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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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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哭,”于是她说,“我不会再哭了。”

——这分明是她的儿子啊,她怎么忘了?是继承了黄金血与白莲血,和他的父亲一道,骑骏马踏过世间最宽广河流的儿子啊!

她一闭上眼便能看见他长大后的样子,强健、英俊、飒爽、豪情洋溢。他有她的家族形状美好的脸型与嘴唇,还有他父亲挺直的鼻梁和温柔的黑眼睛。他注定建立不朽的功业,他注定有着无限远大的前程,他的世界永远也没有尽头。

“……敕勒达,”她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叹息,“敕勒川之子,我心爱的儿子啊。”

可是那男孩儿却忽然挣扎,在她怀中执拗地抬起脸来:“你在说什么啊赫雅朵,你伤心得糊涂了么?我不是什么‘敕勒达’,我是扎格尔啊!”

……扎格尔?

……扎格尔!

这漂亮的男孩儿在她怀中飞快地长大,他的皮肤渐渐变黑,仿佛烈焰焚烧过的幽暗的余烬;在那双温柔的眼眸之间,一簇红艳火苗迅速燃起。

……他忽然张开双臂,反把她揽入自己怀中,额上的花朵红得滴血。

“是我,”他笑着,露出一口森森利齿,“你忘了我么?”

***

连长安从梦中睁开双眼,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燃烧。她知道火焰并未消逝,火焰已永远留在了她的身体里,永远也不会熄灭。

她张开枯干的双唇嘶喊:“来人,快来人……”

——也许是“嘶喊”吧,虽然自己的耳朵只听见两声破碎的呻吟。但的确是有人冲了进来,她听见杂乱的脚步声,然后是谁握住了自己垂在榻边的手。

“阏氏……”

是萨尤里那小丫头的声音,带着浓重哭腔。

“长安……”

这是……额仑娘?赫雅朵阏氏去世后,她就搬回了车黎将军的帐子居住,真的是好久不见。

连长安努力做出口型,塞满烟尘和沙砾的喉咙一阵刺痛,只希望她们能懂。

“孩子……”她说,“孩……子……”

握住她右手的那只枯瘦手掌猛地僵硬。连长安许久得不到答案,不由焦急起来。

“……孩子!”她再次重复,挣扎着想要爬起身。

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她的肩膀:“阏氏,这次萨尤里再不听你的了,你可一定要好生歇着。”

额仑娘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冷静地似乎不带感情:“长安,不,阏氏……没有孩子,没有小塔索,什么都没有……”

……没有?

不可能的,她艰难地伸左手按了按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如昔,她的孩子呢?

“没有孩子。”额仑娘重复道,嗓音却再也维持不了方才的镇定,仿佛在怕得颤抖不已,“那一天在灵帐里,是我和萨尤里替您接的生……那不是胎儿,只不过是一堆……不成形的血块而已。”

——不可能的!这绝不可能!她的儿子,她和扎格尔的宝贝,被雪山上的大巫姬预言过的黄金家族的塔索……在她肚子里缓缓变大,调皮地伸腿踢她,整整七个月啊……

——她方才明明还……梦见他了。

忽然之间,虚空中有个声音宛若雷鸣:“……无论是神明还是恶魔,求你们听取我的愿望!我要扎格尔回来,我要他回到我身边来……苍天、大地以及江河作证,星空、日月以及我身体里的花朵作证……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为此我不惜任何代价!

……代……价?

连长安猛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右手使劲挣脱,反捉住额仑娘的手腕:“扎格尔……扎格尔呢?”ZEi8。Com电子书

额仑娘还未回答,“噗通”一声,萨尤里已扑倒在地嚎啕大哭:“单于他……他已去了星空之海,我们以为你也没救了,那一会儿生下……生下……后,你真的没气了,幸好后来又活过来……阏氏啊,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扎格尔……并没有得救?

——她分明付出了“代价”,她失去了她的儿子,她付出了自己拥有的一切!还不够么?这样还不够么!

……多么荒谬。

这个梦她鲜有的印象深刻,甚至连那小小少年扑在臂弯里的重量,都是那样生动鲜活。他们怎可能已经死去,不在人世?她分明知道敕勒达长大后的样子,她分明能看见自己和扎格尔一道成熟一道衰老,直至鸡皮鹤发依然双手交握……那不可能仅仅是梦,仅仅是幻想。相比于梦境和幻想的栩栩如生,她醒来后面对真实的死亡可有多么虚假多么荒唐!她忍耐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失去了多少才筑成的小小幸福,就这么轻轻巧巧的……没了?

一双利爪死死揪住她的心,但她的泪与血,都已流尽。悔恨和愤怒持续不断地啃啮她的骨髓,如同细小毒虫,如同永恒火焰。

……火焰。

萨尤里的哭声远在天边,自己的嘴唇一阵甜蜜冰凉。连长安知道这是小巧的羊毛刷沾着蜜水轻轻刷过,这么久以来,原来她就是靠这个、以及怀里的熊熊火焰才活下来的吧?

……火焰……

她发觉自己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她是草原的阏氏,她不能这般虚弱下去。

“去倒水……再拿盏灯来,太暗了,我什么都看不见。”她说。

萨尤里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是连伤心都忘了。小丫头害怕地望着额仑娘,额仑娘也惊恐地望着她——就像是数日之前,她们在灵帐外四目交投的光景。

其时正值后晌,太阳隐隐沉落,在冬日的天空里发出惨淡白光。帐篷中没有点灯,因为根本不需要,角落里燃着添加香料的炭盆,帘幕半卷——于是那白光便无孔不入,它此刻正斑斑点点洒在地毯边、床榻旁、甚至连长安的脸上身上。

***

就在何隐带领五百余名白莲之子到达阿衍部营地的那天下午,连长安瞎了。

                  【七一】涉江采芙蓉

【七一】涉江采芙蓉

营门之外,那名叫“阿哈犸”的人三言两语讲了些大致经过——当然,只不过是“讲讲”罢了;他完全没有加以解释,因为真的无从解释。

彭玉不住打断他的叙述,插入尖刻的质疑,他显然难以置信,的确,这一切委实太过匪夷所思。而何隐则静静听着,始终微皱眉头。

刚讲完葬礼上的变故,营门内忽然一阵骚动,匈奴人隐隐用蛮语高声喊着什么,彭玉和那阿哈犸同时转过头去,脸上喜色油然而生。

“怎么了?”何隐问道。

彭玉急急回答:“何校尉,是好消息,宗主似乎醒过来了!”

“既然……阏氏醒了,便万事好说。”那“阿哈犸”已拱了拱手,飞快道,“校尉若不急,便请回去整顿人马,一有口谕营门便会放行了……”

“不必,”何隐一摆手,“既然宗主有恙在身,我想带两个人即刻面见——都是从南边来的大夫。”

彭玉还在犹豫,阿哈犸却当机立断:“那正好,快跟我来。”

白莲军果然不愧是行伍中的楷模,何隐更不愧是练兵的行家,转回队伍中只一声令下,半句废话也不必多说,便有两人排众而出,其余的齐刷刷滚鞍下马,就地歇息不提。那两人中一位是大夫,端的是鸡皮鹤发、道骨仙风,另外的则是个满脸麻点的哑巴童子,穿着破皮裘,肩上背着古旧的药箱。

“将军,老朽陈静。”那医者躬身行礼。

阿哈犸虽心急如焚,却也不缺礼数,只道:“先生客气,请先生跟我来。”

阿哈犸、何隐、彭玉,再加上这对主仆,五人鱼贯进了营门,驭马快步而行。营地极大,此刻关于阏氏醒来的消息早已传遍,四周到处都是跑出帐篷打探的匈奴武士。见何隐等人眼生,很有些兵卒跃跃欲试,想要出头盘问,但每一道质疑的目光都在将将触及阿哈犸的时候便告烟消云散,蛮子们甚至还刻意将头转向另一边去——如今左翼营副将这张玉树临风的好皮相,竟比昔时丑陋的疤面还要可怕百倍千倍。

如此这般一路无阻,很快便到达玉帐前。玉帐里里外外早已围满了人,但同样的,阿哈犸一出现,他们便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五人默默下马,径直走到帐门口,阿哈犸伸手掀开帐帘正要踏步进去,脚下却忽然停住了。足足踌躇了好一会儿,他才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朗声向内道:“阿哈犸求见。玉门关的何隐到了。”

帐里足音跫然,一名衰老胡妇转了出来。她低垂着眼,根本不敢去看阿哈犸的脸,口中汉话倒还算清楚:“阏氏是醒了,但……”胡妇飞快瞟一眼阿哈犸身后几张陌生面孔,“有些不大对劲……”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郎中适时踏前一步,开口道:“这位婆婆请了,老夫是南边来的大夫,可否入内替阏氏诊治?”

胡妇不敢自专,对阿哈犸又实在怕得狠了,只有道:“那待我回禀阏氏。”语毕转身进去。不一时出来的却并不是她,而换做了个年轻胡女:“阏氏的身子很虚,请大夫先进去吧。阿……阿哈犸将军,阏氏说,请您先帮何将军安置一下,其余的话明日再提。”

侍女说完,转身逃进帐中,阿哈犸微垂眼睫,肃然答:“是。”

——见不到她自然遗憾,自然越发关切焦急;但既然她也……见不到他,却也不由令人长舒一口气。

何隐却回头,对一旁的彭玉道:“烦彭兄弟代我领大家进来安顿吧,我想先去看看叶兄弟……阿哈犸将军,可否劳驾?”

***

他浑没料到自己竟会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与他重逢——事实上,他以为他早就死了;他欠他的债,已经一笔勾销。

可那人分明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之前对彭玉口中“这是何隐何校尉”的介绍毫无特别反应,只是点了点头,礼貌却疏离地招呼道:“何校尉,阿哈犸有礼。”

当日的情景忽然如闪电般划过,紫极门上他和他,还有一跃而下的她……如今自己依然是何隐,他却成了什么“阿哈犸”,而她……正躺在匈奴人的帐篷里、做匈奴人的阏氏。

——这算是什么?命运的、恶毒的戏谑么?何隐简直忍不住要为此而发笑了!

待彭玉依言离去,只二人并骑行至左翼营中。下马之时,慕容澈有意无意瞟了何隐一眼:“……好久不见。”

果然是他——何隐心中低叹。他抢先下马似要伸手去扶,慕容澈连忙谦让,身形交错间何校尉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答道:“陛下……好久不见。”

听到这个久违的陌生的称呼,慕容澈的嘴角徐徐上勾,他也刻意用上了那个如今再无意义的官职,用同样的低声道:“你在嘲笑朕么……何提督?”

于是两个人相视莞尔,笑容里有光阴的影子盘旋飞舞;个中真意,也只有他们自己方能明了吧。

“那么娘娘……宗主……”笑声止歇,何隐又道。

慕容澈一摆手,脸上的神情空茫一片:“她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不过这一次,应该会知道了……”

何隐忽然想起方才彭玉口中的疑问,还有那年轻人看向慕容澈时不可置信的眼神。他一时无话可说——荒谬如此,任谁也无话可说。

叶洲的帐篷位于左翼营的西北角,周围星罗棋布着白莲诸子的居处。恰逢宗主苏醒,数百兄弟姐妹又到了营地外,他们此刻都去忙这两件大事了,并没有留人守候。慕容澈是熟门熟路的,带着何隐径直进了帐;帐内极朴素,甚至可以说简陋寒酸——只一盏灯,一只矮几,一张硬床。

左翼营副将便躺在那张床上,面色青灰,身上盖着半副薄被。何隐走上前,屈身半跪于地,握住叶洲冰冷的手,颤声唤:“……叶兄弟?”

叶洲安然沉睡,无人应答。

何隐只觉一股难耐的酸楚直冲鼻咽,他用力攥着叶洲的手,不禁又唤了一声:“叶兄弟,是我!”

慕容澈在他身后的阴影里低声道:“他没办法回答你的,他几乎连呼吸都没有……”

何隐的身子猛地一震,连忙伸手去探。叶洲果然既无呼吸也无脉搏,就像是具刚刚死去的尸体。

“他应该没有死,”慕容澈的声音继续响起,仿佛悬在半空中,“事实上,当我和他逃出来的时候,他全身上下都是伤,可现在伤口已经消失了,他却无法醒过来。”

何隐猛地转回头:“伤口……消失了?”

“也许你明白,他说过……他说他曾死而复活,他是‘真正的’白莲之子。”

慕容澈原以为何隐会茫然不解,或者会惊异万分——无论是哪一种,一定都会不住追问自己事情的原委。但是没有,并没有。白莲军的何校尉只是双肩一耸,浑身肌肉紧绷,许久之后,他松开了叶洲的手,一边站起身,一边轻声道:“原来如此。”

慕容澈望着他脸上的表情:“你……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我知道;”何隐点头,“……我们走吧。”

“那么告诉我!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慕容澈心头狂跳,忍不住大声道。

何隐抬起眼,仔细打量面前长身玉立的英俊男子,仿佛与他初次相识似的。

“……原来如此。”他轻声喟叹,“遇水不溺、遇火不焚;无解之药,万灵之丹……你也成了‘真正的’白莲之子,是吧?”

望着他脸上那若有若无的怜悯,慕容澈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愤怒袭来,自己那点可悲的理智瞬间便被淹没吞噬:“你知道?你们果然都知道!”他大踏步上前,伸手指着沉睡中的叶洲,“没错,我也是的;我也变成了这种不人不鬼的身体,今日的他就是明日的我,被这该诅咒的血束缚,连死的自由都没有——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玩弄人命的疯子,现在总该满意了吧?”

这几日中,无论是阿衍族人还是白莲之子,营地中所有的人看向他的目光,都跟看鬼一样。很久很久之前,当他由健康俊朗的青年变成了虚弱丑陋的鬼怪,他可有多么想念过去的自己,想念铜镜里曾经的倒影——离开玉京之后,他再也没有于盥洗时睁开过眼睛。

后来,与她重逢,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直至有一天终于厌倦,想要离开了,却再次被命运捉弄,阴差阳错反拼了命要赶回来……是她的哭泣声把他从梦中唤醒,是她的妖法控制了他——那时就仿佛身体里烧着一把火,就仿佛再次陷入了浑浑噩噩的高热,就仿佛,回到了“死者之眼”的那个拂晓时分……忽然之间尘世不复存在,生与死、血与火、前路和危险统统不复存在,心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她在那里,她需要他!

——原来这才是药石罔救的病,这才是无法可解的毒。难道我的人生,就注定是你们手心里的小玩意儿么?

“我不知道你明白多少,不过,你肯定误解了。”帐内一灯如豆,何隐缓缓摇着头,“的确,‘白莲血’可以引发奇迹,但‘血’只‘给予’,并不‘控制’。你的所有决定,都来源于你自己,每个人的人生终究都是自己无数次选择的结果,譬如你,譬如我……你将宗主从火焰中带出来,并不是因为‘血’的命令,而是你自己想要这么做。同样的,叶兄弟没有死,也不是因为‘血’不允许他死,只不过是他自己想要活着罢了——‘血’给了你重拾过去的机会,‘血’也给了他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不过如此而已。”

“重拾……过去?”这四个字从慕容澈的齿缝中溢出,“回不来了!过去的一切……你,我,她……全都回不来了!即使我恢复了自己的面孔又能怎么样?宣佑帝慕容澈死了,他已经死了,谁能让他活过来?”

“是的,宣佑帝慕容澈死了,廷尉府提督何隐也死了;但你还活着,正如我也还活着。”

话语消散在风里,狂怒忽然不翼而飞,慕容澈不禁勾了勾嘴角——自己多像是个朝空气又踢又打的蠢孩子啊……即使朱颜辞镜花辞树,幸好无论他们还是她,都还活着。

“何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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