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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安皇后-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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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嫂。”徽媞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话语断断续续,“我对不起她,自她进宫,从没说过一句好话,从来没安慰过她。她唯一认识的就是我啊,为什么我那么狠心对她?”
张嫣环住她,默默地看着这凄凉的一切,无语凝咽。
容妃的死断了魏忠贤最后一份念想,他加快了寻找田柳儿的步伐。柳儿两天后回到京城,大清早入宫。
暖阁里人不少,皇后王爷公主都在,太监魏忠贤在旁侍立,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仪表非凡的年轻人,看见她如看见空气,很是傲气。
田柳儿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就是所谓的神医李清和了。
“柳儿,你来看看。”皇后站起身,和颜悦色地说。
田柳儿福了一福,“是,娘娘。”
内侍搬来凳子放在床前,田柳儿坐下,先不号脉,细细打量皇帝。对于现在的状况,她并不意外,那天面见皇帝时,她就在他脸上看见了死亡之相。即便没有这场病,他也翻不过四十岁去。
这副身子已然破败,需大换血才行。不然就是好了,也是一个病秧子,三天两头地生病吃药,还不如痛痛快快死去。
田柳儿号完脉,抬头对皇后说:“陛下的病也不是不能治。”
李清和比皇后更快地发问:“要怎么治?”
田柳儿头也不回,依旧看着皇后,“陛下身上毒素横行……”
除了李清和,其余人顿时神色大变,张嫣更是忍不住打断她的话:“你说他中了毒?”
田柳儿微微一笑:“娘娘,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毒,病从口入,您又不是没听说过。陛下虽然年轻,五脏却已衰竭,这是毒素堆积所致。要治的话,当然能治,不过,需冒大风险。”
李清和道:“你说了半天,还是没说怎么治。”
“很简单,”田柳儿站起身,目光在王爷公主脸上打转,“找个人换血就成。”
徽媞和由检对视一眼,结结巴巴道:“换血,怎么换?”
柳儿笑看着她:“就是把你健康的血液换到你皇兄身上,把他身上有毒的血透析到你身上来。”
由检打定主意,道:“你做过吗?”
“做过。”柳儿淡淡道,“给一对母子羊。”
由检脸色黯淡下来,低头沉吟。
“什么结果?”徽媞立即追问。
柳儿轻快地说:“都活下来了啊。”
张嫣垂目看着天启,叹道:“那毕竟是两头羊。”
“这个我也想过。”李清和缓缓道,“不过正如田姑娘所说,十分凶险,有可能……都活不成。”
田柳儿点头:“老实说,是这样。不过,有一线希望都不能放弃,不是吗?”
室内一片静寂,每个人都没有迎视她的目光。
“如果能活下来,我皇兄能活多少年?”徽媞抬起头,微弱的声音响起。
“这要看他以后保养得好不好了,如果保养得当,活到古稀也不算奇事。”田柳儿怜悯地望着她,轻轻道,“不过另外一个人就不一定了,有可能立即死,即便活下来,也是疾病缠身。像公主这样底子弱的,不瞒您说,最多十年光景。”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尾声(一)
徽媞一时没有言语,垂下了头,接着又抬起,看向床上躺着的天启。张嫣无可奈何的背影映入她眼帘,她这才想起,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呢。
“你何必盯着她?”由检看着田柳儿,语气不悦,“我也可以。”
柳儿道:“说这些为时过早,谁的血跟陛下溶合得最快,就用谁的,不然换血的结果可要大打折扣。不是还有两位公主吗?”
徽媞点点头,无力开口:“五姐已经怀孕……”
“那不行。”柳儿决然摇头。
“六姐好事将近。”徽媞低低地说。
柳儿道:“那就看三位了。”
徽媞的直觉超乎一般人的强,没有发生而即将发生的事情,她通常都会嗅到苗头。好比田柳儿和李清和,两人未碰面前,她就预感到,柳儿会对李清和这种桀骜不驯的人生出强烈的征服意。而发生在她身上的大事情,上天都会给她强烈的心理暗示。
她知道,三兄妹中,一定是她和天启的血溶合得最快。
傍晚时分,她和田柳儿从乾清宫出来,漫步在空荡荡的平台上。不想走了,她抱住一个石柱趴到上面,遥望远方的天空,神情沉静。
田柳儿道:“明天空腹一天,后天就可以做了。
徽媞点点头。
田柳儿既好奇又怜惜地看着她,轻轻道:“有没有想见的人?”
徽媞一下子笑出声:“不要这样。”
田柳儿却不笑,神情凝重。
徽媞也缓缓地收了笑容,脸上残留一点涩涩的笑意,摇了摇头:“没有。”
柳儿叹一声,好言规劝:“你可要想清楚。”
“没有。”徽媞没有丝毫犹豫地再次摇头,自信又笃定地说,“我不会死的,柳儿。”
田柳儿逼着自己残忍地开口:“我不敢保证。”
徽媞笑道:“我不会死的,我能感受到,上天的善意。”
“公主,你真奇怪。”田柳儿禁不住道。
徽媞心里空灵,不作他想,笑道:“有时候你抱定一个信念,任凭谁说也不动摇,那么你所想的就会实现。从小到大,我都是这么坚信。”
“我喜欢你的性格。”柳儿道。
徽媞沉默一会儿,道:“不管怎么说,我都会尝试,哪怕我活不下来。只要能换来皇兄一天,让他看看他的儿子。”
柳儿叹一声,上前抚住她的肩膀,“公主,你是个善良的人,上天不会亏待你的。”
徽媞动容:“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
那一刻,她忽然感到,死并不可怕。仅仅因为别人的一句“善良”,让她觉得,她是如此高贵地活着。
两天后,田柳儿在两人身上插了羊皮管子,换了血。不过可惜,皇帝没有醒来,从清晨等到晚上,皇帝依然没有醒来。
徽媞像霜打过的茄子,整个人都蔫了,被抬回哕鸾宫休养。
田柳儿委婉表示,她已尽力,可以准备后事了。
张嫣一颗心向无边深渊坠去,希望落空的感觉大抵如此。原来只是觉得悲伤,现在四肢百骸都喧嚣着绝望。
她没有勇气再看病床上的人一眼,回了坤宁宫。她想,她必须做点什么,来宣泄被命运捉弄的愤恨。
第二天一早,她头一次在坤宁宫召见了魏忠贤,说,现在皇帝生死未卜,国家又内忧外患,他们两人更应该摒弃前嫌,通力合作,稳定国体。
接着表示,解除客氏的监。禁,魏忠贤你把她领出宫去。
魏忠贤回到值房,问王体乾,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王体乾沉思了那么一会儿,道,皇后怕厂公发难,便率先提出了和解。
魏忠贤不相信:“她恨我恨得要死呢。”
王体乾道:“不如我先试探?”
于是,他向皇后递出辞呈,请求辞去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世人都知道,他是魏忠贤的股肱。没了他,魏忠贤等于断了一只臂膀。
魏忠贤犹豫很久,才准他做出这一举动。
接着,便是忐忑的等待。
出乎意料,皇后坚决不允,还好言激劝:“卿是朝廷重臣,国事未定,怎能轻言离开呢?”
魏忠贤暂时放了心,把客氏接出宫外,每天照旧到司礼监报到,同时思索着全身而退的法子。
接下来半个月,陆续有两三个人上书,痛斥阉党几人不守孝道,直接提名的就是崔呈秀,父亲死了,你这畜生怎么不回家守灵?
对魏忠贤,是一字未提。
张嫣让人查了查,上书的几个都是阉党分子。
“这是什么意思?”
她问由检。
对付魏忠贤的事,她都是找信王商量。她已想过,如果皇帝真的不再醒来,无论她怀男还是怀女,这个江山都让信王来接任。
朱由检今年十七岁,脑子已能转好几个弯,阴谋诡计这些,他天生拿手。他认为,这些阉党中的小虾小蟹,对政局走向并无把握,因此两边都为自己铺路。弹劾崔呈秀,给皇后留下不是阉党的好印象,同时也不触犯魏忠贤的霉头。
对这些奏折,张嫣按他的建议,采取不予理睬的态度。
“等到大鱼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由检道。
下旬,御史杨维垣上书,弹劾崔呈秀贪权弄私,十恶不赦。
杨维垣是阉党中的骨干分子。大家都不傻。
崔呈秀已成众矢之的,对于张嫣来说,这是断掉魏忠贤另一只臂膀的大好机会。然而朱由检说:“再等等。”
“还要等什么?”张嫣讶然。
由检沉吟道:“无论如何,都要沉得住气。要等到一个敢于弹劾魏忠贤的人。”
张嫣便依他所说,严厉地斥责了杨维垣,让他不要轻言。
几天后,杨维垣再次顶风而上,弹劾崔呈秀,同时大肆称颂魏忠贤。在奏折中,他把清算东林的责任全部推到崔呈秀身上,同时声称,很多事魏公公本不想做,都是崔呈秀出的主意。
这下张嫣明白了,杨维垣的背后,站着魏忠贤。
连续几次弹劾给了魏忠贤启示,要想全身而退,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必须对天下做出一个交代。
所以他指使杨维垣上书,把责任全部推给了崔呈秀。
从六月到九月,陆续又有人上书痛骂崔呈秀,以及魏忠贤。反击的时刻到了,一道圣旨,崔呈秀落马。
魏忠贤平安无事,但他仍觉得憋闷。虽然皇帝一日不死,皇后就不会要他的命,但反过来说,他也不敢把皇后怎样。
他已错过最好的机会,当时不该听信王体乾一家之言,放了皇后和信王。
如今为时晚矣。
张嫣的肚子已经七个多月大了,行动困难。为防人算计,她一直待在坤宁宫,每天傍晚时到乾清宫看看皇帝。
她在他脸上看到了希望。这希望是如此渺小细微,不是日夜厮磨的人,完全察觉不出来。
“在你醒来之前,”她摩挲着他的眉头,轻声呢喃,“我一定要把他赶出朝廷,不然你又舍不得动手了。”
她曾经想过,能不能如皇帝所愿,与客魏二人和解。已经不可能了,困难时期,或许他们能够暂时获得和平的僵持,一旦局势缓和,彼此的忌惮凸显出来,一定会拔刀相向。天启三年的事,她承受不了第二次。
六公主主动提出选婚推迟,张嫣不允,金秋十月照期举行。
公孙让人带话给徽媞,想见一见她。
和上次一样,徽媞坐轿子摇晃到故园。公孙一见她,大吃一惊:“你怎么跟纸片似的?”
“有吗?”徽媞晃悠悠地走进来,坐下后,手扶着头。
“你看看。”公孙把镜子送到她面前,“你以前虽然没有血色,但也不至于憔悴成这个样子,跟重病病人似的,哪像个十四五岁的姑娘。”
徽媞只觉这话如针刺,一把推开他,口气冲得不行:“有事快说!”
公孙见她发火,一下子没了胆气,嗫嚅道:“是,是。”顿了顿,他吞吞吐吐地说,“我……会不会落选啊?”
徽媞睁开眼睛,他正俯身看着她,白皙的脸庞离得极近,她可以看到,那双秀气的眼睛里写满了担忧。
徽媞心中一动,别开了眼,须臾又看着他,坦诚道:“公孙,你真的长了一张俊脸,俊到让人可以忽视你的其他。”
“真的?”公孙喜不自禁,咧开一个又傻又灿烂的笑脸,“公主,这还是你第一次夸我呢。”
徽媞道:“但是选驸马不是只看脸,我有一些话要嘱咐你。”她环视屋内,无精打采地说,“屋里好闷,我想出去走一走。”
公孙欢快地说:“到后面的花园逛一逛如何?”
徽媞摇摇头:“我说的是到街上看一看。”
出了郁府,行不多远,就是玉河桥。许是王恭厂爆炸闹的,很多商家都没开门,街上行人不多,放眼望去,只有秋风扫荡着落叶。
郁公孙走在徽媞旁边,摇晃着一把白纸扇,怡然自得。
徽媞笑了笑。
公孙便把纸扇送到她眼前,炫耀似地说:“公主,你看这字写得好不好?”
“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可能太应景了,徽媞念着颇有感触,喃喃重复道,“北雁南飞,北雁南飞……”
她抬头看去,苍茫的天空上,一群大雁排成“一”字,翩然南飞。
“字写得很好,风雅秀挺,一点都不像你。”徽媞道。
公孙也不计较,笑道:“本来就不是我写的,这扇子是我表哥送我的。”
“噢?”徽媞瞟了他一眼,坏坏地笑了笑,脚步不停,朝国子监迈去。
“我表哥可是很厉害的人物。”公孙摇着扇子微笑,“就说这国子监,里面的学生极不安分,每每妄议朝政。公主可知,他们背后都是有人的。”
“是吗?”徽媞一脸疑问。
公孙笑道:“公主常年幽居深宫,这就不知道了吧?国子监的监生大都是花钱买来,天下哪里最富?江南啊。江南官员行走官场,都有富商在背后支持。他们想搅乱朝廷这锅水,通常都会发动学生。学生的身份最适宜,既不引人注意,又见多识广。当年东林党为了离间三党,先给他们的智囊汪文言谋了一个监生的身份。”
正说着,已到国子监门口,只见一位十六七岁的学生,站在他的同学面前,正朗声说道:“虎狼在前,朝廷竟然无人敢于反抗!我虽一介平民,愿与之决死,虽死无憾!”
几十位同学沉默片刻,鼓掌喝彩,纷纷扔了手中的书,跳到桌子上大叫:“与之决死,虽死无憾!”
公孙低声道:“他叫钱嘉征,东林领袖钱谦益的同族。家在淮扬,是扬州最大的盐商。”
徽媞道:“你认识他?”
“当年在外祖家时,常跟他玩耍,不知他可还记得我?”公孙眯起眼睛,默默地瞧着钱嘉征。
学生闹得极响,不一会儿国子监副司业陆万龄铁青着脸走了进来。此人曾上书说,忠贤功盖当代,应移入国子监,与孔子并尊。
一个太监,与圣贤并肩。太无耻,生生地把国子监正司业给恶心走了。从此国子监归他管,常常勒索富户学生。
“干什么?干什么?反了天了你们!”陆万龄跺一跺脚,指着学生怒斥。
“乌龟老王八蛋!”钱嘉征把书一扔,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挽起袖子向他走去。
“干嘛?干嘛?”陆万龄操着一口四川口音的官话,结结巴巴,急忙后退。他叫万龄,学生们私下笑言,除了乌龟,谁能万龄。
钱嘉征挥手向后一招呼,“上啊,兄弟们,揍他!”
几十个人发一声喊,挥舞着拳头冲了过去,将陆万龄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场面混乱不堪。
徽媞回到宫里,将国子监发生的事对张嫣说了,末了道:“看来冯铨说的不错,钱谦益那边已经出手。”
张嫣沉吟道:“学生闹事,历来都能在南北两京产生极大反响,声势造得够了,魏忠贤自己就会走下朝堂。”
“那,”徽媞缓缓道,“皇嫂会要他的命吗?”
张嫣沉默不言。
第二天,国子监监生钱嘉征上书弹劾魏忠贤十大罪。
这是继杨涟之后弹劾魏忠贤最凶猛的一次,其文笔之老辣,措辞之严厉,比杨涟有过之而无不及。如同当年一样,广泛抄阅,广泛传发,反响极大。
此后,刑部员外郎史躬盛和工部主事陆澄源陆续上书,痛斥魏忠贤。而自崔呈秀走后,阉党就开始土崩瓦解。他的儿孙纷纷递上辞呈,在家中写奏折,痛斥阉党罪恶,表明自己清白。此时此刻,竟无一人为他说话。
威信扫地,魏忠贤慌忙进宫,面见皇后。
皇后对他很客气,挺着大肚子亲自接见他。魏忠贤暗叹一声,还好,皇后还没有撕破脸皮。没准她会像前几次一样,把那些人严厉地训斥一顿。
他言辞恳恳,表明自己对皇帝是如何如何忠诚,说着说着,声泪俱下。
张嫣一言不发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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