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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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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诡异的外衣,将死去的单于紧紧包裹——血从炽莲阏氏左腕的伤口中流下,从她右手短刀的刀刃边流下,从她的、双腿之间流下……汇成了一条绝望的河。

***

他浑身高热,噩梦连连,仿佛血液里再度充满了污浊的剧毒,仿佛那令人发狂的日子又一次回来了。

也许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梦,也许此时此刻自己依然躺在太极宫甘露殿的深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并没有逃出皇宫,并没有遇见经受腐刑一心著书的连太史,并没有被人抓去卖到草原,并没有用另一张脸与她在异乡重逢……没有“死者之眼”的那个夜晚,没有大阴山下的那场鏖兵,没有月光里无声的心碎,也没有砂海边燃烧的烈炎……都是一场梦,漫长又短暂,甜美又哀愁。

——然后他便听见了,她的哭声。

——她在哭着,撕心裂肺,渐渐离他远去了;仿佛从未存在,仿佛永不归来。

慕容澈忽然睁开眼,想要撑起身子却一阵剧烈晕眩,直从榻上滚下地来。哭声消失了,却有别的声音萦萦绕绕,那是心跳般铿锵有力的鼓点,是许多许多人正在齐声吟唱。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今夜我是谁,为何独伤悲——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原来我是谁,从今往后,不再伤悲——

这一阵歌声还未低沉,另外的歌声也已响起,远没有之前的悠远高亢,远没有之前的声势浩大,却无疑更加苍凉更加悲恸,更加耳熟能详——那支歌赫然是用汉话在唱:“……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转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在听到那歌儿的瞬间,慕容澈再次产生了做梦的错觉,仿佛光阴疯狂倒转,业已消逝的一切统统向自己奔涌而来。他再也顾不得肉体上的痛楚,再也顾不得依然肿胀溃烂的伤口,再也顾不得身体里熊熊烧着的那把火……

他踉跄冲出自己住着的帐篷,偌大的阿衍部竟然空空如也,惨白的毡包间看不见一个人影。果然,他们都到营地外去了,都去送别“黄金家族”最后的单于,以及……他的阏氏。

“咚——咚咚咚——生吾之土——”

“咚——咚咚咚——收吾之骨——”

“咚——咚咚咚——引吾魂归——”

“咚——咚咚咚——万星之都——”

远方,薄黑的夜幕之下,笔直的烟柱蒸腾而起,□的天空一片苍凉。

***

火葬台高达一丈,长与宽近乎相等,两匹骏马倒毙在各自的主人脚下。血已流尽,火已烧起。

阿衍部的族人们围绕着火堆长歌当哭,他们为早逝的单于和殉死的阏氏哭泣,为没能活下来的小塔索哭泣,为自己明天未知的命运哭泣。

仅仅两天之前,这里还曾是草原上最强盛的部族,他们还曾是草原上最幸运的子民,而现在,一切荣光一切安乐都将被这葬礼的烈焰焚为灰烬。“黄金家族”的血脉业已断绝,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可能的继承人,曾经诞生过那么多英雄豪杰的阿衍部,即将面临的是注定的、四分五裂的命运。

在火堆另一边的角落,有意无意与阿衍族人隔开一段距离的,是由杨赫带领的白莲之子们。他们送别的歌谣唱到一半便告哽咽,与“黄金家族”一同覆灭的,还有这世上唯一的“白莲血”。柳祭酒远在北齐,叶校尉昏睡不醒,何隐……何隐与另外一些白莲之子们都在草原西南的玉门关,月余之前宗主曾派彭玉作为使者送信过去,那时候众人还曾欢喜雀跃,以为兄弟手足终于盼到了重逢的一天。

火焰窜上了最顶层的高台,顺着灵床边摆放的丝衣与皮袍向中心延伸。不同的东西燃烧起来,发出不同的颜色与光辉。赤红、橘红、亮黄、黯黑……整个火葬堆上,转瞬幻化出无数华丽的霓裳、飘动的旗帜以及飞扬的翅膀——当然少不了逝者的坐骑,由浓烟和焰影组合而成的绚烂魔马,它的鬃毛是一簇淡蓝的明光,正昂首嘶鸣,想要腾空而起……

真的有马。这时候竟有一匹活生生的白马四蹄如飞,从金帐的方向电掣而来!外围的阿衍族人首先发现的异状,有的出声询问,有的试图阻拦,但绝大数人依然只顾哭泣。转瞬之间,那马已窜入了送葬的人群,在尖叫、怒骂和惊呼声里,速度不减反增,不顾一切向柴堆猛冲。

人们争相走避自顾不暇,整齐的一道一道圆环迅速破碎变形。唯有目力不俗的白莲诸子中,有人认出了马上骑手的身份。“阿哈犸!”他放声高喊,“快停下!”

来不及了……就在这句喊声出口的瞬间,马上的人儿已纵身一跃,高高飞了起来,直扑向炽焰熊熊、浓烟滚滚的火葬台。木柴、树枝和枯藤本就被烤得焦脆欲折,此刻更是发出断裂的巨响。整座柴堆开始摇晃,向内塌陷,将无数燃烧的碎片抛向躲闪不及的围观者们。

火葬台彻底崩坏,冲天的烈焰与浓烟轰然而起,几有三四丈高。阿衍的族人和白莲诸子们用衣袖遮住头脸向后疾退——便在此刻,焰与烟之间猛地亮起耀眼的光芒。

……一百轮满月加起来也不见得有这般明亮,仿佛夏日正午的太阳,灿烂不可逼视。整座草原光影变幻,无数白的、红的瑰丽幻象从火焰里飞出,白得像雪,红得像血,成千上万,铺天盖地,在众人眼前一闪即逝,朝着四面八方飞去……阿衍的族人们早已遮住了眼睛,却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偷望:这幻影多么熟悉,似曾相识……这可不正是左翼营旗帜上的图案?

是的,那赫然是千朵万朵光焰聚成的莲花,比漫天星星加起来还要耀眼的莲花。白得皎洁,红得妖艳,在这空旷的天地里次第绽放又次第凋落,多么像一场惊心动魄的相知相爱、生死离别!

目睹着辉煌场景的旁观者们——尽管目瞪口呆吧,尽管惊慌失措吧,尽管在你漫长的余生里拼命回味又难以克制的怅然若失吧……奇迹真的是存在的,这世上真的有一种凡人的力量永远也无法触及的震撼般的美。所以飞蛾扑火,依然甘之如饴。

***

……火焰熄灭之后,幻影便消失了。在满地焦炭、灰烬、枯骨与马尸之间,昂然矗立着一名陌生男子,臂弯里环抱着某位沉睡的女人。

分明狼藉四处,可他们的头上身上却不可思议地纤尘不染。火焰业已涤炼了一切污秽,蒸干了所有的苦痛与泪水,将过去的爱恨情仇一扫而空——那男人臂弯中的女子甜甜笑着,正香梦沉酣。

“阏氏!”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人们如潮水般涌向中心。却只有方才认出了马上骑者的白莲之子,在为着另外一个问题而震惊不已:“……阿哈犸?”

那怎么可能是阿哈犸?怀抱着娜鲁夏阏氏的男子长身玉立,眉如飞刃目似朗星,分明是位鲜有可匹的翩翩公子——他怎么可能是那个丑陋有如鬼怪的阿哈犸?

——他是谁?

                  【七十】客从远方来

【七十】客从远方来

草原的冬季是最不适合旅行的季节,马匹因为缺少草料而消瘦衰弱,厚重的皮裘也难以阻挡无孔不入的暴虐寒风。初雪过后,族人们通常就不会离开营地的范围,他们选择用琴弦与歌舞来打发一个个漫漫长夜,直至第二年牧草重青、春回人间。

但鬣犬之年的这个冬天无疑与众不同,仿佛生与死、真和假、对与错……这世间的一切法则统统混淆了界限,没有什么不能改变,没有什么不能发生。

柴堆上的火焰彻底熄灭之后的第三天,一支古怪之极的队伍到达了阿衍部的冬日营地外。他们大约有五六百人,看装束都不像是草原子民。若说是小队的牧民,偏又各个顶盔带甲手持兵刃;可若说是正规的武士,那些兵甲显然是东拼西凑而成的,就连普通的马贼也比他们体面三分。

——他们打着一面旗帜,那是血红底色上的一瓣白花,与娜鲁夏阏氏的炽焰莲旗颇有些相像之处,却又并不完全相同。

这支队伍倒不似有什么恶意,在营门前里许处便停下了。有人当先而出,跳下马背、大踏步走向营门,用匈奴语高声喊道:“我是左翼营百夫长彭玉,执行阏氏的玉令回来了!请开门放行!”

匈奴营地都是用许许多多一人高的鹿角栅栏团团围起来的,依部族的富庶程度,一般要围三到五层,或者更多。这些鹿角主要是为了抵御草原上的野兽,以及外族的骑兵。所谓“开门”,便是派人将重重鹿角移开,等队伍通过再拖回原位。

彭玉足足喊了三遍,栅栏后才有手持弓箭的匈奴兵露出半张脸孔。那人的全身躲在障碍之后,用匈奴语问道:“阏氏叫你做什么去?后面那些人又是干什么的?老实回答!”

彭玉闻声一呆,自己这三年来也算挣了不少功劳,在左翼营乃至阿衍全军都小有名声。这一个看门的卒子,怎么敢这般怠慢无礼?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他带着大队人马拼死拼活赶了这么远的路,个中辛苦当真难以言说。好容易安全回来了,却被人如此对待,不由心中冒出无名火气。

“阏氏的玉令,怎能胡乱说给无关人等听?你速去禀报,莫要耽误了大事!”

“……禀报?”那卒子的声音竟然犹犹豫豫的。

“自然。速去禀报阏氏,只说彭玉安全将人带回来了!”他忽然想到连长安恐怕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倒不好大悲大喜,连忙又添了句,“或者……或者先去禀报左翼营叶将军也行!”

可那小卒子却全然无视他的话,好半晌方大声答:“那你等等,先退回去,不要随便过来,过来我们可就放箭了!我去找个人问问……”

说完,那半边脑袋便从障碍物的边缘消失了。

彭玉不禁目瞪口呆。

他在原地站了足足两刻,可不管再如何出声呼唤,营门始终紧闭,无人应答;他也只有满腹狐疑地退回去,向队伍中一位三十余岁、头发花白的男子躬身禀道:“何校尉,还要再等等。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

北齐宣佑三年正月,武宗慕容澈病逝于太极宫甘露殿,庆平侯拓跋辰伺机拥立襁褓中的幼儿登基为帝,半壁江山彻底风云变幻。在那个丧钟响彻玉京的清晨,何隐当机立断,带领麾下三百余名侥幸度过浩劫的白莲之子出城远遁。

他早就发觉了慕容澈身上的异状,只说有恙,起初还隔着屏风临朝,后来便彻底不在文武百官面前出现。于是乎,一股别样气息开始疯狂流窜,朝堂渐渐落入拓跋辰一人之手。而那个拓跋辰……自从宣政殿外初见,他一针见血点到《白莲内典》时起,何隐便知道此人心机之深,实在深不可测。

慕容澈虽然视连氏为大敌,可他在乎的终究是连家在朝中的门生故旧、枝叶根基。若说将白莲之子从狱中放出交予何隐管束,还可当作收买人心之举——毕竟三四百人还翻不起什么大浪。可竟将连家上下所有文书案卷、秘藏珍宝也全都顺水推舟交给了何隐,这只说明他根本就不了解“白莲”的真正价值。

拓跋辰不同于慕容澈,他比慕容澈更加危险十倍。

果不其然,何隐后来得知,拓跋辰在稳定了太极宫内外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兵冲去连府和白莲教场,将里头所有的东西抄了个底朝天。只可惜何隐棋快一招,最重要的案卷始终随身携带,而其余的,也多半早已付之一炬了。

——到头来他的后半生,虽然注定背一个背信弃义卖主求荣的骂名,却终究换来了三百兄弟姐妹的命以及怀里那本书,终究还是值得的。

玉京是无法回去了,手上的这些人,又多多少少都在齐晋战场上砍杀过三年两载,多半也不愿南下,唯一的选择便只剩北方边境——特别是当同行的连流苏咬牙切齿谈起,龙城那位身上长着活生生莲印的“妖孽”时,何隐便当机立断,再无更改。

只可惜,他们还是晚了,等数百人费尽心机躲躲藏藏好容易到了龙城,只看到半城焦黑的废墟。就连龙城廷尉府府衙也给人连根拔起,守备千户蒋兴禹自刎身亡。而那“妖孽”,也和神秘被劫的数十名白莲囚犯们一道消失了,仿佛羚羊挂角,彻底无迹可求。

之后三年,何隐始终没有放弃寻找,他带着手下诸人在大齐北方边境六州往来逡巡,暗地里放出消息,召集紫极门之变后流散各地的同袍手足。一千个日日夜夜过去,当初的三百多人几乎翻了一倍,玉门关附近经营的根基也有了些许规模,但最重要的任务依然毫无进展,希望一日比一日更加渺茫。

直到大伙都忍不住想要放弃,某一日,彭玉忽然从天而降。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在寻找的,竟是这三年里名声传遍长城内外的匈奴阏氏娜鲁夏——这癫狂反复直让人啼笑皆非的命运啊,有谁能够想得到呢?

——何况,这命运显然并未结束,不过刚刚开始。

***

那通报的卒子进去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营地内方才有了动静。千里奔行而来,却迎头吃一个闭门羹的白莲诸子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满腔火热统统凉到了脚后跟。鹿角栅栏好容易挪开了一条缝隙,一位年老胡将和一名身着胡服却明显是汉人长相的青年男子前后鱼贯而出。彭玉认得当前这人,忙招呼:“兀赤将军!”可后面这个,却让他不由一愣。如此出众的形貌,自己理当过目不忘的,为何却毫无印象?

老将兀赤满面疲惫之色,讲话也远不如往日那般粗声豪气:“这些都是……阏氏的部属?”

彭玉已知必然是出了大事,不由急急答:“自然是。”

兀赤点点头:“那你叫身后的人都把兵刃去了,咱们进去再说。”

彭玉当然不肯:“我们白莲只听宗主……阏氏一人号令;我要见阏氏,再不然见叶校尉也行。”

兀赤脸上露出为难之极的神色,末了,他对身后那青年挥挥手,道:“……阿哈犸,我实在说不清,你来。”

——他是……阿哈犸?

彭玉彻底惊呆了。的确,身形是仿佛,五官似乎也有点阿哈犸的影子,但那张脸……阿哈犸和自己相识相交足足也有三年了,三年间他面上无数的疤痕不见有半分消褪好转,自己分明才离开数十天功夫啊!

那青年开了口,声音晦暗沙哑,正是彭玉早听惯了的——竟然真的是他!

“我知道这是你们的‘白莲私事’,我也无意过问。但目前情势非常,事关危急存亡,非从权不可。”

彭玉按耐不住,叫道:“你别卖关子,究竟怎么了?”

“扎格尔……单于,他死了。”阿哈犸压低声音,用汉话回答,脸上无忧无喜,“而她和叶洲,也和死……差不多。”

***

……死了。

……谁?

迷雾里忽然传来了小小的脚步声,一位八九岁的匈奴男孩儿,穿着黑色貂裘,头发里编满金色和银色的护身符,正快步向自己跑过来。

不知为什么,她一看到这孩子就觉得莫名熟悉,满心都是欢喜。

男孩儿径直扑入她张开的双臂之间,扬起稚嫩的苹果般的脸孔,面上却是成年人才有的郑重神情:“你别伤心啦,”他说,“我听到你在偷偷哭呢。”

“没有,我没有哭。”迷雾中有人回答,却不是自己。

男孩儿将小手伸到她眼睛旁边抹了抹,又举起来给她瞧,嘟着嘴脆生生道:“你在哭,你骗人。我会做个大英雄,我会保护你,所以,不要伤心了。”

她怀中忽然升起一阵莫大的感动,忍不住合拢双臂,将那小小少年抱紧。

“我不哭,”于是她说,“我不会再哭了。”

——这分明是她的儿子啊,她怎么忘了?是继承了黄金血与白莲血,和他的父亲一道,骑骏马踏过世间最宽广河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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