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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安皇后-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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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环视四周平原,干涸得像灰色的石头,寸草不生,风一吹,卷起许多尘土。眉头蹙起,他在心底叹声气,连北直隶都是如此,更不要说受灾严重的陕西、山东这些地了,官员给他上折子说,许多地方都出现了易子而食,看来此言不虚。

一个瘦巴巴的约莫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挑着水打他们面前走过,卢象升定睛看去,这人上身穿着破旧的红袢袄,脚蹬着一双破旧的红袄鞋,头上戴的红笠军帽垮了半边。这套装束是大明军队制式军服:鸳鸯战袄。这人原来是个军士。

“小兄弟。”卢象升从马上下来,笑唤道。

那小瘦猴面黄肌瘦,一双明亮大眼睛显得更大,骨碌碌乱转,看起来十分机灵。看卢象升头戴方巾,身穿竹青色道袍,举止文雅,便知是个读书人,心生好感。

“这位相公,方才可是唤我?”他腾出一只手,挪了挪帽檐,把那双机灵活泼的眼睛露了出来。

“是。”卢象升温和一笑,目光在他腰间的木质腰牌上扫了扫,“小兄弟莫非是这附近的墩军守卫?”

“我是前面靖边墩的。”小瘦猴捏着腰牌晃了晃,上面篆刻着几个大字:墩军守卫顾显

“好巧!”天启开心,翻身下了马,对卢象升说,“我们跟着他去看一看。”

“看什么啊?”小瘦猴放下扁担,捶着酸疼的肩膀。

“看你们靖边墩。”天启道。

“啊?”小瘦猴惊讶得脖子往前一伸,眉毛眼睛挤作一团,“那有什么好看的?又脏又乱又差,你们要玩啊,到别处去。”

他看这两人白云一样洁净,又文绉绉的,便以为他们是游学的秀才,春日里出来寻找乐子。

“这太阳都快落山了,”小瘦猴抬头望望天,擦了把汗,挑起扁担,“我们墩里穷得叮当响,你们要去了,恐怕连晚饭都招待不起。”

说罢转身即走。

“等等,顾显。”天启在他身后笑道。

顾显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脚步顿住,回身看他。

“别忙着走啊,”天启迎着他疑问目光走上去,“这附近有没有卖吃的?”

“吃的?有啊,朝东北方走上两三里,有一个酒馆,里面酒肉都有,小菜也齐全……”顾显舔了舔干枯的嘴唇,目光跟着天启那只白手移动,看着他解下腰间系的黄稠袋,把袋口大大撑开,在里面扫来扫去地看,后面的话不知不觉就说不下去了。

不是看天启穿着不俗,顾显真以为这钱袋是他偷来的,拿钱的动作太生疏太笨拙太没有气势了。

“嗯……十两应该够了吧?”天启捡了一块最大的,捞起他的手放上去。

“岂止啊,还多了呢!”顾显双眼发亮,咧开嘴笑起来,兴奋地把银子往空中抛了又抛。他也不问这两人去干什么了,豪爽地招呼道,“走!走!我带你们去!”

天启和卢象升相视一笑,牵了马跟着他走。这顾显嘴皮子一张,利索地说起话来:“我跟你们说,我们这墩里是不让外人进的,到时候人家问起,你们就说是我的远房亲戚,路过这儿顺便来看看我的。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

天启就像没听见,指着他手中的长枪道:“你出来挑个水,还带着长枪?怎么,这一片不太平?”

“唉!”顾显垂头叹气,“小心点总是好的,最近响马贼横行塞外,老巢就在这附近的山上。上个月好几个商队都遭了秧,男的都是一刀捅死,女人和财物全都掳了去。娘的,他们都不来挑水,偏要老子来,这不是欺负人吗?”嘟嘟囔囔说着,见两人面色平静,一声不吭,忙改口道,“你们是外地人吧?没听说过九省通家?

天启道:“是那几个响马贼的名号?”

“响马贼?你也太小瞧他们了吧。”顾显瞥了一眼这文弱的小书生,眼睛里满是怀疑和鄙视,“那贼头叫马翩翩,家里祖辈本积下万贯家财,无奈被这不肖子孙败坏得一干二净。他做不来正经事,豪奢惯了,受不得穷,就占山为王,做起了这打家劫舍的买卖,在齐鲁燕晋这一带横行扫荡,那些小盗山贼也都从了他,一两年下来,已聚众上万人,寻常人谁惹得起?”

天启嘲讽一笑:“寻常老百姓当然惹不起,可你们是军人,如今连几个盗贼都收拾不了,将来怎么去打北虏、鞑子?猛虎面前,恐怕都变成小绵羊了。”

顾显觉得这话刺耳无比,有心反驳,张了张嘴,却找不出话来。深吸一口气,他吊儿郎当地说:“谁管得了这个,过一天讲一天,现在朝廷不给饭吃,不给衣穿,还指望我们给它卖命!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买卖?谁不是爹生娘养?皇帝老儿锦衣玉食,只顾自己快活,哪里管我们这些蚁民死活?但凡多发一斗米,一年给一套衣服,老子不为国效忠就不姓顾!”

他越说越激动,到后来那声音如珠落玉盘,掷地有声。语罢,谁也没吭声,一阵沉默,唯有沉闷的脚步声响起。

走在最前方的顾显忽然停下,吐出一口气,道:“到了,这就是靖边墩。”

☆、边军

天启和卢象升一同抬首看去,面前巍然耸立着一个高大的火路墩,墩身约达十余米,整个外形呈覆斗式,颜色灰白,往上看去,隐隐可以看到上首的望厅房屋及灯柱军旗,墩的四周,建有一座长达三十多米的马圈围墙,墙外有壕沟。

大明在九边各地大建墩台,一般三里一墩,五里一台,近塞称为边墩,腹里地方称为火路墩或接火墩,一旦有异族侵扰,这些火路墩一个接着一个擂鼓放狼烟,很快就能把消息传到它们所属的庄子里。

天启以前只在图纸上见到过这玩意,真正看到,还是第一次。他打量着,漫不经心地往前走。

“小心!”顾显几步赶到他面前,指着壕沟说,“这有塌窑的陷阱,我领着你们走。”

天启和卢象升跟着他越过壕沟,来到大门前。那门的上首设有一个悬楼,里面控制着一个吊桥,墩里的人出入,都是依靠这吊桥。

顾显冲上面喊了几声,一个懒洋洋的脑袋伸了出来,调笑道:“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小瘦猴回来了呀。”

“你当是你爹呀。”顾显一向讨厌这个整天跟在甲长黄大海后面拍马屁的李通,说话也不怎么客气,“快放吊桥,我要上去。”

靖边墩里头,顾显年纪最小,性情也毛躁,众人都喜欢欺负他,像这种大老远挑水的活,你推我,我推你,就推到了顾显身上。李通尤其跟他不对付,时常刁难。

现在他有意折磨这小子,迟迟不放吊桥,倚在土台上,不紧不慢地说:“急什么。”眼珠一转,他冲天启和卢象升抬了抬下巴,“这两人谁呀?”

“家里亲戚,顺便来看看。”顾显压住怒火,淡淡道。

李通把眉头一皱,直起腰来,气势十足地说:“我说顾显,这墩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万一混进来金奴的奸细,出了什么事,怎么向朝廷交代?”

“你说谁是金奴奸细!?”顾显破口大骂,“这墩里是有钱还是有粮啊,他妈的穷得叮当响,破窟窿一个,谁来抢啊?你这老混蛋上个月还跟蒙古人做生意呢,论卖国你当属第一,他娘的现在还说三道四……

李通满脸通红,心中怒火大盛,面上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缩回脑袋,冲另外一人道:“马二,放吊桥啊,我可不想听疯狗狂吠。”

吊桥放下,顾显挑起扁担,回头招呼两人一声,咯吱咯吱走在上面。天启和卢象升跟上。一进门,一股难闻到说不清的味道扑鼻而来,天启屏住呼吸,抬头打量,一时有些惊愣。

沿着围墙,左侧筑有一排墩军住房,住房旁有一口井,井口凝结着淡黄色泥土,干巴巴的,想来已经干涸,几个妇女正在井旁晾晒衣服,说着闲话,男人们围坐在桌旁赌牌,吊儿郎当地开着玩笑,言语粗鄙。有的向这里瞥上两眼,目露惊异,回过头悄声说道:“小瘦猴还有这等亲戚,看不出来啊。”议论一阵,也就作罢了,很快又沉迷到赌局中。

围墙的右侧,是羊马圈和仓房,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本就是个狭小的空间,十来个人吃喝拉撒全在这里,又圈养着牛羊,也就无怪乎味道难闻了。

给他们放吊桥的马二转身搬了条板凳,用袖子揩了两揩,放到他们面前,憨厚一笑道:“怠慢了,请坐。”

天启道声谢,并不坐,问顾显道,“你住在哪里?”

“这里,请进来参观。”顾显走到这排房子的第三间,推开木门,尽管他的动作足够小心翼翼,那门仍嘎吱嘎吱作响,好像一碰就倒。

房子低矮,天启还好,弯一下腰就可以进去,卢象升就有些困难了,他站在外面打量,见那门窗皆已毁坏,其他家莫不如此。

屋里潮湿阴暗,空间狭小,放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只剩下站脚的地儿了,做饭的炊具、锅碗瓢盆都在门口搁着。天启抬头看去,见房顶上好几道裂缝,有的正对着床。

“下雨时漏水不?”他问。

“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那你怎么睡觉?”

“被子一蒙,该怎么睡还怎么睡。”

“这房子有多少年没修了?”

“哈!”顾显无奈摇头,“打我记事,它就没修过。”

“你记事就在这里守卫?”

“我爹在这里,他死了,我来接任了。我们家是世袭军户。”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老娘。”

天启道:“那你在这里守边,谁来照顾她?”

顾显沉默片刻,别开脸,看向外面,声音灰暗地响起,“那有什么办法?难道要违反军令吗?”

天启跟着沉默下来。

顾显很快把头转了过来,大眼睛里闪着异样光采,脸上没了刚才的故作老成,像他的年纪一样天真烂漫,“不过明天该我休息,我可以回家了,现在这个时候她一定是一个人在地里拔着草,怪累人的,我得回去帮她。”

“那挺好。”天启被他感染,跟着笑起来。

“时候不早了,”顾显把帽子一正,“我得出去买吃食,不能委屈了二位。”

“不用了。”天启和卢象升一同出手拦住了他。

“这是怎么,不是说好了吗?”顾显迷茫地瞪着眼睛。

天启笑道:“我们自己带的有吃的,银子你留着用吧。”

两人阻拦下,顾显终于答应不去。日暮时分,各人回屋造饭,浓烟四起,说话声、走动声、铁锅碰撞声此起彼伏。

“这隔音不好哇。”天启拍拍墙壁,一层薄薄的木板。

“那可不是。”顾显烦躁地应道。隔壁是马二夫妇,夫妻感情很好,每天夜里都要折磨他的耳朵一回。

“对了,”卢象升曲腿在唯一能坐的床上坐下,道,“你方才说和蒙古人做生意,真有此事?”

顾显朝门外瞅了瞅,压低了声音说:“他一个小兵,也就是卖卖茶叶之类,我听说……”他竖手在嘴巴旁,蚊声道,“还有一些高级军官卖情报呢,啧啧!真是丧尽天良,猪狗不如,蒙古虽依附我大明,可是跟金奴也一直牵扯着呢。”

“所以情报和排查奸细的工作要做好,尤其是辽东,”天启转向卢象升,“上次王化贞丢广宁,就是败在这上头。”

“蒙古人早就有二心了……”他叹声气,眯起眼睛,痛骂道,“跳梁小丑!”

顾显翻起眼睛偷偷瞧了他一眼,低下头默默啃着白面饼子。

卢象升沉吟着不吭声,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小国向大国臣服,不给他们点好处是不行的。大明现在内外交困,国力衰颓,早不复先前的万邦来朝、威仪四海。

他一想起这些,心头沉重,也吃不下去了。

房间里只有顾显一人,狼吞虎咽着他们带来的干粮,噎得不能行时,再猛地灌下一口凉水。他平常吃的都是高粱面,白面是甲长黄大海才有资格能力享受的。

正想着,甲长黄大海的粗嗓门适时地在院子里响起:“都出来,我有一件事要交代大家。”

顾显在心里唾骂一声,拿袖子抹干了嘴,磨磨蹭蹭起身,对两人道:“我先出去一会儿。”

天启点点头,看着他走了出去,自己也走到窗前,好奇瞧着。那甲长黄大海五短身材,肥头大耳,满面油光,围着他站的守卫和守卫妻子都面有菜色,像难民似的。

“是这样,”黄大海呵呵笑着说,“现在虽不是农忙季节,地里也有些活要干,我家那几十亩地,就我们两口子和几个看门的佣人,也忙不过来。我看最近大家都闲着,不如受受累,帮帮我。”

众人听了,都低下头,面上现出几分不情愿。顾显心里已经极为愤怒了。现在军队土地兼并严重,小兵的地都被高级军官霸去,他家仅剩的几亩还是靠他舅舅救济的。黄大海有亲戚当大官,土地还完好地保留着,每到农忙季节,都让他手下的七名守卫无偿帮工。如今是越来越过分,连闲暇时都不放过他们。

见没人回应,黄大海的脸色顿时难看下来。

李通察言观色,当即拍手笑道:“我当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个,没问题!”说罢又去鼓动他人,“闲着也是闲着,又不是别人,这是甲长!能帮我们就得帮嘛。”

“我不行。”一个冷淡而坚硬的声音响起。

李通见顾显又来拆他的台,顿时大怒:“你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顾显把头一扬,朗声道,“哪条军令上说守卫要给甲长帮忙种田啦?马屁精!”

这一声骂显然戳中了大家心坎,有几个绷不住笑出声来。黄大海的脸色已是阴沉了,却仍一言不发,很多时候不需要他出场。

“你说谁马屁精,有种你他娘再说一句!”李通被人当众耻笑,一张脸都涨红了,指着顾显鼻子,瞪着两只三角眼,面相凶恶。

“马屁精。”众人面前,顾显一点都不服输。

李通血冲大脑,嘶叫着冲上来,对着顾显那张瘦巴巴的小脸就挥拳头。顾显吃过他的亏,不敢硬接,侧头躲闪。李通迅快缩手,猛击他腰部。

众人漠然看着,马二担忧顾显,着急想上去拉架,被黄大海一瞪,缩住脚不敢动了。

这李通虽说干瘦,但正值壮年,个高力大,兼且从军多年,多次跟人交手,反应快而敏捷。他使的拳名为“劈挂拳”,虎虎生风,刚猛有力,是当年戚家军中流行的拳法。顾显只凭着一股莽撞劲,哪里敌得过他,腰间硬生生挨了一拳头,不由得捂住肚子,弯腰向后急退,咬着牙不出一声,只一双明亮大眼睛狠狠盯着李通。

“小畜生,我让你再骂!”李通咬牙切齿,随后赶上,拳头挟风带势而来,一拳头呼向他头部。

这一拳下去,顾显那颗小脑袋恐怕要稀烂成浆糊了。马二紧紧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李通眼里闪着残忍狠毒的光芒,嘴角一丝狞笑,他早就想教训教训这个小毛头了,这次非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再也开不了口不可。心里这样想着,下手毫不留情,正要劈到顾显头上,眼前突然青影一晃,手腕被人捏住,一阵锥心刺骨的疼袭来,像要生生捏碎他的骨头似的,李通倒吸着气,心里惊骇,抬头看去,来人从容站立,面容秀美,目光森冷,冷面阎罗一般。

“莫要欺人太甚!”卢象升捏住他的手腕使力往前一推,李通惨叫着向后倒退,脚下一个趔趄,坐倒在地上。

☆、盗匪

众人目瞪口呆。

李通见是一个文弱的小白脸,一张脸臊了红透,那么多人看着,他不愿意装孙子,一个鲤鱼翻身坐起,抄起地上的长枪刺了过去。

天启在屋里看见,惊叫一声:“小心!”

卢象升冷笑一声,侧身的同时,出手抓住了长枪,一翻一转,那枪便到了他手上。李通干瞪着眼睛,手尚在半空中。卢象升一脚扫过他肩上,李通一口血喷出来,几个翻滚重重落在地上,痛得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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