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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缠绵,或者诀别-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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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口红吊兰


【正文】

伤情故乡(一)

夜晚的霓虹幽昧明亮,给这座北方城市镀了一层金色光芒。只有在这个时候,这座现代都市才能尽显她的美丽奢华。夜色掩盖沧桑与憔悴,霓虹映射出她所有的妩媚与妖娆,连路边回环往复穿着性感形迹可疑的各色女郎也成为一道道亮丽耀眼的风景。

我坐在出租车里,却全无走马观花的兴致。现在是北京时间十点整,我必须得在五分钟之内赶到“雪茗廊”茶艺馆。再过十分钟,该我上场演奏了。

上班第一天,那个蠢肥可厌的老板就严厉警告过我,迟到一分钟扣当天薪水的百分之十。而我每晚在那演奏一个小时,不过一百块钱。也就是说我若迟到一分钟,就得被扣掉十块钱,迟到十分钟,我那一个小时就等于义务捐献给资本家了。我可不能那么慷慨。我需要钱。比任何人都需要。

开出租车的师傅是个善良厚道的中年人,每晚准时在我唱歌的酒吧等我,然后把我从一个酒吧送到另一个酒吧,直至“雪茗廊”茶艺馆。中间他也会去跑活,但总会在我快离开的时候赶回来,把我一站一站送到。

我和他并没什么约定。他话不多。有一个女儿在读高三。他说我一个女孩这样东奔西走在夜的城市,太危险。于是我便每次都坐他的车。

十点五分,总算赶到“雪茗廊”。急急忙忙去洗手间补了一点妆,走出去的时候,吧台上座钟的指针刚好指在“10”的位置。

来这里喝茶的客人都颇有修养,至少表面看来如此。他们从不指手划脚大声喧哗,每奏完一曲,还会有三三两两的掌声优雅响起。为这些人演奏相对来讲令我舒服一些。

前半个小时我弹钢琴,后半个小时我抚筝,有时也弹一两曲古琴。应聘那天,那个胖老板问我会什么乐器。我说钢琴,古筝,古琴,琵琶我都会。胖老板说好那就来前三样吧琵琶就不用了会让人有旧社会下等酒馆的感觉。然后让我试奏几曲钢琴和古筝,当场录用。事后我才从领班嘴里知道,我给胖老板省掉了另聘二个人的开销。

有时我会想,如果不是我刚好挺漂亮,这些酒吧,茶馆,我毛遂自荐的每一个地方,可能试都不让我试,直接就把我打发掉。正规音乐院校毕业的学生尚有很多人找不到工作,如何就轮到我了。可是我毕竟生了这样一副让人无法拒绝的相貌,于是一切不可能的,都变得可能,可以商榷,可以通融。

世界塌坍,要我扛起来以后,我才知道女人的相貌原来如此重要。

如果有人点曲,我就会有小费和提成。每曲一百元,我得六十块钱。小费是另外给我的,视点曲的客人的大方程度而定。

当然,人家点的曲子我得会弹才成。

不过通常情况下我不会被糗住。靠这行当挣钱,至少得有一点点基础做资本。

那个男人又来了。在离我三张桌子远的角落,隐在明灭闪烁的烛光中静静看我,听我弹琴抚筝。

他在四十八天前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当时他和一个女孩同来,坐在现在他坐的位置。

那个女孩很年轻,皮肤在如此幽暗的烛光下仍闪烁着动人的光泽,那是健康的有充足睡眠的无忧无虑的青春的光泽。

那个女孩话很多,不停地在说不停地在说,全然没有留意我的演奏。不过我倒是很喜欢她。至少她是真实的,不会对她不感兴趣的我的演奏装出一副高尚优雅的样子假意聆听。

后来那男人让服务生点了一首曲子,舒曼的《Papillons》。这曲子不大有人知道。属于古典音乐范畴。作者是浪漫主义时期最具浪漫精神的音乐诗人。46岁时死于精神病院。我十三岁时开始弹他。毫无保留地爱上他。他的音乐激烈,抒情,异想天开,富于弦律,精致纤细,尽善尽美,却从不故作惊人。打工这么久,还从来没有人点过理查德和流行歌曲以外的曲子。何况是古典音乐。何况是舒曼!我捏着点曲单看了又看。上面只写了两个字,《蝴蝶》。这首曲子的中文名字。看来那男人对音乐多少知道一点。

我弹奏《Papillons》的时候那女孩便不再说话。那曲子是男人为她点的。

之后我弹筝,那女孩又开始不停地说话。清脆欢快的声音穿透如泣如诉的筝声,任谁都可以感受到那份年轻的率真与轻盈。那男人便又让服务生点了一首筝曲,居然也是不大有人知道的《小霓裳》。

这令我对他彻底刮目。

我很用心地弹完这曲。换上古琴。我想看看,这回他还能点出什么名堂。果然,抚过一曲《汉宫秋月》,服务生递过单子,告诉我那位先生问我会不会《醉渔唱晚》。

我微笑点头。轻抚起《醉渔唱晚》。心情难得地好起一点点。在这种地方碰到一个姑且算是知音的人,多少令人感到一丝欣慰。

那晚以后,那个男人几乎每晚必到。有时会和两三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同来,更多时候只有他自己。

那个女孩再没有出现过。

他每次来都会点上一两支曲子。

在他出现的第三十一天,他开始送花给我。

不是玫瑰。是香水百合。

当服务生将一捧捧洁白幽香的百合花置于琴旁的时候,我除了一点点感动再无其他。

我的全部心思只放在一个念头上——挣钱。

没有比钱更重要的了。

没有人比我更需要钱。

服务生再次将香水百合捧来,不用看我也知道花束里有一张精美的素笺,上面有那个男人遒劲俊逸的硬笔楷书,口气谦逊地请我演奏完毕去他的位子坐坐。为此,我只能再次说Sorry。

现在整个茶艺馆的人都知道那个男人每晚必到是为了我。我的坚拒令他们既费解又惋惜。甚至连胖老板都苦口婆心地劝我,他说那个男人很有点钱,看上去又颇有品位,何不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我笑而不答。

给自己一个机会是什么机会呢?——被包养的机会?!我虽然想钱想得快发疯了,但尚没逼到我最后卖的时候。

抚完《出水莲》,时针走到11点10分。今晚的演奏结束了。我匆匆走到吧台取我的包。匆匆走出茶艺馆大门。那辆固定接我的出租车等在大门外面。

坐进车里,毋须多言,车已静静开动,向我的最后一站驶去。

伤情故乡(二)

现在的我已没有作为栖身之地而言的家了。家在三个月前就已被我卖掉。不过,我还有母亲。只要母亲在,即使幕天席地,天地便是我的家。现在的我的家,就是中心医院胸外科二号病房。

医院里惨白的灯都熄了。只有母亲床头柜上一盏桔色小灯仍在幽幽亮着。我赶到医院时已近十二点,外科病房的大门早关了。是那些好心的护士见我每晚出去挣钱给母亲治病不容易,所以每晚都会特别给我留门。

母亲愈发憔悴了。病魔与放、化疗彻底摧毁了她昔日的美丽,现在她躺在幽暗的橙色灯光下,骨瘦如柴而面部浮肿,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早已掉光,只剩下放疗后青紫的头皮。她不时咳一阵,每次都憋得喘不过气,每次都会咳出好多血。我守在病床前,一刻不停地给母亲揉着胸背,用床头裁好的一张张卫生纸接住母亲咳出的每一口血。每将一张被血染红的卫生纸扔进床头的垃圾筒里,我的心都会抽搐着痛好久。从母亲发现病情到现在,已经五个月零九天,我的心一直在一揪一揪地疼,却一直都没有疼得麻木。

人身上最顽强最固执的感觉神经是痛神经,不论痛多久,都不会因为习惯而适应抑或因为适应而习惯。

我的母亲是师范学院音乐系的老师。我所有关于音乐方面的天赋与造诣都秉承于她。但在大学,我学的却是环境工程。

这很让我母亲失望。

几乎从我生下来那一天,或许还要更早,我还只是母亲子宫里一粒受精卵,母亲就极为热切地期望把我培养为一名出色的音乐家。

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巴赫、肖邦、莫扎特……我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一边荡漾于羊水中一边就已听完了这些伟大音乐家的不朽杰作。

母亲曾N次告诉我,我第一次叫“妈妈”,她就从我的呀呀童语中听出了音乐家的天赋,因为别人家的小孩子叫“妈妈”是平调,是说,我却是用F大调唱出这两个字的,还是四三拍。

这让我母亲极为亢奋,并由此断定她已经正在和将要孕育培养并造就出又一位伟大到不朽的音乐家。

就是我。

所以,我的启蒙教育不是看图识字,不是唐诗或幼儿三字经,不是英语,不是舞蹈,不是画画,不是书法,是音乐。这是可以想见的必然。

“妈妈我想出去玩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可以吗?”

“不行宝贝儿,你得练琴。”

这是我和母亲最经常的对话,在我所有的童年时光里。我无数次的恳求祈求哀求,每天至少三次,然后无数次的被驳回上诉,每天至少三次。

母亲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你跟那些孩子不一样的,你是要当音乐家的。当音乐家是要付出很多努力的,所以你不能浪费一点时间在那些庸俗的事情上。

所有孩童的所有游戏在我母亲看来都是“庸俗的事情”,而那时的我根本连庸俗是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玩乐的童年。

童年里没有玩乐。

只是没完没了地练琴,没完没了地听各种音乐录音带,看各种音乐录像带。那时还没有CD、VCD。

我甚至没有上过幼儿园。

母亲为了更彻底地培养我,连上幼儿园都认为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她雇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阿姨带我,每月付其工资。阿姨的工作范围除了照顾我的三餐,就是监督我练琴。不许偷懒。如果我练得好,月底母亲还会多给阿姨一些钱作为奖励。于是我成了阿姨争取奖金的工具。阿姨监督我甚至比母亲还严。阿姨和母亲“同仇敌忾”。

我满心以为这样的日子熬到上小学就会改变。可望眼欲穿的期盼之后,面对的却是更彻底的孤独。

几乎所有的一年级新生都是七周岁,我是五周岁。对此母亲的解释简直荒谬,她觉得我没有必要上幼儿园,却应该早一点上学,女孩子毕业早,就可以在年龄上占很多优势,一旦我如期成为音乐家,就可以被当作年少有为的典范广受称扬。为此她花了很多力气和金钱打点我所上的重点小学的校长,还收了那校长的儿子做学生,尽心尽力教那个五短身材反应迟钝的矮胖小子弹钢琴。

这首先成为同学们排斥与轻视我的绝对理由。他们叫我“小嘎蹦豆儿”,尽管事实上他们自己也是二年级以上同学眼中嘴中的小嘎蹦豆儿。

同学们嘲笑我的另一个理由是我的无知。

一年级,好多同学都可以看故事书了,我认识的汉字连幼儿园中班的水平都不如。好多同学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解出数学四则运算题,我却连乘法九九表都背不利索。好多同学在街上碰到说英语的外国人可以和人家对答如流,我只知道五线谱里A是A大调,a是a小调,以此排到G。关于音乐的英语字母只有这七个。好多同学知道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祖国万里河山的概况,中外名人的事迹,四大名著四大发明四大文化古迹……

我只知道哆来咪发嗦啦唏,1234567,音名是CDEFGAB。

还有一本钢琴四级证书。古筝二级证书。省少儿钢琴大赛一等奖获奖证书。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所在的重点小学为了保证和提高重点初中的升学率,音乐课从最初的每周一节到每月一节到最后的让位于数语英。我的特长一无所用,一点不能弥补我的自卑。

是的,自卑。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很自卑。

因为没有学龄前的除音乐以外的任何启蒙教育,我的学习成绩很糟糕,数学语文英语历史地理甚至手工,都很糟糕,糟糕至极。同学聊天我不知所云,语文老师的旁征博引我听不懂,课后活动小组母亲一概不许我参加,课间休息时没有同学跟我玩。因为我不会拍皮球踢键子抓羊骨扔沙包跳皮筋跨格子捉迷藏讲故事,我没有变形金刚,没看过卡通连环画,不知道圣斗士和汨罗河女儿。学习成绩一蹋糊涂。个子没有板凳高。辫子上没有好看的蝴蝶结。不美。不活泼。先后换的十几个同桌每一个都不理我,无一例外地用粉笔在小课桌中间划上三八线,N次警告我不许非法越境。

有一次我鼓足勇气对我们班的班长说带我一起玩好吗。

那个被所有老师和同学喜欢的高个子的漂亮的女孩子看都不看我,问,那么你先告诉我程旖旖,你究竟会什么呢?你能和我们玩什么呢?

我哑口无言,黯然退至一边一边再一边。

我不会任何游戏。不会任何游戏!

我像一个从山里来的孩子,完全融不进我周围的同学的世界。

极度的孤独造成我极度的自卑。

极度的自卑又造成我一度的自闭。

我开始不说任何话。沉默是我对抗世界的方式。

只是拼命学习。

放学后母亲让我练琴,我不予理睬,直到做完所有作业,温习好功课,预习完第二天的功课,然后匆匆吃一口饭,发泄一样地弹琴。

母亲再次考虑送我进音乐学院附属小学。她一直这样想,却一直舍不得让我那么小就离家住校,毕竟我才五周岁。我的班主任找她谈过两次话后她开始意识到我的问题的严重,认为把我转到音乐学院附小会好一些。我记得母亲跟我说起这个话题时我只说了四个字“我不转学”,就再不说什么。母亲看着我,一直看着我,也许我当时的神情很是坚决,也许母亲实在不放心我才五岁就去住校,自己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这个念头终于没有成为实际行动。

二年,此后我用了整整二年的时间使自己的成绩追上去,由末数十名,到中等,到前三名,直至年级前十名。

很苦。真的很苦。现在想起来都会感到一丝丝苦味自胃直反到舌尖,久久难去。甚至升初中升高中升大学时都没有那个时候苦。也许是过于刻骨铭心,深化了记忆中那份苦,无论怎样,那段日子至今想起都令我不堪回首。

一边读书,一边坚持不懈毫无热情地练琴,钢琴,古筝,四年级后多了一样琵琶,变声后又开始操练声乐。还有各种名目的比赛……

一边持之以恒地与母亲对抗。

升初中时,母亲让我念音乐学院附中,我不干。我不能轻易放弃我过去五年所作的那么多努力,那么好的成绩,市重点小学的年级前十名,我吃了多少苦才换来的成绩!怎能就此放弃?无论如何不行。

然后是中考,最后是高考。

母亲一直坚持她的理想,抑或说梦想,我则一直对抗她所有的无论理想还是梦想还是幻想。

我考上重点初中,考上重点高中,考上跟音乐无关的大学,一切都不在母亲的期望之中。我一直令她失望。一直憋足劲跟她抗衡。在我还不懂什么是叛逆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叛逆,叛逆到骨头里。

我无数次地告诉母亲我绝不要按照她的设计走我未来的路,才能也好,天赋也好,几十本音乐大赛获奖证书,钢琴十级,古筝十级,我不在乎,我全不在乎。我要离音乐越远越好。我说不出我是否真的讨厌音乐,还是热爱音乐。我遵命每天练琴,即使在中考和高考前夕那么紧张的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时刻,母亲让我练琴,我也从没违背过她的命令。可我不要音乐。离音乐越远越好。

叛逆到骨头里。

或者是另一种报复。

孩提时代深刻于心的痛苦与孤独,从来不曾被成长抹煞。后来的我是自信的,过于自信,但那不能取代什么。什么也不能取代。我音乐上的造诣与可造性越强,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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