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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缠绵,或者诀别-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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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走不走?”远远的卡努喊我。边喊我边对我摇手相招。“斯和赵晚上去我家吃晚饭,你去不去?”棕黑脸上漾着灿烂微笑。

我回头对他笑道,“我不去了,你们去吧。我一会自己回去。”

“别在河边待太久。”卡努说,“很多蚊子的。被叮到容易得疟疾的。”

我对卡努再笑笑。看着他转身离开。

夕阳将逝,我想再看一会,看这残阳慢慢沉陷在忘忧河的下游。

忙乱的一个月,我没有给安谙打电话。没有告诉他,我在哪里。我想再等一等,等我真正的平静下来,再给他打一通电话。我想等一个阳光好心情好的日子,再给他打一通电话,告诉他,我在印度,这里有一条河,叫扎依达,很美很美。或者告诉他,我很好,毋须记挂。

忙乱的一个月,从实地测量到施工图初步设计再到实地测量,二次测量后做施工设计修改图,然后是设计交底与图纸会审,做可行性评估、目标规划和计划,制定施工方案,做工程预算……来的一行人每天都忙得脚打后脑勺。

其实这里污染并不很严重。城中有一些简陋工厂,工厂的工业废水直接排到这条叫扎依达的河里,可是测算数据出来,我不由跟同行的安全监理师老斯嘟哝,“这地方的污水测检值跟国内许多地方企业的污水测检值相比,简直可以当饮用水喝了。”

老斯笑,“环保署亲美,美国呢挺印度,咱们国家呢又向来喜欢谎报各种数据,无论是GDP还是FDI,温饱还没达到呢直接跨过小康对外宣称是中等富裕国家了,就更别提工业污染了,都属于不可外扬的家丑。环保署当然不会知道。当然会觉得这些他们看得见的落后地区更需要帮助。”

最后,给公司的报告里我们一致认为建一座中小型污水处理站就好,设备也不用太先进,这样子既可为环保署和公司节省下很多钱,也比较符合这里的实际。报告很快批复,接下来就是做初建工程,挖沟下管搭架灌浆建污水回收池和滤水池。

卡努就是这里环保署为我们找的施工队负责人,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这地方很多人都能说英语,环保署接待我们的官员,卡努的工友们,我们住处的厨师和保洁员。甚至连街边摆摊的小贩也会讲英语,即使说得不流利,口音重,但也不影响你跟他们讨价还价。

或许因为他们与香港一样,都曾是英属殖民地。或许因为印度的基础教育比国内好太多,虽然举国皆穷,却从不穷教育。

卡努说在印度从小学到高中全部是义务教育,老师也不会因为教的都是穷孩子就有丝毫怠慢。即便大学大多数穷人也能念得起,学费被冻结了五十年始终维持在180卢比,折算成人民币不到四十块钱。

卡努就念过大学。尽管大学毕业后他没能够留在孟买回到了这里。

卡努是个很有意思的中年男人,外向中带一点点羞涩,衣衫褴褛却不妨碍他彬彬有礼,因为感激我们为他们带来了这个就业机会,卜一见面就对我们很友善亲近。跟老斯他们几个男的混得已经很熟,亦常常带着试探的表情问我一些奇怪而有趣的问题。

比如,他会问我,“程,你这样子出来这么远你丈夫不会打你么?”

我微笑,“我没有丈夫。”

“那未婚夫呢?”

“我没有未婚夫。”

“男朋友也没有?”

“嗯,没有。”

“程,你这样子会嫁不出去的。”卡努一脸担忧的重重叹气。

我仍然微笑,“我暂时还不想嫁人。”

比如,他会问我,“程,你信什么教?”

我微笑,“我暂时还没信什么教。”

卡努就大睁眼睛难以置信地道,“那怎么可以?程,你必须得信教!不管什么教!印度教,佛教,耆那教,甚至是伊斯兰教、基督教,你必须得信一个!否则灵魂得不到救赎,死后难升天国的。”

我仍然微笑,“是么?那么好吧,我考虑一下信佛教。”

微笑掩映下我在心里默默道,宗教真的可以救赎我么?真的有宗教可以救赎我么?

而我并不想升什么天国,我只想重新找回我曾经放弃放弃后永远失掉的天堂。

如果不能够,怎样都无所谓。

如果不能够,就让我久一点留在这里。一年,两年,三年,甚至更久。卡努们的蜗速进度啊,愈慢愈好。

卡努来的第一天,监理工程师赵越盯着肩扛镐头的卡努问,“卡努,你知道‘2R制度’么?”

卡努怔,半晌耸耸肩膀很老实地回答,“不知道。什么叫‘2R制度’?”

老斯在一旁轻叹解释,“就是request和report制度,简称‘2R制度’。意思是如果你是这个工程的承包人或负责人,必须每天都要拟定当天要进行的工作内容、工作面、工作量和预计投入的材料,以及已完成的工作和欲进行工作的准备状况,然后向监理工程师,呃,”老斯指指赵越,“就是他,书面请示和汇报……”

看着卡努愈来愈迷惘的表情,老斯再也说不下去。赵越也是一脸无奈。看卡努这样子,Work Request和Work Report表格也是不可能有的了。

我们互相看一眼,再看看卡努身后跟着的那几十个人,不是拎着铁锹就是扛着镐头或锄头,众皆无语。最后还是老斯指着卡努肩上的镐头问,“除了这些,你们有电铲车挖沟机么,卡努?”

卡努睁大眼睛满是诧异,然后又是一耸肩膀说,“我们可没有那些‘先进机械’!”

所以,全部基建都靠人力。

印度人抑或说这里的印度人工作起来不是很卖力,即使他们感激我们给了他们这样的就业机会,这样多人加起来每天挖的沟也不会超过五十米,干累了就停下来吸支劣质香烟,聊聊天,说笑一阵。很具体地让我见识了邵正华所说的,“工作效率低下,并非你想的那样,一个工程几个月就可以完工。”

不能说他们懒惰,或许只是因为贫穷。贫穷让他们没有什么激昂的斗志。

印度,真穷。

衣衫褴褛的百姓,随处可见的脏水,垃圾,粪便,即使是新德里,贫民窟也比比皆是。而能住在贫民窟已经算是“有福气”,更多的人连贫民窟都住不上,只能一家人终年露天而居。乞丐多得难以想象。

但印度人民似乎并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因为大家都穷,连政府都穷。没有穷奢极侈的政府办公大楼和豪华名车,大街上甚至很少看见四轮车,繁华一点的城市路上跑的大多是三轮车,更多地方只有手推车。

人们面色平静,目光和善,会远远地看稀奇一样看着我们,视线对接的瞬间,即向我们展露友好的微笑。那微笑,会一直暖到人心里,很久很久。那是困苦亦未能泯灭麻木的和暖微笑。

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亦让他们没有仇富心理,看着我们衣着光鲜,没有丁点嫉妒和忿懑。反正死后他们都要升入天国,而我们这些没有宗教信仰的人,连天国都不得入,我们多可怜,又有什么好嫉妒好忿懑。

常常的我倚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工棚柱子上望着远处说笑吸烟的卡努们,会觉得,有一点点羡慕。

他们虽然穷,看上去却比我开心许多。

回到广州后,董翩没有问我任何关于杭州的事情,也没有挽留和规劝。

临来之前的最后一晚,董翩为我饯行。整个晚餐过程里,我如常说笑,跟他讲我正在看的《玄奘西行记》和泰戈尔,这些都是为来印度做的准备。他在对面望着我,神情和暖回应着我的说笑。他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传说永远比真实美丽。

然后在送我回家路上,他说,“旖旖,我们之间,结的是死扣,或许这一生,都不会解开了……”

他说时眼神中的怅惘与寥落让我难过。可也只是难过。无从安慰。

我安慰不了他。我给不了他安慰。如同我自己也没有安慰。如同他也给不了我安慰。

车到楼下,我说你要不要上去坐一坐。

他摇摇头,“戒指还给他了?”他问。他早已看到,我的手上不再戴着那枚翡翠指环,在吃饭时就已看到,抑或在我回广州后我们开会时就已经看到。可他直到此刻才问。

我轻声道,“是的,还回去了。”

“所以你执意要去印度?”

“是的。”我坦承。与他之间,什么都已不避讳言。

“如果你觉得这样会好一些,就去吧。”他轻声叹,“很早之前我就说过,逃避换不来心安。不过如果逃避真的有用,去留由你。”

我微笑,“我记得你还说过,顺从自己的心,不要勉强,不要为难。可我从来都没有做到。这一次,我想试一下。”

望着我的微笑,董翩眼里忽然涌上无尽忧伤,望着他眼中的忧伤,我却仍在微笑,微笑着想起安谙也曾用这样忧伤眼神望过我,他的忧伤是我最想化解的,可我没有,如是此一时董翩眼中的忧伤,我也无从化解。

我们渡不了彼此,董翩。

“到印度后如果待不下去,别勉强,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不要有负担。我不会再纠缠你。”董翩叹道,“你是一名好员工,我希望你能一直留在公司。即使你回来时,找到了新的归属,我也不会因为嫉妒或醋意而为难你,仍然愿意你留在这里。”

“我会的。”我笑道,“我是你们在印弟安大的委培生,如果离开,要交很大一笔违约金,我可舍不得那样大一笔钱。”却在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笑渐消声渐低,低至不可闻低至叹息。

原来终究还是会难过。即使,没有爱。

“旖旖,对不起。是我太自信。我以为,我可以给你幸福与快乐……如果知道会这样,当初我不会纵容自己去靠近你,也不会安排你去加拿大分公司,变相把你留在我身边。”他幽幽叹道,“可是‘如果’从来都没有意义。”

“傻瓜。”我重新展起微笑,拍猫咪一样拍拍他手背,“即使不是你,也会是别人……”诱惑我背叛后,让我明白何为坚守,何为忠诚,何为珍惜。

即使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笑到后来,脸已酸痛,我却仍然在努力维持这微笑。因为眼泪没有意义,忧伤没有意义,痛悔没有意义,这一切跟“如果”一样,没有意义。

彻底失去后,微笑是我最经常的表情。

就像在云南那些日子,当安谙听到我说我要被派去加拿大后,脸上一直带着的微笑。微笑的一直望着我。望着所有。

“旖旖,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好么?”即将分别时候董翩问我。

“你问。”

“你如何确定你的爱?”

“很久以前,在上海,安谙曾说,如果想确定哪个人才是自己的最爱,就设想末日来临的时候,自己到底想牵谁的手一同度过生命的最后一秒。最后确定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真正爱的人。”我平静地道。此刻,安谙的名字,不再是我的忌讳。我可以很平静地提起他的名字。因为一切都已结束,一切都已过去。

“可是末日假想,顶替不了现实里每一天真实的相伴相守……”

“也许吧,可是没有他,现实对我也就不再有所谓期待。”

如同,我毫不期待卡努们的施工进程。

(二)我爱你,但不能跟你说话

最后一抹残阳落在扎依达河下游后,我转身坐进环保署为我们配的电动三轮车里慢慢往住处开。呵呵多么好,在这里我没有驾照也可以开车,虽然只是电动三轮车。

路上很多牛,慢慢悠悠左晃右晃。印度人大多信奉印度教,奉牛为神,在这里,牛是神,没有人吃牛肉。

我想起来之前劲儿了劲儿了看的《玄奘西行记》,以为这里是几年前的佛教圣地,到处是宝相庄严的寺院,街市上净如莲花。但佛教在印度曾一度被灭数世纪,街市上也不净如莲花,就像董翩所言,传说永远比真实美丽。可我已慢慢喜欢上这里,和这里质朴善良的人们。

住的地方是印度环保署为我们安排的。一幢英属殖民地时期建的三层别墅楼,现在是地方政府名下的接待办。很漂亮的小楼,院子很大很整洁。楼内有内楼梯,楼外有外楼梯,每条楼梯都能往达三层楼每个房间,每个房间有两道门,一道门对着内走廊,一道门对着楼外的环形走廊。环形走廊扶栏雕着精美的花,满是细节的魅力。就是,有些残破。

一楼大厅有一架三角钢琴,竟然是德国的Oberling,我上上下下在琴身上仔细找了很久没找到出厂时间,但一定很老,因为白色琴键已泛黄。音也不准了。接待办的人告诉我这架琴是这幢小楼原来的主人留下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碰了。

琴凳里有一把调音扳手,一只圆音叉,一把琴键钳,两个止音插销,跟这架琴一样一望而知是旧东西,工艺很精湛,调音扳手上镌的繁复纹饰像这幢小楼环形走廊扶栏上雕的精美花朵,带着往昔的奢迷。

每晚回来吃过晚饭洗过澡,如果不是很累我就下到一楼大厅拿出那几件精湛老旧的调音工具笨笨磕磕鼓捣着调一会音,一天调一点,一天调一点。我不会调音。以前家里的钢琴都是妈妈调。但日子这样长,一眼望不到边,总有一天我能调到勉强可以弹。我有的是时间。

想起临别时安谙说的话,“工作不忙时,还是弹弹吧。别荒废了……”我不会荒废的。等我把这台老钢琴的音调好,我就可以每天弹一会,莫扎特,李斯特,德彪西,拉莫……除了老巴赫。

接待办有饭堂,每天为我们提供早晚两餐饭,只是味道太重不论什么菜都是浓浓的咖喱味,初时吃觉得尚可,吃久了就觉得倒胃口。

车进院子,还没下车,接待办的保洁员莱伊拉站在楼前长长石阶上笑着用一口地道英式英语对我道,“晚饭还没好。厨师回家办点事情刚刚才回来。一会饭好了我叫您。”

我想说不用麻烦了莱伊拉,我不饿。你们自己吃吧。想起安谙对我的叮嘱,微笑道,“好,饭好了你叫我吧。”

没进大厅,沿着外楼梯慢慢踱回三楼我的房间。许是在河边待久了,风吹得头有点疼。

先上厕所。工地里没有厕所,工地附近也没有公共厕所,卡努说整个印度几乎就没有公共厕所。我晨起不敢喝水,早饭不敢喝汤,白天在工地,内急只能憋着。不像老斯和卡努他们,随便走远点找个没人的地方就可以解决。卡努说等他抽出时间,他会挖一个厕所送给我。但愿卡努能尽早抽出时间,挖一个厕所送给我。

上完厕所出来,喝一大杯白开水。一天没喝水,好渴。

我现在只喝白开水。我现在每天都按时吃饭。包里常备胃药和苏打饼干。衣服洗完抻抻平再晾。把老钢琴的音调好后我会弹钢琴。我不再舔嘴唇。不使劲擦眼睛,因为,我已经不再哭。

我做到了对安谙的承诺,除了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打一通电话给他,告诉他,我在哪里。

喝完水,脱掉工作服,甩掉工装靴,进卫生间洗完澡洗换下来的脏衣服,又抱仇一样在脸上涂了厚厚一层面膜膏。

我已经开始怕老。曾经我从不考虑老不老的问题,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可是现在我开始怕了。我怕我老得不能再老时再不期然的重遇安谙,我已老得不能再老,而他依然风华正茂。

折腾完从卫生间出来,天色已深。坐在桌边,打开手提电脑。印度工业不行,可是IT很行,即使这样一座东部偏僻小城的接待办里也有网线。

MSN开机自动登录后发来两条离线消息。

这个账号是我三年前另行申请的。安谙走后,我不再登录那个MSN账号,那个我曾跟安谙联系过的MSN账号。我不敢登录,不敢看到联系人名单里安谙的名字是亮着还是黑着。如果是亮着,我将如何面对,而如果黑着,我又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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