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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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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去学校外面一家小饭店,每人要了一份蛋炒饭,允嘉说声“你等一下”,跑出去,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瓶啤酒、一小包花生米和两个塑料杯。
“还买啤酒干什么?”
允嘉指指那个瓶子,“这是要赔给学校的。幸亏你来了,否则我真会心疼。” 原来,允嘉她们学校规定,练走步,每人可以打碎三个瓶子,以后的每打碎一个要自己买了赔。允嘉刚才打碎的那个瓶子,刚好是第四个。允嘉很认真地说,“我是学了端盘子以后才发现,原来端盘子也挺不容易的,一个托盘上放八个啤酒瓶,要练好久才能保持平衡。我们老师说,现在放空瓶子,等过一段时间,就要用满瓶的啤酒。”
“我算是不错的了,我们有些同学一下子就打碎好几个瓶子。不过啊,”她一边往塑料杯里倒酒一边嘻皮笑脸,“我心里天天就盼着她们多打碎几个,最好一个盘子都打翻在地上,然后我就自告奋勇替她们去买酒,瓶子归她们,酒归我。那家店的老板娘现在认识我了,每瓶酒少收五毛钱,还会送点下酒的,太合算了。”
他们就着花生米把酒喝得差不多,允嘉突然问,“你跟向晓欧现在怎么样?”
当时已惘然(41)
他们就着花生米把酒喝得差不多,允嘉突然问,“你跟向晓欧现在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鉴成被她冷不丁一问,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允嘉把最后两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她对你好不好?”
鉴成越发不好意思,“还… 还可以吧。”
“给你洗袜子吗?”
“洗袜子?”
“乌克兰不是说过,你们男生找女朋友,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有人给洗脏袜子?”允嘉把下巴搁在手背上嘻嘻笑起来。
“你听他胡说八道,”许鉴成让她说得哭笑不得,“他自己被他女朋友治得服服贴贴的。”他给允嘉讲了汤骥伟给“小碗”写情诗的前后,两个人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乌克兰怎么还是那么傻兮兮的,”允嘉擦擦眼睛,一边揉着肚子,“记不记得几年前,有一次文艺表演结束以后,我们一起回家,本来我坐他的自行车,后来又想坐你的车,就顺口骗他说他的车胎快没气了,他竟然还真的相信,一本正经停下来检查。”
许鉴成点点头,笑了笑,仰头把自己杯里的啤酒喝光。
“喂,说真的,她给不给你洗衣服?”喝了点酒,刚才又大笑过一阵,允嘉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她拿起空酒瓶看看,然后把瓶盖覆在上面,眼里含着点惋惜。
他摇摇头,“我们又不在一个学校。”
“不在一个学校也可以洗啊。”允嘉一脸不以为然。
他看看允嘉的神情,笑着点点她的脑门,“算了吧,她不让我给她洗,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你小时候可是一到冬天就想方设法哄我替你洗衣服,一洗一大盆,忘了吗?”
允嘉转转眼睛,也歪着脑袋笑了起来,笑完了,又想起什么,“她没有嫌你穷吧?”
“嫌我穷?”
“我总是觉得,如果我是向晓欧,肯定会觉得你太穷了。”她说完,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那倒没有。再说,她家里情况也不好。”许鉴成已经正式见过向晓欧的父母,后来据向晓欧说,她母亲对许鉴成的家世背景很不满意,但是鉴于儿子的教训,转念一想,没有父母在堂,将来负担轻了很多,再看许鉴成长相过得去,人也礼貌,也就高高兴兴地应允了。
现在许鉴成每隔两周跟向晓欧回她们家一次,帮瘫痪在床的向教导擦身、换衣服,顺便替她们家做点杂事。向教导的病情好转了一些,可以含糊地发几个音,脸上表情也灵活了许多。知道许鉴成当了女儿的男朋友,“嗯呀”了几声,眼睛一翻,使出全身力气般地往下撇了撇嘴角,然后突然滚下了两滴眼泪,搞得许鉴成一时弄不明白他老人家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紧张了好一会,还是向晓欧的妈擦着眼睛告诉他,“老头子这是很高兴呢。”
那天送向晓欧回学校,在公共汽车上,她感伤起来,“我爸大概是从前骂人太多了,现在随便谁对稍微他好一点,就很容易动感情。那次知道我考大学考砸了,他就躺在那儿一个劲地哭,没完没了,比我哭得都凶,弄得我简直想一头撞死算了。”
向晓欧说着说着掉下眼泪来,许鉴成轻轻地把她搂进怀里,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我爸从小就对我要求特别高,中学的时候当升旗手,有一次拉绳出了问题,等国歌结束才把国旗升到一半。那天我爸气得要命,回家以后把我整整骂了两个钟头。不过…”她擦擦眼睛,又淡淡地笑了一下,“起码我找了一个复旦的男朋友,我爸应该挺高兴的吧。”她这么一说,许鉴成想起来,的确有过那么一回事,当时向教导在司令台上脸色铁青,向晓欧也很尴尬。
他把这些讲给允嘉听,允嘉认真地听完了,好半天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桌上那个空啤酒瓶的盖子拿下来再放上去,再拿下来,再放回去。
过了好久,她抬起头来,轻轻地说,“想不到她那么可怜。要不,下次你拿了肯德基的餐券,带她去吃吧,也别让她觉得你太寒酸了。”
“那还不至于,说好了的,先请你吃。反正我在肯德基估计要干好一阵子,起码能弄几次餐券。”
当时已惘然(42)
那天吃完饭,允嘉叫他在她们宿舍楼下等一回,自己上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个牛皮纸信封,献宝一样双手递到他面前,“给你看我拍的明星照。”
“明星照?”
“嗯,”她不无得意地点点头,“我们学校经常有电视台的人来挑群众演员,很多高年级的同学都有一套这样的照片,随时可以拿出去给人家看,我也去拍了一套,昨天才冲出来,你先帮我看看怎么样。”她嘴里说“帮我看看怎么样”,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写着,起码她自己是十分满意的。
鉴成将信将疑地打开信封,抽出一叠七八张五颜六色的照片。照片上浓墨重彩、巧笑倩兮的人像让他愣住了,刹那间回到了中学时代第一次看允嘉上台唱歌的心情:相片上明明白白是她,又总有几分陌生;仿佛更加漂亮,却是给人家看的那种漂亮,并非他看着长大的那个赵允嘉。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让他隐隐约约间总有点不舍,但又说不出究竟舍不得什么。
他一张张翻着允嘉的照片,摄影水平不过中等,但看上去她的确是花了一番功夫的,每张的发型都根据背景、服装的变化有一定差别,有端庄文雅型的,有活泼可爱型的,最后一张让他有点吃惊,相片上的允嘉穿了件绿地红花的织锦棉袄,脸上齐齐整整地点着两点胭脂,嘴唇也画得圆圆的,刘海尖尖地拢向眉心,低眉顺眼的神态活像个电视里的北方小媳妇。
他看看照片,再看看允嘉。允嘉好像已经看透他的心思,咬着嘴唇笑了起来,“是不是很土?”
他忍不住也笑起来,“你不是最讨厌大红大绿的吗?”
“我这是故意的,”允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有些导演就是喜欢土,越土越好,你看巩俐,不就土出名堂来了吗?”然后扬起眉毛,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我想下个学期去参加一个业余演员培训班,说不定运气好的话,真的能被挑去拍戏呢,张曼玉就是在大街上被星探发现的。”
“你不好好念书,胡思乱想什么?”
“端盘子有什么好念的,”允嘉嘀咕一声,“我都快十八岁了,女人二十一的时候最好看,以后就不行了,所以干什么都要抓紧,我还有三年。”说着,她还认真地竖起三个手指。
“你们学校教这个?”
“当然不教,杂志上说的。”
“那杂志上说男人什么时候最好看?” 鉴成有点好奇。
“男人啊,有钱的时候最好看,”允嘉嘻嘻笑着,隔着空气点点他的鼻子,“所以,你现在就很难看。”
“什么狗屁杂志。”鉴成“嗤”了一声,不过,允嘉刚才那句话的确提醒了他。五年之前,他曾经对自己承诺过,等到允嘉十八岁,给她买一块像样的手表。买块电子表。
时间飞逝,从前看着好远的事情,一转眼就在面前;而人事变迁,很多想要的、不想要的,已经都经历过了。
他看看允嘉的手腕,还是那块米老鼠卡通电子表。那天他身上正好带着三百块钱,是早上去银行取的,这个月的生活费。
“走,去给你买件生日礼物。”
“我的生日还有两个月呢。”
“离这么远,我不一定能来给你过生日。先把礼物买了吧。”
“你有多少钱?”
“三百块。”
“好,那我想要一套‘清妃’彩妆。”
“给你买块手表吧。”
“我要‘清妃’ 彩妆。”
“还是买块手表,你这块实在太旧了。”
允嘉嘟起嘴,“我的生日礼物,你该让我自己挑吧。”
“今年先买手表,明年再买彩妆。你也不小了,应该有点时间观念。”
“手表和时间观念有什么关系?”
“反正今年先买手表。”
当时已惘然(43)
允嘉仰起脖子,皱着眉心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是认真的,嘴角轻轻左右拧了几下,再蹶起来,只是不说话。
“你以前不也很想要块新手表的吗?”
“以前是想,可现在没那么想了。”允嘉轻轻地说,一边看看手上的表,脸上一副恳求的神情。
他们默默对峙一会,终于,鉴成让步了,“好吧,就给你买一套化妆品,”他叹口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打扮了呢?”这个问题出口,他才意识到问得可笑,赵允嘉从小就跟她妈一样爱打扮,只可惜时不我予,眼界高了,条件却没了。
“爱打扮有什么不好?”允嘉雀跃起来,拉着他去了附近一家商场,可是,在“清妃”的柜台前,试过了几种腮红和眼影之后,她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我们还是买手表吧。”
鉴成被她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懵住了,“这个不好吗?”
“不是不好,”允嘉用化妆棉擦掉脸上的颜色,转过头来对他笑笑,“我刚刚想起来,很多同学都还没有整套的化妆品,要是我买了,她们来跟我借,我肯定不好意思不答应,答应了又心疼,所以,还不如等她们自己都买了我再买,现在嘛,我先去蹭人家的用。还有,你难得这么大方送我生日礼物,万一把你给惹毛了,明年干脆不给我买,那不就亏了吗?”
这套逻辑让鉴成啼笑皆非,“随便你。”
于是他们从化妆品柜台转移到钟表柜台,各式各样的手表扑面而来,卡通的、仿古的、嵌钻的、变色的,让人眼花缭乱。
他让允嘉自己挑,她东看看,西看看,最后出人意料地挑中了一只两百八十八块钱的男式机械表,圆表面,宽宽的时针,黑色边框和皮表带,中规中矩,瞧着挺神气的,就是比在她小小的手上,实在有点夸张。
允嘉把手腕在他面前晃了几下,“怎么样?好不好看?”
鉴成不由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表,再看看允嘉挑的那一块,摇摇头,“不好看,这块表我戴都可以,还是换块小一点的吧。”
“你懂什么?现在就流行这样,那些香港电视剧里,女演员都戴这么大的表,”允嘉一脸满意的表情,“我就要这块了。你不是说我应该有点时间观念吗?手表越大,时间观念越多。”
允嘉的手腕很细,买表以后还另外让店里打了两个洞才戴得上去。她看着店员麻利地用机器在表带上钻洞,出了一会神,抿抿嘴唇,望望他,“鉴成哥哥,对不起,把你的钱都花光了。”她眼睛里有种真心诚意的遗憾,反而让人不好意思小气。
“是啊,我本来就不好看,现在更丑了。”他笑起来。
“我原本想买只稍微便宜一点的,可就是特别喜欢这个式样。”允嘉有点无奈地耸耸肩膀。
“你喜欢就好。”
“其实,要是还住在一起的话,这块表我们可以轮着戴。平常归我戴,等你要去见重要的人,比如向晓欧,就归你戴。”
他笑起来,“算了吧,她才不管我戴什么表。”
给允嘉买完手表,再叮嘱她一番,无非好好学习、自己照顾自己之类,鉴成坐上公共汽车回学校,允嘉在车站上朝他挥手,腕上大大的手表反射着路灯光。他看着她一边挥手一边微笑,心里很高兴,觉得终于为允嘉做了一点事情。
那个月的生活费变成了允嘉的生日礼物,他不得不预支下个月的。爸爸留下的两万块,出去给后妈和允嘉的一万四,还剩下六千,他原封不动地存进银行留着交学费,生活就要靠自己解决 ……外公外婆都一把年纪了,每个月也就几百块的退休金,他怎么好意思去动他们的棺材本。好在不久就开始在肯德基上班,上中班,晚上六点到十二点,一周四天,能挣六十块钱,一个月就是两百四十块,紧巴一点,够吃饭的了,再紧巴一点,还能买几包绿“高乐”。
44
向晓欧不管他戴什么表,抽烟却管得很紧。她第一次在他书包夹层里发现香烟壳子的时候,惊讶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脸上一副受骗上当的表情,发了一大通脾气。他陪着小心解释了半天,说男生之间偶尔在一起抽抽烟,多是凑个热闹,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会那么容易上瘾。向晓欧将信将疑,好一阵子没给他好脸色看,后来规定他买了烟只能给同学抽,自己不许碰。许鉴成心想这怎么可能,但既然有台阶下,自然忙不迭的应声。
向晓欧皱着眉头问他,“是从小跟你爸学的吧?”
“不是。”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才不信。”她白他一眼。
他摊摊肩膀,“真的不是。”他爸爸从前烟抽得很凶,加上生意应酬,一天一包万宝路不成问题,家里常常云雾缭绕,后妈千挑万拣买来的沙发套上,没两天就让他烧了几个洞,气得她火冒三丈。用流行的话来说,他们一家人都是长期二手烟受害者。但那么多年下来,柜子里堆满一条条香烟,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去抽。真的开始发现抽烟的好处,是爸爸出事以后,几天之内家徒四壁,他一个人坐在空空的房间里无所事事,随手拿起一支“云烟”点起来,让尼古丁慢慢熨平绷紧的神经,看烟雾升起、带着点不舍萦绕在身边,萦绕了好一会,才缓缓腾空而去,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安慰,仿佛瞬息万变的红尘里,多少还有这么点依恋。
难怪烟也叫做“忘忧草”。
后来,他就喜欢上了抽烟。当然抽不起好牌子,他也并不太介意,比起烟的味道,他更喜欢那个烟雾袅袅腾起的瞬间。
向晓欧反复说“抽烟有害健康”,他当然明白,可是,有时候,人真的不需要那么多健康。更加需要的,是多忘记一些忧愁。
当然,每次去见向晓欧,他都会反复刷牙漱口再吃几颗薄荷糖,确保嘴里一点烟味都没有,否则万一被她抓到,八成又是一顿教训。
寒假里再去看赵允嘉,其他同学们已经回家过年,诺大的宿舍楼只有她和楼下看门的老太太,两个人在门房里一起下饺子吃,允嘉一面拿筷子在锅里翻饺子一面咬着舌头学老太太的苏北腔,学得乐不可支。
看见他,允嘉十分高兴,拿一个饭盒盛了饺子叫他一起吃,饭盒的盖子就用来放醋。鉴成说他吃过饭了,允嘉也就不再勉强,自顾自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你怎么不回家去?”他问。
允嘉转头看看他,咽下嘴里半个饺子,抹抹嘴边的油,“哪个家?”
“你爸那儿啊。”
“回去干活吗?过年了,他们家正好缺人手。”
“你妈也很想你。”
允嘉沉默了,过一会儿,问,“她这么说了吗?”
“说…是没说,可我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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