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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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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安偎在他怀中,双手酥软,衮袍上的东珠纽结又扣得极紧,好半天也系不上一粒。此时听了这一问,瞬时如梦方醒,想起自己原先来意,慌的挣开他的臂膀,叫起来:“不好,可要晚了!”
慕容澈犹在笑:“晚什么?朕是皇帝,叫他们等!”
他不待她反对,吻已落下去。细细地、缓缓地勾勒她的唇,那认真到几近虔诚的态度,就像是浸过水的毫尖沾一点朱砂墨缓缓拖在宣纸上;就像是灵感泉涌的画师屏住呼吸,落于雪白长卷的最初一笔似的。
房内氤氲愈浓,连带着他口唇间也散发出一阵奇诡甜腥,连长安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软,全部抗拒都被那腻腻的味道锁紧,拽着她不住向下陷。
“……让他们等吧,朕不急,”宣佑帝揽住她的腰,将脸贴在她鬓边,低声重复——又像是讲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定会是他们一辈子也难忘的欢宴,等等又何妨呢?”
【十一】欢宴
肩舆颤巍巍自御园的石桥上经过时,内里端坐的连铉听到了滔滔水声。他不禁掀开轿帘望出去,但见脚下蜿蜒的御沟里涨满浑浊青绿,打着旋争先恐后涌向宫外去……
“今年的雨实在是多得过了份,简直像是要把一切都冲跑似的。”那时候他想。
这一次摆宴的沉香殿坐落在御园角落,虽有殿名,其实不过一座大些的临水雅轩。是数十年前某位性喜新奇事物的皇帝以沉檀等贵重木料搭建而成,供宫内贵人们小憩之用,妙在随风生香,别处难及。离家之前他和女儿仔细商量过,宣佑帝将地方选在那里,大约是想显得和乐亲密些;或者,还有什么私下里作低服软的话要说吧?
——怎么?这一两个月间与自己针尖麦芒对上了几次,终于知道厉害了?连铉胸有成竹,丝毫不担心。时世不由人,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那小子还是知道的。
申时正,连氏父女到达了沉香殿前。依惯例,还有二刻才开席,宫监引着他们入内先行等待,一进殿门,倒吃惊。原来今夜宣佑帝请的不只是他们,殿内已有三四名外官各据一方矮几,互不搭理,见他们进来,其中一个狠狠扭过头去,另外几人则迟疑片刻,随即站起身相迎。
连铉连忙拱手,一一招呼:“辰侯爷、蔡侍郎、张御史……”身子转向最后一人,顿了顿,笑道,“沈将军越发英武不凡。”
那人一张锅底脸依然冲着墙,不肯回过来,只鼻子里冷哼一声:“岂敢。”
连铉捻须呵呵笑,带着女儿转身落座。
看来自己料错了,座中这些人有老有少、有文有武,有显贵的侯爷有六品的御史,有世家子弟还有左都护沈奉这样从底层爬上来的泥腿子,他实是不知道小皇帝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下首的女儿向他望过来,他也回望一眼,两个人同时颔首——是,无论怎样,来都来了,既来之则安之。
怀箴今日穿了件浅紫描金锦缎箭袖,戴顶古意盎然的逍遥冠,越发显得人美如玉,雌雄莫辨。不知从何时起,她就再也不穿女装了。连铉忍不住暗自叹息,怀箴的确是个争气的女儿,比起寻常的儿子强过百倍,他不是不明白她的想法,但……女儿终究是女儿,女儿定要有个丈夫,就像是藤萝须依着乔木。
他的眼光扫过座中几位大人,倒突然间发现了他们的共同点。辰侯爷家资巨富,蔡侍郎才高八斗,这两个都是出了名的挑剔,一直未娶的;张御史是去年的恩科探花,不过二十出头,大约也未议婚事;沈将军则是不久前丧了妻……呵,他懂了,那小皇帝娶了他家的大女儿,就想连小女儿的婚事也一并插手吧?这四个倒的确是他登基一两年来自己拉拔的人……可惜,连铉在须底微微笑,他已注定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想明了这一节,连国丈立时释然。恰那蔡侍郎涎着脸凑过来扯东扯西,他便随口敷衍两句,静候时辰历历而过。不知等了多久,门外侍奉的内监忽然高声唱和,帝后终于驾临,满座人连忙起身,跪伏于地。
“平身,众卿都平身!”宣佑帝摆摆手,笑着,大踏步进门。果然是新婚,简直春风满面,从眉目里都透出喜气来。他也不避人,竟大喇喇牵着皇后的手,犹不自觉。还是连长安当先醒悟,慌忙将手抽了回来,双颊晕红,发鬓间些微凌乱,满室人都看得清楚,满室人都在肚里忍着笑,只当看不见。
皇帝眉清目朗,皇后人美如玉,并肩站在一处,倒是好一对璧人——可惜,连铉也不禁腹中感叹,倒真的并非不可惜。
帝后落座,众人各归其位,帘外丝竹声悠扬而起,珍馐美食流水般送了上来。皇家自有皇家规矩,无论是山东的麒麟菜,还是湖北的银鱼羹,样样都有侍食太监拿银勺试了,再分到各人面前的小几上来。
“这个好!”宣佑帝舀了半勺炖樱桃肉送进口里,微一咂舌,赞道,“丁点儿不腻,给皇后拿去。”
底下人连忙答应,快手快脚将那只青水海兽银碗移到长安面前。长安见他一口好菜也想着自己,不禁心中欢喜,要谢恩却被他挥手止住。索性一笑,大方提起金箸。果然好吃。
“喜欢么?”他转头问她,体贴之极。
长安点点头,那酸甜酥嫩入口即化,还有股水果的隐隐清香,御膳就是不一样。
见她首肯,慕容澈的兴致越发好了,竟像个献宝的孩子似的,将接下来花炊鹌子、砌香蜜煎、鹅掌辣汤齑、鲜虾玉蕊羹等等十多样名菜,全都依样画葫芦尝一口便赐下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了。沉香殿里谢恩声此起彼伏,到最后,人人几上都有一两只标黄签的银盘玉碗,长安和连氏父女二人面前更是堆满。起初诸位大人还拘谨,后来见万岁和娘娘这般洒脱自在,也渐渐放肆开来;连平日里最爱拿乔作致的蔡侍郎,都大着胆子讲了个弦外有音的笑话,众人乍听时不明所以,待回过味儿来,纷纷掩口,而沈奉那粗人更是“噗”一声,口中酒浆喷了满桌。
瞧他的窘态,满座人愈发笑倒,沉香殿里欢声一片。就在这酒酣耳热,其乐融融之间,宣佑帝忽然一挑眉,问:“连爱卿,朕的御妹可否转告你朕允她的话?”
连铉心中一动,赶忙收了笑,敛容正坐。果然来了。
宣佑帝果然趁着醉,伸手遥遥一指座间诸人,口中道:“这里有开国功臣的后嗣,有世家大族的才子,有年少有为的俊杰,还有……还有沈将军这样……这样酒量如海的英雄好汉,哈哈哈……怎么样,御妹?我大齐好男儿济济一堂,你若挑上了谁只管开口,朕保你心想事成!”
连铉早有准备,此刻不卑不亢答:“多谢万岁恩典,连家没齿难忘。但臣就这一个女儿……臣是说,就剩这个女儿在身边,她又自小叫臣惯坏了,实在是怕辱没了好人家……”
慕容澈板起脸:“连爱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朕的御妹,这样一个才貌双全俏佳人,就是嫁给神仙也足够了,你又谦虚什么?”
连铉任他说破天,打定了主意只是推辞,只是一个“不敢”接一个“不敢”。
一方硬要促成,另一方则抵死不肯,其余都是局内人,都是万岁选好了牵红线的候选,全都不便插话,场面渐渐僵持。连铉狠命向座上的大女儿长安递眼色,要她拦一拦宣佑帝,可长安心中实在恨极妹妹怀箴,对她的事一丝也不想沾染,明明看见了,硬是装作没看见。
如此气氛愈发紧张,慕容澈本有三分醉了,借着酒意声音越拔越高,口气也越来越不好,本是规劝,到后来几乎变为争吵。连铉一味谦卑恭谨,可惜退无可退,明知不好也只有咬紧牙关挺着,眼见着将翻脸,冷不防连怀箴猛地站起身,朗声道:“末将已于连氏祖宗神位前立下誓言,未成功业,此生决不嫁作人妇,求万岁恕罪,请皇上成全!”
宣佑帝微怔,好一阵才勉强笑道:“御妹胸怀乾坤,果然巾帼不让须眉。但……有建功立业的心也就是了,真要上战场杀敌,这么千娇百媚的人儿,可连朕都舍不得。”
连怀箴不为所动,趋近一步跪倒,头高高昂起,厉声反诘:“巾帼如何?须眉又如何?我连氏鞍马立家,白莲开处,敌血如花。战场上唯有输赢胜负,哪有男人女人?攻城略地,建功立业,凭头脑,凭刀剑,我连怀箴自问不输于任何人!要我嫁,可以,待我大齐一统天下那日,我卸了这戎装换作凤冠霞帔,心甘情愿嫁给陛下要我嫁的人——唯今日,宁死不从!”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哪怕是连铉本人,也全未料到她竟决绝至斯。这婚姻之事,他和怀箴少说也吵过七八回了,她一次比一次更加执拗,没想到今日御前更借题发挥……连铉越想越气,几乎将要发作,终是忍住了。无论如何,怀箴不嫁也比嫁给皇帝指定的人选要好——口口声声“朕的御妹”,现在更是借酒装疯,就知道那小子封这个不伦不类的“盛莲公主”,定然没安好心!
但那小子还是皇帝——至少此刻还是皇帝,连国丈刚想说两句转圜的话,给他个台阶下,却不料高台上慕容澈已淡淡笑一声,淡淡道:“看来御妹对自己的韬略武艺都颇为自信啊?怎么样?敢不敢和朕比比看?”
这一次,轮到连怀箴呆住。
谋略暂不论,那是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比的;只说宣佑帝的武艺,其实倒是下过大苦功,在普通人里也算个高手。可天下人都知道,连家根本不“普通”,何况是当代白莲翘楚、武学奇才的“盛莲将军”?慕容澈能在她手下走上三五招,已经算不错了——未比先输一半,哪有胜算?难道万岁真的喝昏了头不成?
怀箴咬牙道:“末将自幼所学,乃领兵打仗的微末伎俩,比起陛下的帝王之术,全然不值一提。末将甘愿认输。”
连铉在一旁听着,不住点头。眨眼功夫能说出这样顾全大体的话来,女儿果然长大了,他实在老怀甚慰。
谁料,宣佑帝竟不肯借机下台,反而不依不饶起来。笑容不变,只眼底卷出层层深黯锋芒,悠悠闲闲道:“本朝太祖武皇帝亦是弓马得天下,武道乃是我大齐立国之本。待南方战端一起,朕也有意御驾亲征——怎的?领兵打仗之人都能窥伺帝位,谁规定心怀帝王之术,便不能领兵打仗呢?”
怀箴睁大双眼,彻底无话可说;连铉更觉晴天霹雳,背脊上冷飕飕满是汗水。这话……这话还能是别的什么意思?他双膝一软,险些便要跪倒,想要分辨“连家世代忠良,万万不敢有僭越之心”云云,可方才赐食的菜肴甜腻的味道牢牢粘在口舌间,嘴唇几乎不听使唤。
不知何时,阶下演奏的宴饮丝竹业已停了;天色黑透,只有寒风呼啸,穿廊入户,将重重丝绸幔帐吹得漫天飞舞。
静,死寂一般。
宣佑帝微微垂头,沉默片刻,却对连铉的呼声视若无睹,只向怀箴道:“怎么样?要是你胜过朕手中剑,朕便允你披甲上阵,拜将封侯,如何?只要你赢了,想嫁,不想嫁,都由你——你敢不敢?”
连怀箴跪在那里,她分明感到了莫名心悸。但,他拿出来诱惑她的,却是她至大的、唯一的美梦,她从小就梦着有一天,旁人看向她时只会敬佩她的成就,而不会取笑她不男不女。他为她打开一扇门,门外是姹紫嫣红、广阔天地——她无法拒绝。
“请……万岁赐教。”她毕恭毕敬一稽首,断然道。
这当口,就是连长安也已看出了情势诡异。她再也坐不住,站起身走向他,轻轻牵住他的袖角,想对他说刀剑无眼,此举大不妥。可谁料,宣佑帝不待她开口,已一抖衣袍,将她挥了个踉跄。慕容澈明亮的双眼之中似乎燃着熊熊烈火,不是温暖的红与黄,而是冰冷的蓝,妖毒的绿,以及……最最深邃而炽烈的浓黑色!
“赌一把吧,御妹,”他说,他笑着;那笑容多么迷人,世间女子看见了,都要忍不住心生爱意的,“朕给你你要的一切,你呢?你拿什么来和朕赌?不如……这样吧,若你输了,你们连家的三千‘莲花军’,从此就归了朕,如何?”
【十二】赌约
任凭连铉怎样疾呼,怎样求恳,到后来终究忍不住,当堂怒骂自己的女儿,宣佑帝全然对他不理不睬,他只笑着,看着连怀箴。
怀箴同样笑着,高傲地、毫不示弱地看着他——有何不敢?拼却这一生,我有何不敢!
“末将愿与陛下一赌,胜负无悔!以我血中白莲起誓,若有违誓言,愿莲华凋萎,永不复开!愿烈焰焚我心,此身为灰烬!”
“……好,好,好!”慕容澈连说三个“好”字,一拍手,高声喝道:“拿剑来!”廊下一阵窸窣,还真有人答应着去了。
连铉明白此时凭自己之力已然无法劝止,忙向座中其余几位宾客连连拱手,求恳道:“各位大人,皇上醉了,还请……还请……”
他还没说完,便见辰侯爷自袖中抽出一把华丽折扇,“啪”一声捻开,扇面上洋洋洒洒三个金边墨字:“殿前欢”。扇子的主人装模作样挥了两下,笑道:“本侯爷倒觉得皇上没喝多少啊,怎么会醉?他年轻,偶尔玩一玩,有什么呢?国丈不必大惊小怪嘛!”
其余蔡侍郎、张御史随之颔首,而那素来与他不和的大对头沈奉,更是咧开大嘴呵呵笑。
连长安真的不在乎怀箴的死活,但她却在乎慕容澈的安危。怀箴的手段她是知道的,怀箴的疯狂她更是知道的,对亲姐妹都能下狠手,万一她真的包藏祸心,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念头一旦出现,长安立时不顾一切,两步赶到宣佑帝身前,张开双臂阻在她与他之间,高叫:“万万不可啊,陛下!”
慕容澈的眼光缓缓、缓缓投向她脚边,再顺着她凌乱的衣衫、颤抖的袍袖向上滑,最后落在那张写满惊慌的雅丽秀致的脸上——多么像!他想,她和她的妹妹多么相像,连家的人都长着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心肝。
他实在不想和她说话,忍了那么久,演了那么久,虚情假意了那么久,他真的累了。
可是她却不肯放过他,气势咄咄逼人:“臣妾求万岁了!今日是……今日是臣妾的好日子,是陛下大婚的头一天,陛下要和……要和臣妾的妹妹比武,等七日大婚礼成之后可好?喜期妄动刀兵,大不祥啊!”
一旁早急得团团转的连铉,此时像落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绳,忙不迭附和:“是,是!皇后娘娘说的是,求陛下三思!”
宣佑帝静立片刻,终于伸出手,仿佛想要搀她起身。长安高悬的心落下,将自己的手交给他,满眼都是欣喜……他笑着,始终笑着,温柔如水,温柔的就像昨夜、她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握住她的手,长久、长久地凝望了一眼,长安回给他一个微笑,刚想开口说话,面前人的笑容却如变戏法般骤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大力,她的身子已猛飞出去,直直撞上几步外立着的鎏金瑞鹤铜熏炉。
一时间焦炭乱滚,香灰满天,细碎的火星扑在手上脸上,痛入骨髓。耳中不知是谁连声惊呼,以及皇帝陛下那冷若冰霜的命令:“来人,扶娘娘回两仪宫更衣。”
——恰在这时,廊下内监跪禀:“回万岁,宝器已请至。”
这是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
连长安瘫坐于地,裙摆烫出数个破洞,一头一身狼藉。忙忙拥进来两三个内监宫女,连家陪嫁给她的四姝却不见踪影,他们搀扶她起身,低声下气劝道:“娘娘请起驾吧……”
长安怀中猛地生出犟性,仿佛刹那间回到了当日,在绣房里一针一线满怀倔强的时光。她咬紧银牙,断然道:“我不走!谁也别想赶我走!”
伺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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