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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缠绵,或者诀别-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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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最多的收获,他们贪小便宜,但未泯灭良心,他们省吃俭用,但并非吝啬,他们只想让自己和家人在这个弱肉强食朝不保夕的世道里生活得好一些,多一分安全感。
我的姑婆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比她的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她长到十六岁,已经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给戏园子缝戏服的时候爱上了那个戏园子老板,我姑婆的母亲想反正自己家也实在没什么好矜持的了,不如就嫁个戏园子老板又怎样,横竖有口温饱,于是做主把我姑婆嫁了。我爷爷家里当时听说了这件事,愈发觉得两家从今以后再不能往来,娶个小商人的女儿也就罢了,让个小商人的女儿当家也就罢了,到最后竟然还招了一个下九流的姑爷,简直岂有此理,祖宗的脸都给她们丢尽了。从此两家断绝关系。
各过各的日子。
到我父亲成了一个四处流浪的狗崽子时,我的姑婆那时已经守寡多年,没有一儿半女,是一个无依无靠没有收入的半老女人。原先也是有工作的。解放后,我姑婆的丈夫的戏园子充公,变成那座城市的京剧团,我姑婆的丈夫被人民委任为京剧团副团长。我姑婆满以为这下可以过一过安稳舒心的日子了,谁知道老公刚当了两天京剧团副团长,就得急病死掉了。国家照顾我姑婆,把她安排到京剧团管理戏服。这倒是我姑婆从小做熟的。文革开始,大街上到处装了高音大喇叭,彻夜放着革命样板戏,京剧团关门,那些三皇五帝花团锦簇的戏服作为四旧一把火烧个精光。我的姑婆失业了。可生活总还得继续,人总还得吃饭,我的姑婆被逼无奈,当上了灵婆,就是那种有人死了,跑去给活人指点该如何烧纸如何摆灵堂如何哭丧如何下葬时不时的也帮忙哭上几句头七五七还帮有需要的活人招死人的魂的营生。这是很封建迷信的行为,属于遗风陋俗,现在在很多地方仍很猖獗,不过民政局不是很管。那年头就不行了,在那个年头,干这营生属于违法乱纪的犯罪活动。死了人的人家不敢名目张胆,作为灵婆的我的姑婆也做得提心吊胆。只是除此再没别的活招了,那时候大家又都很穷,就算舍了脸去讨饭也讨不到,我的姑婆既然不想饿死,就只能做灵婆。后来我姑婆的丈夫被揪出来打倒,险些要掘坟鞭尸,我姑婆作为遗孀,自然不能放过,给撵到郊区农场喂猪。在农场里,周围仍不时死个把人,我姑婆发扬革命互助精神,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于是私底下仍兼职做灵婆,房里水缸底下的米日益充盈。再后来我姑婆无意中听说我爷爷奶奶姑姑的死,虽说多年来两家已没有丝毫往来,更无亲情可言,可我姑婆是一个除却精明外还很善良的女人,于是多方查找,半年后寻获,将我父亲偷偷带回农场收留。从此,我姑婆愈加努力的做灵婆,挣米挣鸡蛋挣菜籽油,存够了再换钱,让我父亲吃饱穿暖。
往事(二)
一九七六年春风掠过大地的时候,我们家死去的人都被平了反,我姑姑的死因虽无定案,但政策也给落实了。我姑婆的丈夫和我的姑婆也已平反。姑侄俩一起回到城里。我姑婆跟我父亲住在返还的我爷爷家的房子里,把自己的房子偷偷租给一对返城知青夫妇。那时出租空房这种事简直够得上匪夷所思,给人知道弄不好就会借文革余风再挨一次批斗,由此可见我姑婆这个人实在精明厉害。她每月在京剧团领一份退休金,团里念她年老无依,每个季度还会贴补她一些困难补助抚恤金等数目不算很多的钱。我爷爷奶奶姑姑落实政策补发的工资我父亲也系数交到她手里,那是一笔在当时来讲很可观的钱。我姑婆手里何曾有过这么多钱,不知所措好一阵子,然后四处藏妥,精打细算过日子。
一九七七年秋天,我父亲如愿考上大学。一九八一年本科毕业后又念了三年研究生。
我父亲念大学的时候认识了我的母亲。他们两人的学校离得很近,时不时会搞一些联欢活动,我母亲主修钢琴,兼修声乐,品貌一流,但凡有此类活动必有她的倩影,但凡出现必成为少男杀手。我父亲也未能免俗,无可救药的爱上了我母亲,然后四处求人介绍,相识,相爱。
我母亲家的状况跟我父亲有几分相似。我外婆是一个资本家的女儿,从小就读于教会学校,看英文原版小说,弹一手好钢琴,还会竖琴,解放前有两个保姆侍候,是一条专门压榨劳苦大众的寄生虫。所不同的是,我外婆是一条很聪明的虫子,在时代即将变迁的时候,知道藏在一棵什么样的树里相对安全,所以我外婆嫁了比自己大许多岁的我的外公,我的扛过枪渡过江打过日本鬼子国民党的外公,根红苗正身居高位的我的外公。这使我外婆在解放初期和文化大革命的前七年躲过了历次政治运动。可惜,到了文革最后三年,我外公终于也给打倒了。失去了保护伞的我的外婆,很快就死在凄风苦雨的牛棚里。我外公倒是熬过了文革,但年事已高,早年打仗时落下的病已入膏盲,几年的牢狱生涯更是催枯促朽,他的身体彻底垮掉,在我母亲大二的时候,油尽灯枯,死于病榻。这也是我母亲在众多追求者中最终选择了我父亲的原因,同是天涯沦落人嘛。
我父亲带我母亲回家时,怎样也没想到我姑婆会极力反对他们结合。
我姑婆的理由是,我父亲是个孤儿,我母亲也是个孤儿,俩人命都硬,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我父亲属鸡,我母亲属猴,属相相克,我母亲又比我父亲大一岁,俗语道女大一,哭涕涕,在一起更不会有好结果。最后给俩人批生辰八字,八字更是不合,还是不会有好结果。总之他们两个在一起就不会有好结果。
我父亲自然不信那一套,竭力劝说,未果。我姑婆始终坚信那一套,竭力劝说,未果。最后我姑婆摊牌,说既然你执意要娶这妮子做老婆,我也不好多做阻挠,该说的我反正已说了,日后有什么事你也怪不得我。这房子是你家的,你娶媳妇自然要住这里,我回我自己家去。我父亲不允,跪求良久,我姑婆终于答应仍住在我爷爷留下来的房子里,我父亲和我母亲去我姑婆的房子住。存在我姑婆手里的我爷爷奶奶姑姑落实政策的那笔钱我父亲也坚决送给了我的姑婆养老。
我姑婆虽然反对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婚事,但他们结婚那天她还是去了,做为男女双方唯一的亲属和长辈接受鞠躬敬礼和新媳妇茶,还给了我母亲一个大红包。
后来就到了一九八七年春天,那时我母亲已怀了我,我睡在我母亲的子宫里慢慢成形。五月十二日,我父亲下班回家,因为要抄近道,拐进一条小胡同里的一所小学校,穿过操场,贴着那所小学校唯一一座二层红砖教学楼楼根儿走。春天风大,二楼一间教室的窗户忽然被风吹开,撞上墙壁,玻璃碎裂。我父亲刚好就在那间教室下面。碎玻璃垂直向我父亲砸落。我父亲听到声音,本能的抬头,慌乱中侧头欲避,就那样一偏头,一片碎玻璃落在我父亲耳后,划破颈动脉,血喷三尺,没到医院就死了。
生命就是这样脆弱。
一个偶然,一块碎屑,都会成为旦夕之祸,从天而降,改变一切,打碎一切。
我父亲下葬那天,我姑婆来到我家,看到肚子尚未凸起的我的母亲,说,做掉吧。这孩子要不得。没有孩子,再找个人也不难。有了孩子,什么都不易呀。做掉吧。这孩子要不得。你还这么年轻,以后的路还长,一个人总比两个人好活。
我母亲摇头。看着面前这个满脸褶子的老太婆,从心底涌出一团烦恶。这个女巫,结局竟被她言中。一语成谶。这个老巫婆。现在又跑来让她把孩子做掉。亏她还是个长辈,是个女人,是我父亲在这世上唯一仅存的亲戚。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尽管我姑婆的建议完全是为了我母亲好。
我母亲什么也没说。
我姑婆也没再说什么,看着我父亲的遗相,默默流了一会泪,颤颤巍巍走了。
在她心里,也许正千万次痛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到底,为什么就让这两个不该结合的人结合了。
我满月那天,天气很冷,下着大雪,我母亲出去买了点菜,整治了一桌满月酒。说是满月酒,也不过是四样热菜,二个拼盘,一个素烩汤,连酒都没有。我母亲原没指望会有什么人来。不过是想她的女儿满月了,即使没有一个客人,也要多少意思一下。
中午的时候,有人敲门,我母亲以为是收水电煤气费的,开门一看,呆掉,来的竟是我姑婆。
那样一个北风烟雪的大冷天,一个小脚老太太,拎了一筐红皮鸡蛋,背着一兜小米,来吃你女儿的满月酒,再大的芥蒂,也会前嫌尽释。
不难想像,我姑婆的出现让我母亲好一番欣喜和激动,她满含着感激的泪水,给我姑婆热已经凉掉的饭菜,给我姑婆添汤布菜,看着我姑婆吃完,把我抱给我姑婆看。
如果我姑婆就那样吃了喝了我的满月酒,不说什么,走人,或住下来,我母亲从此定会把她当成这世上除了我之外最亲的一个亲人。唯一的亲人。
那有多好哇。
我父亲不在了,可是我父亲的女儿我,和我父亲的姑还在,那也是一家子人啊,有老有少的三代人,三口之家啊。即使不住在一起,逢年过节时,窜个门,拜个年,会让你想起这世上除了相依为命的母亲和女儿还有一个人跟你沾着亲带着故,提醒你不是举目无亲的。
可我姑婆偏偏是一个口没遮拦的人,满脑子神神鬼鬼的迷信思想,十分十分八卦的一个老太婆。在吃过我母亲备下的满月酒,抱过我亲过我又在我颈子里挂了一根银链子拴的银锁片后,我姑婆开始提那个可怕的要求了。她要给我批八字。大多数中国人对这个想必不会陌生,所谓八字,就是按农历计算的出生年、月、日、时,什么子丑寅卯那些。古时候定亲时男女双方要互递庚贴,即交换生辰八字,交换了八字,就是定下了这门亲,八字有一撇了。
我姑婆一说完,我母亲就气了。当初跟我父亲刚回来时我姑婆就给他俩批过八字,我母亲本不信这一套,后来我父亲死了,她嘴上硬,心里却常常犯嘀咕,现在这长着乌鸦嘴的老太婆又跑来了,还要给刚满月的我使她那一套把戏,搁谁谁能不气。可我母亲一看老太太那弱不禁风的干瘦样子,想人家顶风冒雪大老远的赶来吃你女儿的满月酒,那是多么大的恩德和关爱啊,算一下八字又能怎样?直言拒绝太不好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
我母亲就把我公历的出生时刻告诉了我姑婆,我姑婆拿出一张小纸片,一一写下来,换算成阴历,然后像电视里演的算命先生那样,闭目,掐指,自言自语嘟哝半晌,然后大睁眼睛,瞪着母亲说,这孩子,你不该要哇。若没有她,你就不会年纪轻轻没了丈夫,成了寡妇,她也不会还没生下来,就死了父亲,连父亲的面儿都没朝过。这孩子命太硬,克父克母,克身边的每一个人。你不该要她。当初我就是这么说的。你以后也不会好。这孩子克你克得厉害呢。她自己倒是独活,硬整整支楞楞的好。
我母亲当时就差没拿大扫帚把我姑婆轰出去。
此后,老死不相往来。
后来过了许多年,我已经念初中了,有一天吃晚饭时,母亲忽然提起那个我从未听我母亲提起过的那个我该叫姑婆的女人。因为那个女人死了。孤独的死在养老院里,后事也是养老院办的。母亲之所以知道,是我姑婆居然把她一生的积蓄都留给了我们。遗嘱上说那笔钱里有很大一部分是我爷爷奶奶姑姑当年落实政策时给的钱,我父亲虽然送了给她养老,可是她现在用不到了,理应归还。至于我爷爷留下的房子,因为她要住养老院,所以抵给了养老院,请我母亲见谅。养老院拿着遗嘱找到母亲时,把母亲吓了很大一跳。她当时就拒绝了那笔钱,把那笔钱赠给了养老院。
母亲的理由是,虽然我姑婆从始到终就没说过一句中听的好话,但她原本就是一个迷信的老人,惯用那种神神道道的思维方式,改也改不掉的,母亲应该谅解她,不该跟她断绝往来。毕竟她是一个无依无靠没儿没女的孤老太太,还辛辛苦苦一手把我父亲拉扯大。那本来也没什么。我母亲看到遗嘱之前一直认为那没什么。不来往就不来往,没什么大不了。这么多年母亲从没想起过她,尽量克制着不去想她,连同她当时说的话一并忘掉,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不幸的是,人家那么多年可没忘记我们,死前就把遗嘱写好,交待得清清楚楚,把身后所有都留给了我们而不是其他的别的什么人,尽管我姑婆除了我们也再没什么别的亲戚了。这就触动了母亲的愧疚之心,让她觉得十分不安,十分对不起那位年老无依的老妇,觉得自己很鄙薄恶毒,很残忍,甚至觉得对我死去的父亲也一并对不起了。所以她的钱绝不能要!要了,就是这辈子再难偿还的债,一笔良心债,让人永难心安。
在那天的晚饭上母亲絮絮说了很久,我边吃边听,心不在焉,一直听到母亲用讲笑话的口气说出那个我该叫姑婆的女人给我批的八字,说的那番话,我才悚然而惊,一口饭嚼在嘴里,翻来覆去,再难下咽。我记得当时母亲一下子觉出我的异样,叹了口气,说,你还真听进去了?那都是迷信的老家儿才信的。我可不信。我现在不是好好的。至于你爸爸,那是他的命。英年早逝,命该如此,跟你可全不相干。
那番话,我姑婆说我的那番话,跟那天的晚饭一样,吃过以后回想一下,也许会记得饭菜的内容,却记不起具体的味道。那刺耳刺心的感觉也像吃鱼被鱼刺卡到,喝口醋,咽一大口饭,鱼刺软化,落进食道、胃、肠,慢慢消化,排泄出去,渐渐也就忘了。直到母亲发现病情,住进医院,那句话才又轰然重现,翻江倒海袭卷过来,让我一遍一遍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如我姑婆说的那样,克父克母,克身边的每一个人,独自苟活。
我常常想,如果我的母亲在我父亲去世后,狠一下心,把我做掉,她的命运绝对会全然不同。她会找一个好男人重新开始她的人生,被人关爱,不再艰辛,有和谐规律的性生活,身心健康,会生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如愿以偿把那个孩子培养成音乐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如果没有我,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她没有那么做。没有做掉我。也没有给我找一个继父。她怕我被人喊做看做拖油瓶,怕我被继父虐待,怕我受到伤害。她丝毫不考虑她自己,只是全心全意记挂着我,我这个让她由失望到绝望的忤逆的不肖的女儿。
那个我该叫姑婆的女人说得没错,我是我母亲的克星。是我身边所有人的克星。有了我,就没有别人。
我不信命。
我告诉我自己我不信命。
没有天,没有上帝,没有神,没有命运。
我自己,就是全部。
可是那个练发抡功的女同学,我那个出口成谶的姑婆,她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时至今日,言犹在耳,刻骨刺心,永难忘记。
我会看着镜中的自己,久久看着镜中的自己,一遍遍问自己,镜中那个活得硬整整支楞楞的女孩,是不是应该换一个名字,叫,独活。
有了她,就没有别人。
两种感情两种爱
走出来,我才发现我其实没什么地方好去。世界这么大,杭州这么大,抛开实验室,抛开打工的地方,能让我驻足休憩的地方,再没有了。
不用上课,不用打工,空下来的时间,我能干什么,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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