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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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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骥伟去的学校在洛杉矶,“洛杉矶啊,平均每年日照超过三百天…学校地段很不错,遛哒遛哒就到好莱坞了…有空就去海边,要不就去贝佛里山庄看大明星的家,到小贩那儿花五个美元买张地图,什么汤姆。克鲁斯、理查。基尔、朱丽亚。罗伯茨的家都给标得清清楚楚的…… ”他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许鉴成恭喜过他,问,“什么时候走?”
“八月份吧。我爸妈说临走前要请以前的老师、还有本地的亲戚朋友聚一聚,你可要来啊。”
“那当然。”
“哥们,跟你说吧,我现在的心情…虽然已经奋斗了几年,可还是像在做梦,就不像真的,”汤骥伟感叹着,“今天上午我给老板递辞职报告,心里那个爽啊,当了一年苦力,可算出头了。我老板也就二流大学本科毕业,听说我去美国一流学校读博士,羡慕得眼睛都绿了,说什么‘小汤我早就看出你并非池中物,以后保持联络,互相提携’,呸,‘并非池中物’,他怎么不早说?那孙子上次五月一号那天临时要出批货,还想拉我加班,亏得有个同事喜欢表现,我顺水推舟才逃掉了…… 唉,怎么说呢,就是觉得今后的人生都不一样了…”
“你没去加班?”许鉴成听着,终于忍不住问。
“差一点。”
“那,向晓欧的哥那天结婚,赵允嘉怎么跟我说你是因为加班才不能去喝喜酒?”
电话那端突然沉默了。过一会,汤骥伟呵呵笑起来,“噢,那个啊,嗨,我都忘了跟你讲,那天我正好有几个同学心血来潮从南京跑来,事先没通知…嘉嘉以前也见过他们,不太喜欢,人家呢远道而来,我又不好意思不去接待…我已经跟她说好一起来喝喜酒,怕她生气,就索性扯了个慌,省得麻烦…”他又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补上一句,“我看你对向晓欧也不见得百分之一百都说真话的吧。”
许鉴成没有多问什么,挂上电话,汤骥伟刚才那番解释却一直在他脑子里转。
他和汤骥伟虽然性格不同,却有一个共同的毛病……扯谎或许还过得去,但都不善于圆谎。他们曾不止一次串通好了哄老师,编得像模像样,私下对好口径,却被老师三句两句问出破绽,加倍处罚。
如果汤骥伟认为自己说谎,许鉴成一点听不出来,那是低估了他们从小学就开始的友谊。
当时已惘然(109)
夏天,许鉴成搬进了银行的宿舍,所谓宿舍,其实是一栋旧楼里几套两室一厅公寓房,老员工买了房子搬出去,银行把它们改建一下,多放进几张床,就变成单身员工的宿舍,一套房住四个人。
和许鉴成一间房的同事比他早一年进银行,和女朋友家都在外地,很想结婚,但两人收入离买房子还差得远,常常对他抱怨银行贴补给员工买房的津贴连个零头都不够。有时周末晚上室友的女朋友光临,他就要心照不宣地自动回避,找个地方打发几小时等起码过了十二点再回去。
次数多了,同事不好意思,背地里跟他打招呼,“下次你们要用房间… 只管讲。”
鉴成被他说得脸红了,“不用不用。”
“客气什么?”同事作知己知彼状,“你年纪也不小了。”又拍拍他的肩膀,挤挤眼睛,“只管讲,啊?”
那位同事不知道,自从冬天那回之后,每次许鉴成去向晓欧的宿舍,两个人再亲密,向晓欧的态度里也有一层似有若无的戒心,让他不好拿她怎么样;到鉴成这边来过几次,也无非带来几盒菜,坐在凳子上和他说说话,室友说“我出去了” ,她立刻跟着说“鉴成,那我们也出去吧”。同事以为他们害羞,其实鉴成心里明白。
周末,同事的准老婆又来了,时间还早,许鉴成坐车到向晓欧的学校去看她,她正忙着给班上一个下星期要去市里参加演讲比赛的学生校口音,看见他很高兴,“鉴成,你帮我一起听听。”
“我英语又不好。”
“听总能听明白吧,”她递给他一本书,上面满布杠杠点点,“把听见带中国口音的单词统统勾出来,我再帮她矫正。”又对那个女孩补充一句,“坚决不能带中国口音,一点都不行,否则就不可能进前三名。”那个女孩子认真地点点头。
许鉴成跟她一起听那个学生咬牙切齿地背了几遍马丁。 路德金的“我有个梦想” ,眼皮耷拉下来,起身告辞,坐车回来,才十点。他在外面兜了一圈,看见一家录像厅,索性买了张通宵票,到里面的沙发上,看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时,放映厅里星星点点散着同样七倒八歪的人,变态叉烧店老板正拿把菜刀奸杀一个女人,扩音器里尖叫不绝于耳,台下观众却毫无反映,连口哨都听不见一声。
鉴成揉揉眼睛,在微红的“出口”两个字的灯光下,他看看手表,临晨三点半,那对苦命鸳鸯应该早已完事,但他并不想回去。
黄秋生还在屏幕上得意地狞笑,脸上的大麻子逼真得吹弹欲破。他突然心酸起来。多年前赵允嘉说过,后妈带她去看周星驰的搞笑片看到痛哭流涕,骂她是个小扫帚星;当时他觉得后妈很过分,现在终于能理解那种心情:以为自己有地方可去,其实却没地方可去,比明白知道自己没地方可去更让人难受。
七月底一个热得像蒸笼的傍晚,汤骥伟来找他,醉醺醺的,却还拉着他去喝酒。
许鉴成本想带他去个好一点的地方,可汤骥伟走到附近一家小饭店门口就往凉篷下的长凳上一坐,再也不肯动,一迭连声叫老板上啤酒,老板问要多少,他说“一箱”。
许鉴成开始以为他是心血来潮,喝着喝着发现不对劲,汤骥伟根本不是在喝酒,而是在灌酒,也不怎么吃菜。他几次按著杯子,被他一把推开,问他怎么了,他又不说。
等一箱啤酒喝得差不多,汤骥伟摇摇晃晃地从厕所回来,脸让酒精涨得通红,颓然地趴在桌上,好半天,抬起头来,看着鉴成,咧嘴笑了笑,“咱们…还算是朋友?”
当时已惘然(110)
“算啊。”他点点头。
“还算?”汤骥伟把头凑过来,大着舌头又问一遍,“真的…还算?”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布着血丝。
许鉴成诧异起来,摸摸他的额头,“出什么事了吗?”
汤骥伟表情居然比他还要诧异,“出什么事…我刚才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你没告诉我啊。”
“我明明告诉你的…刚才在厕所里告诉你的。”
“我什么时候跟你去厕所了?你一个人去的!”许鉴成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拉开他眼前的杯子,“你真的喝太多了。”
“噢,你没跟我去厕所…”汤骥伟把这句话重复两遍,晃晃脑袋,清醒了一点,“你好像是没跟我去…对了…我刚才是自个在那儿对着墙排练了一遍…那就再来一瓶…”
许鉴成使劲摇摇他的肩膀,“你到底怎么了?”
汤骥伟又灌下半瓶啤酒,才正式开了口。话闸一旦打开就不得了,滔滔不绝从童年往事开始回忆,“你妹妹小时候真调皮啊…不过后来,长大了,就变漂亮了…再后来…”
回忆了足足二十分钟,他冷不丁地打住,转头看着许鉴成,“我跟嘉嘉分手了。”
其实刚才汤骥伟喝得烂醉后一个劲说从前和允嘉的事情,鉴成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但预感归预感,现在听他亲口讲出来,变为木已成舟的事实,心还是猛地往下一坠,“怎么了?”
汤骥伟以后的话说得比较艰难,挤牙膏般一会儿一句,还前后颠倒,许鉴成听了好一会才弄明白事情的大概。汤骥伟在口语班上认识一个学新闻的女孩,日久生情,两个人取得美国同一所大学的奖学金,也都顺利地拿到了签证。汤骥伟需要做一个选择;他选择了放弃赵允嘉。
“你妹妹…她是很不错,可是,毕竟,我们在很多问题上的想法不一致…比如留学吧,选学校,申请奖学金,很多事情同她讲不明白,她也不感兴趣…我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汤骥伟愁眉苦脸的,“这些,当初也不知道…”“你当初不是说要她跟你去挣钱的吗?”许鉴成端起酒杯,不知不觉口气硬了起来。
汤骥伟却并没察觉,“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有些事情,当初是那么想的,现在…”
“现在有更好的了?”
汤骥伟看看他,不说话了。
“上次打保龄球,你也带她去了吗?我说你现在那个?”
汤骥伟点点头,“就是Maggie。”
许鉴成回忆着那天一起打球的人,他们之间都用英文名字相互称呼,他记不起哪个是Maggie,只记得那几个女孩都很活跃,兴致勃勃、志得意满,管汤骥伟Jimmy长Jimmy 短。
当时赵允嘉做完了白班替别人顶夜班,困得昏昏沉沉,却不知道自己在为男朋友的新女友倒饮料。他的心一阵发痛。
“嘉嘉怎么说?”他咽口唾沫,声音镇定一点。
“她啊,她叫我滚蛋…上个礼拜的事情…我还以为就那样了呢,”汤骥伟又灌下半杯酒,猛地抬起头来,“今天中午她给我打电话来,说尊重我的选择,她会默默地祝福我,说她会好好地生活下去,还说了一大通,然后…我打死也想不到,她突然说她昨天去医院动了手术…把孩子打掉了…”汤骥伟用手撑着额头,脸上的五官扭成一团,“我真想不到会这样…”
“你…你们…”许鉴成脑子里“嗡”地一声,话说不下去了,“你,你…好啊…”半天,用力一捶桌子,耳朵里还是回响着汤骥伟刚才的话,“好你个王八蛋! ” 他紧咬着牙,自己都能感到嘴唇在微微发抖。
汤骥伟抬起头来,看见许鉴成骤然间横眉立目的神情,也吓了一大跳,加上被酒一激,说话溜了起来,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同出口,“我,是我的错,老实说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分手的时候想得很清楚,现在知道她这样了,我又特别难受,唉…不过,也不全是我的错,你妹妹的脾气…谁想到她一声不响就去…还有,都跟你说了吧,我对你妹妹一直有个心结,她啊,我觉得她好像以前有过,你懂我意思吧?我问过她,她说是小时上体育课跳马时不小心,我就是不信,女生都得跳马,难道真那么巧…哥们,我可是处…”
汤骥伟的“男”字还没出口,许鉴成的拳头已经砸到了他的鼻子上。
他们从小到大打过两次架,一次是小学里刚认识不久,冬天去打雪仗,汤骥伟把一整个雪球从他的羽绒服领子里塞进去,冻得透心凉,他火冒三丈把汤骥伟抓住按在雪地上揍了一顿,后来一同被叫到讲台前面站了一天,从此变成好朋友,有“不打不相识”的味道。
这一次,情况完全不同了。
当时已惘然(111)
中学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节选自“水浒”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把打架写得色香味俱全,老师评讲起来一唱三叹;许鉴成知道自己的拳头肯定比不上花和尚,但是看着自己的拳头一下下抡过去,弄得汤骥伟只有招架之功,抱着脑袋左藏右躲,心里还是升起了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好你个王八蛋… ”他又一拳头把汤骥伟掀趴到凳子上。
汤骥伟被他揍得清醒了许多,终于找到个机会一把把他也拽了下去。汤骥伟以前体力不如许鉴成,管理一年物流后大有长进,他们滚在地上撕打起来,轮流当着鲁提辖和镇关西。几个回合下来,两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泥土,脸上都多了些颜色。
“靠,动真格的啊?!”汤骥伟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句,许鉴成只觉“轰”的一下眼前发黑,随之一阵麻辣辣的痛直升脑门,一股粘稠的液体从鼻孔里流了出来。他一摸,都是血,一股火气跟着猛窜上来,用力揪住汤骥伟的衣领,把他拉过来又要开打。汤骥伟挣扎着推开他,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嘴唇也在往下滴血,“你丫讲点道理行不行?”他的声音骤然高了八度,连珠炮一样,“又不是我逼她去…她自己去的,我事先知都不知道,你光打我管什么用啊?”
许鉴成的手停住了,“那你说,要是事先知道了,会怎么办?你会不让她去吗?”他一动不动地瞪着汤骥伟,“我问你,你会马上跟她结婚吗?”
汤骥伟的脸色僵住了,避开他的眼神,不再说话。
他们鼻青脸肿地面对面,汤骥伟嘴唇上的血和许鉴成鼻子里的血顺着下巴滴下去,在泥地上溅开。
许鉴成等着他回答,但汤骥伟就是不开口。时间一秒秒流去,两个人之间的沉寂逐渐变得难堪,越来越沉闷地压在心上。
“就算是那样,你也不会跟她结婚的吧。”过了好一会,许鉴成轻轻地开口了,因为再也承受不了那份难堪。
“所以她才不告诉你。”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但他很清楚,和汤骥伟十年磨一剑式的友谊算是完蛋了。
汤骥伟什么性格,除去自己父母,就数他最了解:当年向晓欧无非考试高了几分,被他“娘们”长“娘们”短记恨了好些年;汤骥伟要进市重点就进市重点,要进北大就进北大,还嘲笑过他为个女孩子“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的字典里,最重要的是自己,再后悔,也不会让自己受委屈。这些他心里多少有数,做做朋友也不要紧,但他却居然觉得可以放心地把嘉嘉托付给他,未免太过天真了。
如果当时他多想一想,是应该能想到的。
饭店老板拉着几个厨师在旁边虎视眈眈说再打下去就报警了,许鉴成松开揪着汤骥伟的手,擦擦下巴上的血,跟老板道个歉,结了帐,另外多给了二十块钱,从桌上拿了块纸巾递给汤骥伟,“擦擦吧。”
汤骥伟被他的态度弄懵了,“许鉴成,你…”
鉴成扯下袖管上一颗掉了一半的扣子塞进裤兜,“我没你这个朋友。”然后几步踏下街沿走了。
汤骥伟在背后喊他,他没有停,直到听见一句“你丫有种就再揍我一顿啊!” ,他停住脚步,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使劲用脚碾了几下,回过头去,苦笑了一下,“我丫没那个种。”
当时已惘然(112)
汤骥伟的嘴唇动了动,又咬住了,最后说,“快去看看你妹妹吧,她不肯见我,说要是我去,她马上从楼上跳下去。”
鉴成顾不上回宿舍,直接打了车去找允嘉。
允嘉的房门大开着,地上铺着凉席,搁了一台十四寸黑白小电视,她坐在电视前的席子上,一台半旧的电风扇对着她吹,把房间另一个角里的几本时装杂志哗啦啦掀个不停,她身边的托盘上放着半个西瓜,用勺子挖了几下。
那年夏天空前流行水果色。允嘉穿了件苹果绿的棉质短裙,头发上系着宽宽的苹果绿发带,席子边的地上一正一反放着两只苹果绿的坡跟凉鞋,她半屈着两条腿,一面往脚指甲上抹苹果色指甲油,一面眼睛还盯着电视里的连续剧,看得津津有味。
允嘉抬起头来见他那副样子,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你…”鉴成仔细地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你没事吧?”允嘉的气色很好,并没有伤心欲绝的样子。
“我没事啊,”允嘉放下手里的指甲油瓶子,再看看他身上的泥污和脸上的伤,嘴巴张成了一个O,“你不会是… ”
“乌克兰说你昨天去医院做了…那个手术。”
允嘉的嘴巴恢复原状,又看了他一会儿,眼睛慢慢地弯了起来,竟然笑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急切地问,“一个人去的?”
“我很好啊,”允嘉站起来,“刚才还去游泳了呢。”她脸上一副满不在意的神情。
他皱起眉头,“怎么能去游泳呢?”
允嘉看他那副样子,突然捂起嘴“格格”地笑了起来,笑到半弯下腰,又抬起身来,指着他,“你也相信我去打了胎?那都是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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