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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图-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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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考验他,”勤勤不服气,“为什么不考验我?”

张怀德凝视她,“没有两个人的命运相同。”

“太不公平了。”

张怀德大奇,“你为何抱怨,你又不是站在天秤低端。”

“我真的不能引荐这位朋友?”

“你可以的。”

勤勤转过头来,“有什么办法,请告诉我。”

“等你做了画廊的女主人,你可以引荐任何人。”

什么?勤勤的耳畔嗡地一声,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连忙定下神来,只见张怀德笑嘻嘻,像是适才所讲,不过是一句打趣的话。

勤勤说:“你揶揄我。”

“好了好了,回去工作吧。”

女主人。

勤勤脑袋里只有这三个字,女主人,她并没有听话回家,她叫司机载她到郊外散心。

张怀德站在窗前,看着车子向相反的方向驶出,不禁摇头,“也怪不得她,一点娱乐都没有。”

一角传来檀中恕的声音:“每点每滴的成就都要付出代价,没有牺牲,没有收获。”

“勤勤算是应付得不错了,也不能操之过急。”

“时间压迫得很紧,她一定要看见她的承继人。”

张怀德露出疑骇之状,“我以为她在痊愈中。”

“没有,病情并无好转迹象,我看要提早让勤勤见她。”

“我们对勤勤的反应尚未有十足把握。”

檀中恕吁出一口气。

张怀德犹疑片刻,“请恕我直言,我认为一个人在病中所作的决定——”

檀中恕打断了话题,“或许,或许她受病魔纠缠良久,影响到理性,但是她的旨意,永远是我的命令,不论多无聊荒诞。”

张怀德站起来,“对不起,我为我的质疑道歉。”

檀中恕说:“你不必为我效忠。”

张怀德抬起头来,“为什么不,我又没有更好的事要做。”

檀中恕避开她的目光,“这一段日子大家都不好过。”

张怀德微笑,“别担心,文勤勤懂得苦中作乐。”

她说得很对。

勤勤独自坐在郊外咖啡室写生。

天气回暖,树顶蓬蓬然长满叶子,勤勤素描春来夏初景色。

奇怪,只要不逼她赶够数目开画展,她仍然乐意执笔。

她嘲笑自己是个没出息的人,毕生最伟大的抱负不过是伸伸懒腰,打打呵欠,做一点点小事娱己娱人。

躺在帆布椅子上,晒着和煦的太阳,半眯着眼睛看羽状树叶缝隙中的蓝天,虽南面王不易,她不想起身。

有没有人陪都不要紧,她并不觉得寂寞,往往坐至司机前来唤她听电话。

对方当然是张怀德,催她回工作室,叫她别晒肿了面孔。

勤勤许是那种罕见的人:刚刚开始便希望退出江湖。

女主人,她已经知道檀宅及画廊此刻的女主人是谁。

他为什么还要寻找新的女主人?

当天下午,勤勤接到如意斋的电话,是瞿伯母打来的。

“勤勤,有空请你走一趟,有件事你一定有兴趣。”

“我马上来。”

勤勤只想躲离工作室,有无新闻可听,倒是其次。

到达如意斋,瞿德霖正与妻子争执。

“你向勤勤提供这些陈年旧事干什么,太无聊了。”

“公众人物的逸事人人谈得,有什么不可说的。”

“人家隔三十年还拿你来说长道短,你有什么感想。”

“我会高兴我尚有谈论价值。”

瞿德霖正闹情绪,没注意到勤勤已经站在门口。

瞿太太先看到她,迎出来,瞿德霖只得讪讪地避开。

勤勤十分敬佩她的瞿伯伯,但人人如此高贵,她就没有故事可听,故此在她眼中,反而是瞿伯母可爱。

“勤勤,过来坐下。”

她捧出一叠旧杂志,“今朝有人拿了这一叠东西来卖。”

“什么,这也值钱?”勤勤大奇。

瞿太太看她一眼,这孩子,才吃了几天饱饭,即时就不知饿人饥了,假画都有人拎了来换钱,何况是真的旧画。

嘴里却说:“三十多年的旧画册,我有兴趣,便秤了回来翻阅。”

勤勤心中一动,“看到什么?”

“过来瞧。”

瞿伯母翻到一页,递给勤勤看。

勤勤一看到标题叫画坛新秀廖怡,双眼便亮起来。

“长得可像你?”

勤勤看到一张大照片,主角留着长头发,坐地上,圆台花裙似伞一样撒开。

“像我?”

“像极了。”

“恍惚是有一点点像。”

“打扮化妆不一样,叫你擦上鲜红唇膏,换上这种裙子,就更觉相似。”

勤勤放下画册,在旁人眼中,她俩一定相像,还记得第一次参加檀氏画廊的宴会,众人已经讶异地在她面孔上搜索,原来是为了这个。

勤勤说:“廖女士长得十分秀丽,我比她粗旷得多。”

她坐下来细读那篇短短的访问,文中最重要的一个声明是廖怡认为嫁给齐颖勇是她最大的幸福。

当年的她十分年轻,大约同勤勤差不多年纪,但是与记者对答流利,口角成熟老练。

勤勤随即想起,这可能亦是训练过的官样文章,不禁笑出声来。

只听得瞿太太说:“这样的一篇访问,老瞿都不给你看。”

勤勤微笑,“其实他们的事,家母也知道很多,不是秘密。”

“可不是。”

但从前不说,现在说,可见是要讨好今日之文勤勤。

“这本杂志可以送给我?”勤勤站起来,打算告辞。

“当然,勤勤,我们保持联络。”

勤勤一走,瞿德霖出来说:“这些事何用你来多嘴。”

瞿太太看他一眼,不出声。

“勤勤此刻与檀某是一家人,你不怕从此多是非。”

“我看着勤勤长大,她不是那样的人。”

“别说我不警告你。”

他看着勤勤过马路上车。

勤勤已经把小片小片碎图拼凑在一起,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看见整幅图画。

她把所有细节依次序顺了一顺。

回到家,勤勤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细看,少年檀中恕并没有碰到少女时期的廖怡,他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子。

当时,她还是齐颖勇的妻子,他们俩恋爱的过程,可以想象,一定波涛汹涌。

勤勤十分神往,上一代不知恁地,居然在应付吃饭穿衣及日常工作之余,还可以抽得出时间来谈惊心动魄轰轰烈烈的恋爱。

轮到勤勤这一代,时间益发不够用,喝一顿茶讲一个电话就已经是半天,再没头苍蝇似张罗一下琐事,天都黑了,什么都来不及做。

所以他们越来越迟婚,皆因匀不出时间。

勤勤羡慕以谈恋爱为专业的人。最难得的是,发生那么多事,檀中恕仍然把业务搞得蒸蒸日上,一点也没有疏忽。

他哪里来那么多的时间?勤勤纳罕,真是位异人。

晚上,她同他还要一起接待纽约来的老朋友辜更轩。

那样大年纪的人了,今年见过,明年未必有机会再见。

檀中恕在住宅宴请他,就三个人。

他同辜老说:“本来怀德也要来,但有急事给她办。”

辜老说:“这女孩子也跟了你不少日子了。”

檀中恕说:“十一年,奇怪,一晃眼十一年过去。”

“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发觉,霎时间半个世纪已经报销。”

勤勤吃惊,“太夸张了。”

他们两个人笑着点头,“她不相信。”

勤勤见插不上嘴,索性做个好听众,一边喝着香槟。

半途檀中恕去听电话,勤勤便与辜更轩客套几句。

辜老忽然问:“他对你说了没有?”

“说什么?”勤勤把身子趋过去问。

辜更轩凝视她片刻,“啊,他还没有对你说。”

勤勤笑了,这位老人家,趁檀中恕走开,竟同她打起哑谜来。

勤勤淘起气来,索性说:“他虽没讲,我也猜到八九分光景。”

辜老童心大作,“是吗,倒要听你说说看。”

勤勤微微笑,“我长得像一个人,是不是?”

辜老面色一变,“他已对你说了。”

勤勤问:“他到底要说什么?”

檀中恕回座来,顺口问:“你们谈些什么?”

辜更轩抬起头,“你对勤勤说了没有?”

檀中恕一怔,随即镇定下来,“她不会肯的,问了也是白问。”

勤勤抬起头问:“你不说出口又怎会知道答案?”

檀中恕面不改色答:“你肯不肯到纽约深造一年?”

不,不是这个,他骗人。

勤勤看着辜更轩,“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吗,就这么简单?”

辜老立刻识趣地答:“你要是愿意,我替你办入学手续。”

两人拍演得天衣无缝,奇怪,勤勤想,到了一定年纪,每个人都是出神入化的好演员,要耍一个小孩子,易如反掌。

勤勤瞪他们一眼,不出声,要气气他们也可以,但勤勤宁可忠厚一点,莫使他们俩难堪。

当下辜更轩说:“勤勤,我看过你近作,大大长进了。”

噫,完全顾左右而言他。

勤勤微笑,举一举香槟杯子。

檀中恕将说未说的那番话,内容似乎人人都知奇Qīsuu。сom书道,只瞒着文勤勤一个人。

他又同檀中恕说:“可记得我们像她那个年纪的时候……”

檀中恕答:“不要话当年了,徒然让她笑话而已。”

“年青人残忍的居多。”

勤勤莞尔,他们并没有问她真实的意见,一味想当然。

辜老说:“当年你正恋爱,”他忽然转过头来问勤勤:“你有没有恋爱?”

勤勤一怔,今夜好不奇怪,辜老像是喝多了几杯,一下子怀旧,一下子要探讨勤勤的内心世界。

檀中恕也发觉了,“甜品不吃也罢,我同你去休息。”

他扶老先生进卧室去。

勤勤仍然抓着酒杯不放。

“不小了,我也不小了。”她喃喃自语。

已经明白酒的好处,就不再是个孩子,就已经有心事。

侍者过来收拾杯子,勤勤退到会客室,檀中恕跟着进来。

他坐在另外一头,室内灯光幽暗,似有无数幢幢黑影。

勤勤没有出声,她忽然听得檀中恕轻轻说:“不要难过,油尽灯枯,他去得并没有痛苦。”

勤勤一震,谁,谁去得没有痛苦,檀中恕到底同谁说话?

她抬起眼,看着他。

檀中恕说下去,“怡,”他的声音越压越低,“怡……”

勤勤缓缓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蹲下,同他说:“你同辜先生都喝多了。”

他伸手握住勤勤的手,凝视她的面孔,忽然之间,他明白了,时光并没有倒回,在他面前的是文勤勤,他颓然松开她的手。

勤勤温和地说:“我叫司机送我回去,先走一步。”

“勤勤。”他叫她。

“你早点休息。”

勤勤取过缎子外套,走到门口,她也糊涂了,转过身来,仿佛听到细碎的音乐声,就在这里,就在檀宅,他共她宴过宾客,他共她在衣香松影中一同起舞。

勤勤自门口看进深深的客堂去,魅由心出,她看见有一男一女随着乐音转出来,男的是檀中恕,女的是廖怡,她笑着侧头捧起缎裙一角。咦,为什么这样年轻?不不,这不是廖怡,这是文勤勤,她看到了自己。

“文小姐。”

乐声骤然停止,客堂里水晶灯熄灭,宾客们冉冉消失,勤勤回头,发觉只有司机站在她身后。

“文小姐,车子准备好了。”

“啊是。”

她随司机出去。

每个人都喝多了。

檀中恕与廖怡一直没有结婚,她把齐颖勇的生意交给他,他一直深爱她,那种奇异留恋怜慕的眼光,并不是给文勤勤的,是给廖怡的。

他把勤勤当作年轻的廖怡。

在他眼中,勤勤一定再像廖怡没有,是以在小年夜,他隔着如意斋的玻璃橱窗,一眼看到她,便如着魔般跟进去出高价同她买下一张假画。

只要能够认识她。

以上是勤勤得到的结论。

  第8章

之后,他让廖怡躲在屏风后看她,廖怡很明显满意他的选择。

酒后的勤勤在床上辗转反侧,是夜的床褥似长满钉子。

不止,不止这么简单,里边还有学问,不止叫她到檀氏来画画这么简单。

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非得檀中恕亲口说出来不可。

但是没有人能够逼他,亦没有人能够催他,要看时机。

勤勤有种感觉,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就快会同她说。

这一段时间,勤勤也没空着,做得最多的是噩梦。

梦中有一千只手,指着她说:“这些画,统统不是你画的。”

还有,有上万个声音呼喊出来:“假画,假画。”

勤勤去找杨光。

她没头没脑地说:“不行的。”

杨光看她一眼,“是不行,你始终摔不掉良知。”

勤勤摊摊手,“我打算同檀氏摊牌:汝揠苗助长矣。”

杨光笑着摇头,“太迟了,事情已进行得如火如荼。”

“明星应该是你,杨光,你才有真材实料,当之无愧。”

“从巴黎回来再说。”

“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假装下去。”

“勤勤,为何这几个月你如此心焦气躁,坐立不安,恍如受刑?”

“我不知道。”

“你心里有一件事是不是,”杨光追问,“说出来呀。”

“我尚不知道是什么事。”

“藏在心中,独受煎熬,活该。”

“杨光。”

“什么?”

“唉。”

“说呀。”

“杨光,倘若檀中恕向我求婚,我应该怎么办?”

杨光摔下画笔,“什么?”他的脸拉下来,瞪大双眼。

“我该做什么抉择?”

“他几时问过你这个问题?”

“他还没有,但他暗示过。”

“绝对没有商量余地,你同他签的又不是婚姻合同!”

勤勤吞一口涎沫,“不可以?”

杨光咆哮,“因为你要嫁的人是我。”

“你?”勤勤更意外,“你,杨光?我以为咱们是老友。”

“鬼同你做老友。”杨光大力将笔掷到地下。大发雷霆。

“我们是弟兄姐妹。”

“勤勤,别开玩笑好不好,你几时见过这般相爱的手足。”

勤勤颓然低头,频频擦手心中冷汗。

“我知道你嫌我穷。”

“不,杨光,我嫌我自己穷。”

“你说得对,一对伴侣,起码要有一个人能挑起生活担子,感情才能维系。”

勤勤吁出一口气,杨光总算是个明白人。

“我会努力的,勤勤,你稍等我即可,我不会拖累你。”

勤勤温柔地说:“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

“说不。”

“什么?”

“檀中恕如有妄想,告诉他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勤勤笑。

“我早该料到,他心怀叵测,”杨光懊恼地说,“也垂涎你的美色。”

勤勤吓一跳,愧不敢当,她何尝有什么可餐之秀色。

“我懂得保护自己。”

杨光凝视她,“但是,你会不会这么做?”

“我会。”

“很多女孩子在名利之前根本不介意走入虎口。”

勤勤听到这么古老文艺腔的譬喻,不禁大笑起来。

一直回到家她还在笑。

王妈站在露台上与邻家女佣攀谈,一墙之隔,见不到人,听得到声音。

王妈说:“我们太太现在享小姐的福喽,苦尽甘来。”

勤勤不相信耳朵,怎么流行起这古话来,害人深思。

王妈见到勤勤,连忙过来招呼,“太太在书房招呼客人。”

“谁?”

“你四舅母。”

“我哪来的四舅母,听都没听过。”勤勤张大嘴巴。

王妈笑笑,不予置评。

“告诉太太我来过,”勤勤不想戴面具,“不要声张。”

她溜出街去。

不是不怅惘的,同檀氏作对,她势必失去一切:名与利、亲戚与朋友。

结果左手搂着母亲,右手搭着王妈,打回原形。

所以,老好杨光的忧虑,并不是多余的,他有他的道理。

内心这般忐忑彷徨,如何能专心画画,勤勤又找到极佳借口。

张怀德在公寓等她。

“勤勤,你的法文程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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