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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安皇后-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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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的一天,他在坤宁宫用过晚膳,张嫣照例拉着他一同看书,他嫌烦闷,牵着她出了坤宁宫,到后面的宫后苑散步。

夜空满天繁星,天启束手立于庭中,抬头凝视,六等星清晰明亮地挂在天边,他意识到,夏天快要来了。

感觉到张嫣那双大眼睛一直在看着他,天启低下头,笑问她:“怎么了?”

张嫣微微一笑:“陛下这样,我很高兴。”

“怎样?”

两人沿着石径小路缓缓前走,暮春的夜晚鸟语花香,更显得四下静谧。

张嫣微一沉吟,道:“不再像个小孩子,也不若以前贪玩,好像已经收了心,专注于政务上了,我说的对不对?”

天启抿唇一笑,淡淡道:“那是你从来不了解我。”

张嫣一惊,立在了原地。

天启仍缓缓前行,走到一丛牡丹花旁站住了,伸手摘下一朵大如手掌的胭红花朵,低头嗅了嗅,微笑看向张嫣,走回去戴在她头上。

“跟你很配,端庄又美艳。”天启歪头看着她,手移下来时,轻轻摸了摸她耳垂。

张嫣不知不觉红了脸,竟不敢跟他含笑的星眸对视。

“走吧。”天启握住她的手,原路折回去。

回去的路上,张嫣道:“对了,陛下,吏科都给事中现在由谁接任?”

她知道,由于皇帝迟迟不批复周士朴的接任,吏部只好将人选重新换成阮大铖。但是阮大铖只在任上待了一个月,就辞职不干了。她悄悄嘱咐八公主向卢象升打听原因,得到的答复是,朝中之人都怀疑阮大铖是交通了魏忠贤和他身后的齐楚浙三党才谋得此职,阮大铖承受不了舆论压力,自己离了职。

天启道:“吏部推举了魏大中,我已经批复了,魏大中不日就要上任。”

“可是魏大中也是高攀龙的弟子呀。”

天启嗤笑道:“你还能指望赵南星推举其他人吗?”

张嫣越来越摸不清楚他了,他似乎对东林党遍布朝野这种情况很愤怒,却又表现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态度,是时机未到?还是向现实妥协?

她倒不觉得有什么,古往今来,拉帮结派这种事就从不断绝,用谁不是用?比之三党,东林党更正直,更廉洁,即便没有东林,其他党派不也是一样任用私人吗?

她正想和天启探讨朝廷之事,他忽然笑道:“你还挺关心外廷的。”

张嫣柔柔道:“这不也是因为陛下吗?如果我不多读史书,对朝廷之事不闻不问,那跟陛下在一起还有什么可说?时间一长,陛下就该厌倦我了。”

天启道:“我宁愿你不知书。”

时间像倾泻在指间的日光一样,平静祥和地划过。天启每日在乾清宫批改奏折的时候,张嫣依然陪在身边。她现在有些明白天启为什么去做木工了,换了她,她也要发疯了。大明朝的官员最热衷的不是为民请命,而是相互指责谩骂,骂的内容极端无聊,例如某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不奔父丧,某个寡颜廉耻的家伙流连妓院。工部说户部管不好账,户部骂兵部募不来兵,兵部揭发吏部结党营私……

这感觉就像一群苍蝇在底下嗡嗡乱叫,但凡是个有脾气的人,都不会耐心地走进去为他们调解,因为那会引来更强一波的争吵,直到最后混淆了原委,颠倒了黑白。

这样的奏折,天启都是一言不发地快速浏览完,扔给王体乾,吩咐道:“你们看吧,批红后再呈上来念给朕听。”

这样他就可以节省时间去处理一些真正的大事。

往常魏忠贤在时,他都是这么做的,现在麻烦了一点。王体乾并不能够把握他的心思,批的红总是不合他的心意。王体乾优柔寡断,而他需要的,是像魏忠贤这样勇于担当、果敢决断的助手。

黄河水是能灌溉,但也会决堤,魏忠贤最近气焰太嚣张,须得压一压他。

他拿起这一类奏折中的最后一份,粗粗扫了一眼,正要扔给王体乾,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唇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好!好!”他似乎是太激动了,竟站起身来,轻轻弹着折子往门口光亮处走去。

张嫣和王体乾互看一眼,默默跟在后面。

“王体乾。”皇帝含笑唤了一声。

王体乾急趋上去:“奴婢在。”

“你来看看这份奏折。”

王体乾双手接过,摊开来看。天启思量着,在殿中踱步。

感觉到皇后的目光看过来,王体乾微一点头。张嫣笑笑,施施然走到天启面前,躬身告退。

趁着下午皇帝去了长春宫,王体乾到坤宁宫里给皇后请安。张嫣放下书,微微抬手,温和笑道:“免礼。”

“谢皇后娘娘。”王体乾恭敬地再拜后,弯腰侍立,眼睛盯着地面。

“王体乾。”张嫣亲切地唤道。

王体乾受宠若惊,慌忙应道:“奴婢在。”

张嫣徐徐道:“自你当上司礼监掌印后,我还没找你单独说过话,如何?在这职位上坐的好么?”

王体乾听她说到这个事,面上恭敬又添了几分,诚惶诚恐道:“这都是托娘娘的福,如果不是当年娘娘在陛下面前美言,奴婢也走不到今天,奴婢心内着实感激。”

张嫣微微一笑:“还是你老实勤恳,陛下才任用你,我不过在旁边多说了一句话。对了,”她话风一转,道,“今天那封折子上说了什么?”

王体乾拱手道:“那封折子是刑科给事中傅魁上的,专门弹劾左光斗和魏大中,说二人貌丑心险,阳奉阴违,道德败坏,列举的最大罪状就是二人与内阁中书舍人汪文言勾结乱政。”

张嫣一惊,站起身来,“你详细说说。”

“是。”王体乾颔首,接着道,“傅魁在疏中说,汪文言原名汪守泰,本是徽州府一个狱卒,因监守自盗,被判了刑,逃脱后来到京师,改换名字,四处钻营,投附在王安门下,事之如父。左光斗明知汪文言的罪恶,却不予揭发,反引为腹心,魏大中更是在财政上予以支持。此二人相互勾结,把持铨选大途,正人君子无不受其迫害……”

“好了。”

言官说话向来追求耸人听闻,张嫣不听也知道下面开始夸大其词了,因此轻声打断了他。

她现在知道天启为什么激动了,杨涟、左光斗、缪昌期、魏大中是反对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的中坚人物,人称他们“杨左谬魏”,如今倒好,这个傅魁一封奏折就盯上了俩,可谓正中皇帝下怀。

她沉吟着,漫声开口:“陛下怎么说?”

“陛下已下旨立即逮捕汪文言,严加审讯,左魏两位大人置之不问。”

张嫣缓缓坐下,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时候不早,你去吧。”

王体乾躬身告退。

张嫣一个坐着,神色肃然,皱眉不语。

吴敏仪轻声道:“娘娘,这事跟咱关系大吗?”

张嫣道:“这个待会再说,你把高永寿叫进来。”

高永寿每隔十几天就要出一趟宫,给皇帝搜罗集市上好玩的东西,今天正是他的出宫日,他已换好衣服,听到皇后召见,慌忙跑了过来。

“什么事啊,皇后娘娘?”来到皇后跟前,他大大咧咧行了一礼,笑嘻嘻问。

张嫣诧异道:“你的声音怎么变了?”

吴敏仪立即接口:“娘娘别说,我也发现了,这孩子前两年说话跟鸭子叫似的,现在倒像是玉石相碰,好听多了。”

说着就到了高永寿跟前,眯起眼睛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边还沉吟道:“不应该啊。”

高永寿双手护胸,忙不迭地逃开,刻意粗着嗓子大声道:“你们不觉得这样说话太难听了吗?我让李神医给我开了润喉清嗓的药……”

“蒙谁呢,吃什么药也不可能变成这样。”吴敏仪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好了。”张嫣轻轻一声,房间里安静下来。

“你帮我做一件事。”她对高永寿说。

“什么事?”

“过来。”张嫣冲他招手。

高永寿讶然走过去。

张嫣附在他耳边低低道:“你出宫后,到太康伯府上替我传一句话,就说让表哥不要再跟一个姓汪的人接触了。”

高永寿立马直起身,扯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大声道:“让表哥不要再跟一个姓汪的人接触了。我记住了,皇后娘娘!”

☆、暗涌

高永寿走后,张嫣抚额叹气。

吴敏仪抿了抿唇,低低道:“娘娘,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您,今天索性说了罢。陛下回宫那一天晚上,曾召锦衣卫进宫。奴婢后来听高永寿说,那是要查娘娘的一个家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陛下忽然改了主意,又不让查了。”

“还有这事?”张嫣讶然。

“娘娘,”吴敏仪瞥了她一眼,“奴婢劝您,还是小心行事。”

张嫣一愣,失笑道:“难道连关怀家人都不可以了?”

吴敏仪道:“就怕陛下猜疑。”

张嫣点点头:“我知道,我会注意的,不过此事非同小可,到时候我的家人若牵连在内,岂不更麻烦?”

吴敏仪附和一声“是”,沉默片刻,接着说:“还有一事奴婢想说,娘娘听一听,不知奴婢说的对不对?听多了,我现在也知道,朝廷的人分成两拨,一个是名声较好的东林党,一个就是依附魏忠贤的阉党,是不是?”

张嫣赞许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可是娘娘,”吴敏仪近前,“奴婢还听得出来,您是倾向东林党的,陛下呢,倒是更向着魏忠贤那帮人一些。”

张嫣略一沉吟,点头道:“是这样。”

吴敏仪直言:“这样不好。要奴婢说,您向着谁都没问题,可千万别说出来,也别在陛下面前提这事。自古男主外,女主内,朝堂的事让他们男人争去吧,何必插手呢?万一伤了和气,划得来吗?”

“不,不是你说的这样。”张嫣徐徐道,“我们身在宫廷,跟政治脱不了关系。且不说谁对谁错,陛下这么做于国于民是否有利。我只说一点,现在能与魏忠贤抗衡的只有东林党,如果东林党垮了,那他不是一手遮天了吗?宫里宫外都是他的人,我还有立足之地吗?仅凭陛下的宠爱,一切就不用担心了吗?况且宠爱这东西向来是最不牢靠的。”

吴敏仪叹道:“这倒也是。”

汪文言被抓后,东林党人惶恐不安,左光斗、魏大中先后上书与他撇清关系。天启给他们的批复很温和:心迹自明。他命左光斗照旧供职,魏大中速到新职上任。

首辅叶向高也上书皇帝,说汪文言的中书舍人是他题请的,倘以此为罪,请罪他一人,以释宫府之嫌而消缙绅之祸。

天启降旨安慰他,说目前正当“时艰主忧”,即使朕勉从辞职之请,首辅恐怕也不忍心离去。叶向高本来就不是真的想辞职,圣旨一劝,也就到内阁上班去了。

天启一直等着,等有人上书为汪文言说话,可惜,除了叶向高递上一本,请求把汪文言由北镇抚司狱转交刑部审讯之外,没有一人上疏救他。

这让他莫名地觉得可笑,晚上吃饭时,也一直在笑。

张嫣莞尔:“陛下在笑什么?”

天启摇头笑叹:“没什么。”还是忍不住,呵呵笑了一会儿,道:“你不知道我这两天多清净,这帮人呀,胆子这么小,一吓都不敢出声了,现在一个个肯定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为了让东林党人更急,两天后,他又发出一道圣旨,命令严刑审讯汪文言。

张嫣在坤宁宫里提心吊胆,身处帝王之侧,她比谁都明显地察觉到,暴风雨就要来了。汪文言官职卑微,然而影响重大,与众多公卿大臣交情深厚,在锦衣卫的酷刑下,谁知道他会供出什么来?只要话语有一点不慎,都会被皇帝加以利用,移罪东林党。

她一直默默关注着此事,三天后她到乾清宫时,皇帝正在大发怒火,原来汪文言在诏狱关了几天,竟然什么都没审出来,被无罪释放了。

张嫣惊诧,汪文言果然如池漪所说,背景复杂。天启也意识到这一点,他让顾显去查,查出来的结果是,汪文言关进诏狱后不久,东林党人、御史黄尊素找到负责审理汪案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署理北镇抚司事刘侨,说:“汪不足惜,不可借此案移祸缙绅啊。”

刘侨与东林党人一向谈得来,听了这话,走过堂审了一审汪文言,呈上一份无关紧要的供词。

事实不能不让天启发怒,连他的鹰犬都受东林党人摆布了。两天后,他撤掉了刘侨,换成更加听话的许显纯。

四月阳光和煦,花香醉人,坤宁宫里内侍宫女来来去去,晒书晒被子,天启蹬上秋千,一个人荡来荡去。张嫣环臂站在旁边,仰头看着他,鹅黄色罗衣褪至手肘,露出一截白嫩如莲藕的胳膊。

看了一会儿,她问道:“汪文言的案子就这么结了?”

“嗯。”天启目视远方,点了点头。

“现在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外有努酋,内有反贼,朝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宁总比动荡好。”张嫣意味深长道。

天启移目看向她,微微一笑:“你是我知己。”

张嫣失笑:“是吗?前几天还有人说我从来不了解他。”

“我随口一说,你记到现在。”天启冲她伸手,“要不要上来一起玩?”

张嫣摇摇头。

“皇上!皇上!”高永寿咋咋呼呼跑了进来,圆圆的眼睛寻觅一圈,瞅见天启,挥舞着双臂激动地跑上前,“皇上,你的护灯小屏八幅卖掉了,卖了八千金!”

天启跳下秋千:“真的!?”

“真的,你看。”高永寿侧身给他让出视线,内侍正把一箱又一箱金子抬进宫来,太阳底下闪闪耀眼。

“陛下,你真是这个!”高永寿外袍一掀,扎了一个大马步,冲天启竖起大拇指。

天启高兴得手舞足蹈,当着大家的面蹦跳起来,跟高永寿对着哈哈大笑。

“陛下。”张嫣皱眉,上前扯住他袖子。

天启犹沉浸在兴奋中,亮晶晶的目光看着她,像渴盼表扬的孩子似的,一遍遍地问:“皇后,我厉不厉害?”

张嫣轻斥道:“你是皇帝,又不是木匠。”

天启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束手安静站立,神情落落寡欢。

高永寿满眼放光地看着金子,嘿嘿哈哈地大笑着,畅快淋漓地表达兴奋之情。

天启默默看着,有点羡慕他了。

半晌,他轻叹一声,道:“我回乾清宫看折子了。”

张嫣这才露出笑容,敛衣行礼:“恭送陛下。”

天启微微点头,一个人缓缓地步出坤宁宫。

高永寿这才走到张嫣身边,低低道:“娘娘,有人叫我传话给你。”

张嫣道:“谁啊?”

高永寿看了一眼四周,倾身向前,以手掌做掩饰,在她耳边低语:“表哥。”

说完,直起身得意笑道:“我这回是不是学乖了?”

张嫣瞥一眼好奇地瞧着这边的内侍宫女,叹道:“你可以到屋里,只剩我们两人再说的。”

到了屋里,她打发走了高永寿,拆开信来看,上写着: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杨涟近日预弹劾魏忠贤,朝廷必将再次大动荡,魏监存亡与否,成败在此一举,望皇后善进良言。

张嫣思索着,把纸揉成一团,片刻后又打开来看,直到清晰明确地印在脑子里,才吹燃一把火,把信烧了。

她搓着微微颤抖的手,在殿中来回踱步,最后无力地跌坐到椅子上,长叹一声:“终于来了。”

二更的梆子在长街响起,愈发显得深夜宁静,椿树胡同的杨宅里,杨涟束手立于窗边,凝视着天上的一轮圆月。

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他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那天傍晚,宫中内侍到都察院衙门传旨,兵科给事中杨涟明天进宫面圣。

他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记得自己在同僚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浑身发抖地磕头。

那一夜他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跟着十三位大臣进宫。皇帝快死了,快死前召见的人不是公卿就是大臣,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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