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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唇 玻璃唇-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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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首小令,你……也懂得?你给我解释解释。他看着她的小脸,不由疑惑,这首词,时人颇多争论,说是晦涩,他任人猜测,一概不理。她小小年纪,却这样赞了,可是理解错了?
                   是啊,她爱娇地一笑。举起一只手来,挡在面前,五指微张,成了山状,山后的隙缝,是她的睡在桌上娇憨可爱的脸了。她少女童稚的声音,天然的道白,令这简陋的舞台生出音乐的翅膀:
                   金色的初阳,射过美丽的小山屏,洒了那慵睡女子一脸明灭的金光。美人醒了,鬓边的一缕乌发,轻轻地渡过她雪一样洁白的脸庞,她懒懒地起床,要把她细细的眉毛描画……
                   他看着她,呆看着她,看着她做戏一样,把他的一首小令,按她少女的方式,演绎得活色生香。
                   她在苏醒,她在起床,她在懒起迟弄妆,她簪上了花,她执起了菱花镜,与面前的镜子相交映,看那花可插好。而这一切,她皆靠了她的表情,她的肌体,她的眉目,她那一双时而充当小山屏,时而充当菱花镜的惨白幼细的手掌来表达。
                   他看着她,看着她着了绣罗襦,贴上金鹧鸪,配着她点石头成金的对白:那寂寥的女子啊,她衣裳上新贴的花样,都是双双金色的鹧鸪,而她爱的人,又在何方?
                   她演着演着,黑眼珠上蒙了泪光,她真的只有十三岁吗?
                   她不只是个诗童,她还是那水晶帘后玻璃枕上那活波波的女子啊!
                   而她所表达的,正是他写的这首小令,最初,最本真的模样。
                   她令它随着她的肢体,再活一场。
                   他看得呆了,忘了赞她。
                   而她孩子气的脸逼进了他,眼光若水,温先生,我,解释得对吗?
                   对!对!对!咦,你真聪明,小小年纪,就晓得";小山重叠金明灭";里的";小山";指的就是小山屏啊!小山屏目下日渐式微,南北朝时是小山屏的鼎盛时光,几乎户户拥有一架。他连连赞她,很多的人,因了无知,说他所写的";小山";指的是女子画的小山眉,却无法道出眉毛如何个明灭法。
                   眉毛不是眼珠,不会发光。
                   而她懂,十三岁的她懂小山屏,她懂他!
                   这个,我家也本有一架。她细白的手在比画,小小的,睡时刚好挡住脸儿,上面画了花鸟鱼虫,十分的好看。祖上伀下来的,父亲……病时,我们变卖了它。
                   她越说越低,头也慢慢低下。那眼眶里的泪水,盈盈就要滴下。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变卖、借钱、祷告、看人脸色、仰人鼻息,什么样的屈辱皆都承受,却挽留不住父亲的生命,挽留不住那日日唤她薇儿,教她颂诗习字的父亲。
                   薇儿,他唤她。爱惜心起,他岔开她的悲伤。你这首诗里,几个字用得极好,如";铺";,如";落";,如";藏";,真是适当之至。
                   她抬起了头,牵强一笑。温先生,谢谢你的夸奖。";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如若无人赏识,那也是另一种凄凉。
                   他一时心神激荡。时人都知温飞卿有才,只诟病他,堂堂一个男儿郎,偏喜做妇人之词,却不知这侧艳缠绵里有多少未展的雄图痴想。他就是那";花面交相映";的女子啊,空有满腹才华,只能在添词做赋中美艳浓妆,无法售于帝王家。
                   次次应试,屡屡落第。眼看四十多岁,仕途无望。
                   他是寂寥的,在政治上。
                   帝王不买,他何处售他的一腔热望?
                   ——整个大唐帝国,只此一位李姓买家。
                   这小小女子,兰心慧质,一言中的,看穿了他靡靡艳艳词句下的心事。
                   鸟啼花间滑。
                   他看着她,薇儿,我想——
                   她看着他,温先生,我想——
                   他们同时说话,同时有所想,又同时住嘴,把时间留给对方把话讲。
                   她咬了咬红菱嘴角,忍不住笑了,温先生,你先说。
                   你先说。他让她。
                   你先说,温先生。
                   我想收你为徒,你愿意吗?
                   愿意,我愿意。她惊喜过望,她开口说话,求他的正是这事。
                   薇儿,快快拜谢温先生。做母亲的轻轻推了女儿一把。这温庭筠,才思敏捷,不输曹植,官试的八韵文章,他八叉手即完成,故得雅号";温八叉";。有他来指点女儿来做诗,真是个机遇。
                   她扑地跪下。温先生在上,请受弟子鱼幼薇一拜。
                   ……
                   那是屋外桃花飞,屋内一生错的一拜。我永记得我自己,我能看见我自己,我能看见那叫鱼幼薇的女子,站在那暗暗的屋子里,刚刚发育的身子,胸小如荷的蓓蕾,着了宽敞飘逸的唐衣,半旧的绯地桃花袄,绿花罗裙,虔诚而崇拜的容颜,就那么一跪,那么一跪。
                   那一年她才十三岁。
                   你知道,有些事,一生,也不可以反悔。
                   4
                   我坐进浴缸里。我让水把我淹没。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浴缸,外形是一只极大的贝壳。没人洗澡的时候,它极端寂寞。它临街而立,它割据了阳台的一部分,它整个外围是一面长长的落地玻璃,玻璃上挡了遮阳膜。白天洗澡,里面的人能看见外面,外面的人却无法把里面的人窥看清晰。晚上,只要拉亮了里面的灯,街上鱼贯而过的人群,任谁都能看到,什么样的人,在里面演木偶戏了。
                   我的浴室随着我,晨昏颠倒,视觉错位着。
                   林廊第一次来,已经是个晚上,我要他洗澡,他走了进去,他看见外面一片漆黑,以为别人也无法将他看个清晰,他脱了衣,他赤裸裸地洗。我端着一杯咖啡,看着他,细细地看他自己沐浴。
                   第7节:恋物癖
                   人在洗澡和睡觉的时候,最不设防,最没安全意识。他在水里欣赏自己。我在水外欣赏他。我喜欢看男子的裸体。这于我是个习惯,何况他的身体这样的美好。
                   他的身体,在银色的灯光下,有类与雕塑的美。有那么一刻,站在玻璃窗外的我,心生邪意,想,把这样的身体凝固住,永远不动,会是什么样的效果呢?
                   蜡人馆也做不出这么美的蜡人像。
                   等我的咖啡喝完,不远处街道上的车子都停止了行驶,都停下来看他,来看他孔雀开屏,一觅无余的男性的青春。
                   他走了出来,他看着浴室里连一枝牙刷都曲线张扬,显山露水,无法逃匿,他才明白那个浴室是座蜡人馆,他把自己展览得一觅无余。他恶狠狠地看着我,指着那只浴缸咬着嘴唇,咬着那好看的嘴唇,说,鱼茉莉,你卑鄙!
                   那一刻,我想吻他,他咬嘴唇的样子好看极了。
                   我走近他,笑了起来,林廊,你那么美,不给人看,真是可惜。
                   可惜个屁!他骂我,指着那只浴缸,我看这只浴缸都比你有人性。
                   我笑着回答,林廊,你说得对,我也认为这只浴缸比任何人都有人性。它结实,耐用,好看,忠诚,随了谁,它就天长地久,永不离弃。
                   ——我离弃怕了,我对人没有多大的兴趣。我有恋物癖。
                   他继续骂我,鱼茉莉,你太过分了。我不是楚门,你没有这样窥看我的权利。
                   我更是笑,拉着他的手。拉着他十八岁的手,指着街道上因他而滞留的车辆。林廊,你说,我们谁不是楚门?我们都是。
                   街道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人,个个仰着脖子,都是观看者。
                   他站在阳台往下看去,愤怒。狗屁,八卦,什么都要看,没他们不爱看的东西。
                   我说,公平点,林廊,换了你,你也要看,人类天性好奇。你记不记得,楚门要逃离他的世界,他愤力地要到达彼岸,到了才知道彼岸的蓝天白云都是画成的一面墙壁。林廊,你要知道,对于生,我们始终无法突围。
                   他显然也看过搞笑大王金凯瑞演的惟一的一部严肃电影《楚门的世界》,他一拳击到玻璃茶几,茶几震动,水杯移位,他恨我,他恨我不动声色地窥看了他,出卖了他。
                   我说,你很美,你的身体。林廊。
                   他愤怒,我的身体不是画廊,不需要展览。鱼茉莉,你这个坏女人。
                   我笑了起来,林廊,你错了。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美好的身体都是一座天堂。只是你才十八岁,你不明白这天堂的意义。你如果想走,现在都可以,林廊,我不强迫你。
                   我就不走,我他妈的就不走。他说。
                   他留了下来,他跌进沙发,深深地跌了进去。
                   他感到很适意。
                   不过那天的洗澡招来了一位小区的保安,那保安按了门铃,一脸严肃,比画了半天,告诉我这里洗澡外面的人能看见,有伤风化。
                   我故作惊讶,咦,风化小姐伤得可严重?住院了吗?
                   那保安长得方头方脑,理解力也像一块砖一样,直来直去。他瞪大了眼,看着我,没听懂我的话。
                   我笑了起来,告诉他,浴室里洗澡的是个小偷,我也没法管教他。
                   那保安一下紧张,压低了嗓子,鱼小姐,真的吗?他偷了什么?我去给你报案。
                   他偷了眼睛,他偷了街上大众的眼睛,你明白吗?我给那保安比画,他有个口袋,里面装的都是人们好奇的眼光,一片一片的,有的大如雪花,有的扑克牌一样。
                   那保安听到这儿才知道我在开玩笑,傻傻一笑,鱼小姐,有什么事,你呼我。
                   他给我报出一串号码。
                   我表示记住了。
                   刚要关门,一位胖胖的广告商从电梯出来,直达我站的地方,不要关门,不要关门,这位小姐打扰一下。
                   这是个优雅的胖子,胖也胖得恰到好处,胖至讨好,胖得深谙中庸之道。
                   ——令女人一看,就觉得他亲昵可近,安全感可得一百分,足以依靠终身。
                   可不可以告诉我一声,刚刚洗澡的是哪一位?
                   哦,他是我——弟弟,你找他干什么?我抬首看他。
                   我们策划的一个男性品牌内裤需要广告代言人,刚洗澡的那位身材实在太棒了,尤其臀部腹部曲线堪称完美,我想找他代言一下。
                   嗬,算他有眼光,那是一个倾国倾城的臀部,值得欣赏。
                   但有一个疑问。我问他。哦,那么远,你怎么看得那么清楚?
                   他笑了起来,从身边的包里取出一部望远镜,职业病,我在四处寻找完美的人。
                   我也不由一笑,是个敬业而优雅的人,我放进了他。
                   他所说的是个机会,对于林廊。
                   林廊可以不留在我这里。
                   那人三言两语地说明目的,林廊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我不做这样的事情,我不出卖色相。
                   我笑了起来,林廊,是演员都在出卖色相。美,没有罪过,你何必这样?
                   那男人也劝他,给他详细介绍这个广告的影响力,并言明请他代言的是一家国际品牌内裤,广告做出来,绝对不会辱没他。
                   可林廊不耐烦,他要把那男人赶出家,滚,滚,滚!你才需要代言内裤,你们家祖宗八辈都代言男性内裤!
                   那男人受了侮辱,风度再好,脸也涨红,脱口而出的愤怒,我——
                   我抬起下颌,笑看着他,他生生地把那个脏字扼杀在喉腔,他的嘴型证明了他要说的是什么,可他喜欢在女人面前装装文明,只能把那个字生生地吞下。
                   第8节:场面尴尬
                   场面尴尬。
                   我惟有四两拨千斤,好言相劝林廊。林廊,你去试试,郭富城也是做广告一夜成名的。
                   鱼茉莉,你闭嘴!我再说一遍,我学的是导演,不是表演!我不出卖色相!
                   哦,他不出卖色相,那他跟我来干什么?
                   他不是没钱吗?
                   怎么钱来了,却不去迎接它?
                   鱼茉莉爱无能。
                   鱼茉莉人生的点心铺里,花的是色心,红的是酒心,柳的是财心,绿的是气心,独独缺少爱心与爱情。
                   我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他看着我,你别以为给我饭吃我就会感恩你。鱼茉莉,我恨你,我就喜欢吃你,我从来没有恨一个人像恨你这样深!
                   说完,他进了另一个屋子,把门";砰";的一声关闭了。
                   为什么恨我?世界上凭白无故的恨很多,他为什么要恨我?
                   恨?深?我自我解嘲,林廊,莫要拿恨打井。
                   那广告商往外走去,善意地嘲讽,现在的年轻人,不知世道坎坷,吃了亏,才能把棱角磨平。
                   我含笑送他,不要和小孩子计较,你也知道,庸才才喜欢融入大众,优秀的人一般来说都有那么点个性,他们的缺点如同星晨,因为他们太高太广,人们一抬头就能看到它。
                   那商人哼了一声,个性?这样的个性在社会上是要吃苦头的。说完递我一张名片,说,哪天他想通了,麻烦你告诉我一声。
                   我点头,好的,我再劝劝。
                   他欲走又止,鱼小姐,不知道我下次可不可以联系你?咱们——做个朋友。
                   可以呀。我回答,心里暗笑,芳草碧连天,男朋友对我来说,越多越好。
                   我接过了那名片,那名片做得颇为考究,前面是简短的头衔,中间是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花丛里的蜜蜂,带了毒勾,";嗡";的一声,蛰过我心。
                   麻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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