去。
檀中恕只住在隔壁,他用锁匙开了公寓门,轻轻掩上。
壁炉旁坐着一个人,闻声轻问:“她很紧张吧?”
“才没有,怀德说她一早熟睡,根本不理明天。”
她一怔,随即说:“好好好,十分好,大器应当这样,不会患得患失。”
“我也认为如此。”
檀中恕坐到她身边去,替她整理一奇Qīsuu。сom书下搭在膝上的毯子。
她问他:“你第一个画展紧不紧张?”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才华盖世,理所当然一举成名,有兴奋无恐惧。”
对方笑了。
他握着她的手缓缓摩掌,“结果叫画评家一棒打死。”
“他们妒忌你。”
“你听你听,你仍然宠我,”他喃喃说,“一成不变。”
她欲言还休,终于没有出声。
“怡,”檀中恕忽然叫出她的名字,“到今天你还不肯把真相告诉我?”
她震惊,看着他,眼内有一丝惶恐,生怕他怪她。
他把她的手放在脸边,“我感激你那么做,好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她声音颤抖,“你真的原谅我,说,说你不计较。”
“我所需要的,不过是与你在一起,评论如何,不值一哂。”
“但那不是正确的评论,是受贿后故意歪曲事实。”
檀中恕沉默。
“我扼杀你的事业,把你拘在身边,你原谅我?”
檀中恕说:“我有檀氏画廊,已是任何人梦寐以求的事业。”
“但你从此以后没有作过画。”她有点激动。
“因为你不喜欢,你不是以为我会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吧?”
“你真的为我牺牲了。”
“静一静,静一静,廖怡,廖怡,请勿无中生有。”
她惨淡地笑,轻轻抚摸他的浓眉,“我俩似着了魔,中恕,我俩不能自己。”
“够了,你得休息了。”
“休息,永久安息的日子都己近在眉睫,何用心急。”
檀中恕恼怒,“为什么要这样说!”
“请不要否定事实,”她恳求他,“请接受它。”
“明朝我们去长岛寻访一位隐居的中医,他定有办法。”
“中恕,我很累,我不想再去,这一年内我们已看遍全世界的名医……”
“请你再努力一次。”
“何必再折腾。”
“为我。”
她想了很久很久,终于说:“好的,为你。”
檀中恕轻轻把廖怡的轮椅推进房去。
窗外已经漾漾亮。
早晨清凉的空气使瓶中一大束白玫瑰更加芬芳。
勤勤根本不愿意起床。
她老认为床褥之上,电毯之下,就是她的家乡。
但是别担心,张怀德自有办法,连她都没想到会做起保姆来。
“起来,脸蛋睡肿了不好看。”
“我不关心。”
“小姐,八点钟了。”
“招待会是十一点。”
张怀德老实不客气把一条湿漉漉的冷毛巾搭向勤勤脸上。
勤勤静了三秒钟,才嚎叫起来,她终于醒来了。
一班侍从已在房外等候,立刻替她妆扮,一切已无新鲜感。
假的次数多了,真的也变成假的,比假的还假。
勤勤出场时一如彩排般镇定矜持,冷冷面孔,嘴角朝下,并无欢容,像是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就差那么一点点,便会生出厌倦。
呵诀窍在千万不要似小老鼠第一次偷到油吃。
勤勤做得非常非常好。
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她看看台下记者群,人不是很多,十来二十位仁兄仁姐,目光好奇地看着她,勤勤忽然生出顿悟,噫,这也并不是真的记者,辜更轩画廊早已买通这些人。
勤勤觉得再荒谬没有,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二天报章用得最多的,便是这一张带笑的照片。
评论写的都是陈腔滥调,滑不留手,不亢不卑,读了也是白读,从头到尾,没有得罪任何一个人。
但是把这一堆外文剪报回去整理一下在中文报章重刊一次,效果可惊人了。
化那么多财力物力,为只为栽培文勤勤一个人成名。
这也是种心血,但勤勤老觉得他们走错方向,檀氏应该找师傅来好好指导她把画画好,然后再搞这些宣传伎俩。
怎么本末倒置了。
身为受益人,勤勤什么都不敢说,签约以来,她还没有动过笔。
技痒了,拿一本白纸,取过铅笔,做起速写来。
大百货公司里的风光,街头卖艺音乐师,喷水池边吃热狗的小职员,教堂侧旧坟场,各式小贩,地铁残景,戏院街门口,唐人街,渡海轮、银行区……
很快画满一本,顺手扔在一旁,就收拾行李回去。
被张怀德在临走时发现,惊呼一声,揽在怀中。
勤勤问:“干什么?”
“你的作品?”
勤勤点点头,笑说:“涂鸦耳,家中还有一百多本。”
张怀德爱不释手,“唉呀,没想到你真的会画画。”
勤勤啼笑皆非。
张怀德珍重地将画册放入手提行李袋中。
辜更轩亲自来送飞机,声言这次展览是一个成功。
勤勤只是笑。
她驻守会场一星期,参观者寥寥可数,工作人员闷得磕睡,成功?
就算有人进场,也一点兴趣都没有,像是上了当似,又深觉跑错地方,兜个圈子就匆匆离场。
当然,如果算一算画的销售量,展览还是成功的,略够水准的一些,都已变成私人珍藏。
不过,即使是这样,也总是个开始,勤勤不介意尝试。
老人轻轻地说:“首先,要使人认识你,这并非容易的事,可能需要三两年时间。”他劝她耐心做工夫。
真的,要做到名字家传户晓,实在不易,只怕不汤不水,人们好像有个印象,但又记不清楚,这才尴尬,那还不如完全没有名气的好。
勤勤微笑,“我明白,我可能没有成就,但我会出名。”
老头子笑起来,每根白发都像要竖起飞舞,好不精神。
“再见。”勤勤与他握手话别。
她又看到他腕上的细细纹身号码。
勤勤终于到了家,拥住王妈,她几乎不愿放开双臂。
王妈身上有一股油腻昧,平常勤勤十分介意,这一刻她认为这股味道就代表温暖的家。
“成为大画家没有?”
勤勤摇摇头。“我们不说这个,杨光有没有找我?”
“有,找过两次,号码我记下来,搁你房间里。”
“母亲呢?”
“你珉表姐一家人约她出去吃午饭,近日她们走得很勤。”
“依我说,”勤勤不以为然,“就不必去看这些人的嘴脸了。”
谁知王妈笑,“小姐,嘴脸是会变的。”
勤勤讶异地抬起头,这个没受过教育的老帮庸,满嘴醒世恒言,不知从何而来,却句句动听。
王妈拍拍勤勤肩膀,“让她去享受享受吧。”
进到书房,发觉成叠外文报纸,文勤勤的消息全在上面。
咦?
王妈说:“画廊那边先两日派人送来给你母亲过目的。”
真周到真有系统条理,什么都想到了,勤勤好生感激。
“太太不知多高兴,看完又看,也带出去给亲友看。”
专人精心发布的假消息果然生效。
勤勤笑笑,不语。
“小姐,你走运了。”
勤勤不希望人家说她走运,勤勤希望人家说她名至实归。
她回到房中,照字条上号码,拨给唯一的老同事及老朋友。
杨光即刻来接电话,“啊大明星回来了。”纯开玩笑,并无恶意。
“你在什么地方?”
“我搬了出来,在远郊租了间小公寓,想请你过来玩。”
“在何处工作?”
“在家工厂做画匠,把货交给批发商,以图糊口。”
勤勤静默了一会儿,“四六拆帐?”
“才怪,一捆一捆地抬走,当垃圾那样称斤秤给他们。”
“不要那样说!”
“千真万确,为何不说,饶是这样,也胜过在出版社做。”
勤勤是明白的,因为他喜欢画,不计报酬,也要画下去。
“我可否来看你?”
“你不嫌弃就得了。”
“你废话真多。”
她赶了去。公司的车在楼下等,勤勤觉得十分享受。
杨光在楼下等她,看到车子驶近,下来的是文勤勤,有一分诧异,接着是三分惋惜,他轻轻地对勤勤说:“这一切都会习惯的,然后终身困在檀氏为婢为奴,走都走不掉。”
勤勤很生气,“亏我老远来看你,你狗嘴长不出象牙来。”
“这是实话,因为你目前享用的一切由别人赐予,与个人成就无关。”
勤勤气鼓鼓盯着杨光。
“很刺耳吧,以你今天名誉地位,居然有人妒忌你,说难听的话,叫你下不了台。”
“你真讨厌,杨光,活该你怀才不遇,郁郁而终。”
轮到杨光怪叫起来,“哪里痛你戳哪里,你生性歹毒。”
“我们不要互相残杀好不好?”
杨光把报纸扔给她,“你以为你真的成为大画家?你不过是一枚工具。”
“你不停止我马上就走。”
杨光噤声,过半晌他叹口气,“对不起,我真妒忌了。”
“你以为我不要付出代价,你以为我的日子好过。”
杨光掏出锁匙开门让她进公寓。
画画画,无处不是他的作品,除此之外,小小地方收拾得十分整洁。
勤勤轻轻坐下来,看到杨光这一批作品已经不在此行。
这个怪人,给他损几句也是值得的,他那般忧郁全散布在画中,风格特殊,线条优美。
杨光看到她赞赏默许的表情,心头一口气也消失了。
勤勤想,这样的画,配上檀氏的宣传,才堪称事半功倍。
“杨光,”勤勤由衷地说,“稍后你一定会窜得出来。”
杨光立刻说:“你真的那么想?勤勤,不要哄我欢喜。”
“也许你的道路迂回一点,但终究会抵达目的地。”
“愿闻其详。”
“杨光,这是个自由竞争、能者得之的社会,怎么可能有人长时间怀才不遇,许许多多不见才华的人都被搜刮出来,捧成明星,奇货可居,你跟我放心,我已经看到你作品中的艳光。”
杨光非常感激,握住勤勤的手。
“你认为我应该继续努力?”
“毋需鼓励你也会坚持,”勤勤笑,“曙光将现。”
杨光笑,“我爱你,勤勤。”
勤勤也微笑,“别轻率乱讲,我会相信的。”
“你会?”
勤勤顾左右而言他,“你会不会让我略尽绵力?”
“你肯帮忙?”杨光喜出望外,“我完全没有自尊,”他跳起来,“我全盘接受你的好意,越快越好。”
真的,时势不一样了,以往落难书生的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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