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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安皇后-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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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嫣一转身就看见他坐在一堆桃花梨花中间,笑容纯真,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一样。她受了感染,情不自禁笑了。

离得近了,他跳了下来,一手捏着一枝桃花,一手提着衣服跑到他们面前。张嫣低头一看,赤脚踩在草地上,衣服下摆全湿了。

“给你。”天启把桃花递到张嫣面前,待她接住后,就迫不及待地转向卢象升,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你来啦?来了多久?抱歉让你久等,鱼不好捉,我费了好大劲才捕上来一桶……”

他从下车到现在叽里呱啦地说话,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卢象升都找不着机会行礼,也只得作罢。天启先问了问李老太太和八公主的事,接着召来内侍,对卢象升说:“我先去更衣,你到书房等我。”

内侍引着卢象升去了。

天启凝视张嫣半晌,点头微笑,又对她勾勾手,兴匆匆跑到马车边,指着水桶说:“你过来,看这鱼好不好看?”

张嫣步了过去,瞧那来回游动的鱼。她从不觉得这东西好看,一边装模作样地欣赏着,一边点头赞叹:“真好看!”

天启乐开了花,正想搂着她往屋里走,又忙忙缩了手。张嫣诧异地看着他,他知道妻子有轻微的洁癖,不好意思笑道:“手太脏了。”

张嫣拉起他的手,闻了闻道:“是有腥味。”还没等天启从怔愣中回神,她扭头对依依笑道:“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找你,你明天还在这吗?”

“在呢。”那女孩笑了笑,接着低头给羊剪毛。

“走吧,回去我给你洗一洗,别让人家等急了。”她回过头对着天启说。

☆、议政

换衣服的时候,他对张嫣说:“我让人收拾了前院的厢房,给卢象升住,这样以后再召他也方便。”

“陛下,你又在胡闹了!”张嫣正给他整理衣领,闻言手中动作停住,瞪大了眼睛,“这有违君臣之礼不说,传了出去也不好听,我还在这儿呢。”

“又不是在宫里,哪么多规矩?我是受够了君君臣臣那一套,想找个人好好说句话都不成。至于你,你也不用在意,他也就晚上在这里住,白天我准备和他到防线看看去。你说如果他住的远,这方便吗?”

天启说完,往她肩膀上一趴,打着呵欠咕哝道:“好累啊,嫣儿,怎么出来了还是累呢?我要是只鱼或者小鸟就好了。”

张嫣的心又揪了起来,任由他的喜怒哀乐牵动,无力挣脱又不甘心。

怎么办呢?她痛苦地咬住嘴唇。

“今天晚上让卢象升和我们一起吃饭。”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天启愉快地开口。

皇帝是真喜欢那个人,张嫣不再劝,扶他起来,道:“怎样都行,不过陛下可要管紧一些,别让这事传了出去。长安口舌如锋,谁知道他们怎么说?”

“这当然。”天启笑道,不知想起什么,兀自嘿嘿笑个不停。这呆样!张嫣锤了他一下,跟着笑起来,“陛下在笑什么?”

“我跟你说哦,”明明没人,他偏神秘兮兮凑到她耳边,眼睛里闪着捉弄人的笑意,“我让人挑了两个最标致的侍女伺候他,看他耐不耐得住?”

张嫣白了他一眼,这无聊的人!

书房说完话后,天启邀卢象升一同用餐。卢象升惊愕,慌忙推辞。他是读四书五经长大的,即便皇帝再不摆架子,也不敢逾越臣子本分。天启看软的不行,就把脸一板,严肃道:“这是朕的命令,你要抗旨吗?”

卢象升无法,只得答应,只是心里怪别扭的。转念一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向皇帝谏言的好机会,也就欣然了。

正厅里烛火明亮,内侍使女分列两旁,正中央是皇帝和皇后的座位,相隔不远,座位前各摆放有桌子。卢象升的座位在下方客位。张嫣施施然从屏风后走出,温和笑道:“不用客气,客气反倒拘束了,坐吧。”

坐定后,内侍呈菜上来。张嫣与卢象升俱是端声正坐,目不斜视,只天启一个懒洋洋的,扯东扯西,笑语盈盈。酒呈上来,是天启最喜欢的秋露白,劲儿挺大。他正跟卢象升说话,一扫眼见张嫣把玩着酒杯,似要端起,情急之下脱口说道:“嫣儿,别喝这酒,对身体不好。”说着伸手夺了过来,顺便掳走了酒壶。

卢象升见此情景,心中一动,道:“陛下,臣有一事想说,是关乎皇后娘娘的。”

天启和张嫣对视一眼,又一起看向他,俱都惊讶,“什么事?”

“是这样,”卢象升不疾不徐开口,“臣今天到李家,见到了他们家请的大夫李清和,他是李时珍的重孙,医术精湛,不过李家老太太积重难返,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娘娘既身体有恙,陛下何不将他召来?”

“是他啊。”张嫣不禁露出笑容。

“你认识?”天启讶然。

张嫣摇摇头,黯然道:“父亲曾向他讨要过生子的药方。”

“哦……”想起儿子,天启一阵感伤,低头喝着闷酒。顿了顿,他打起精神,笑对两人道:“这听着也是个神医了,明儿我找人把他叫来,给你瞧一瞧。”他怜惜地看着张嫣。

“不急,”张嫣笑道,“先让他在李家好好待着,给李家太太看病。”

“原该如此,我心急了。”天启连连点头。

张嫣怕他们俩个再拉拉扯扯下去卢象升听着尴尬,转了话题道:“陛下明天要和卢主事去哪里?”

天启明白她的意思,于是笑对卢象升说:“你来说。”

卢象升沉吟道:“陛下想了解边军的情况,我想了想,还是去沿边城堡实地察看最好。高阳本来就是防线的一部分,下面所辖的乡里都建有密集的火路墩。离这里最近的舜乡堡祝家庄下有四个火路墩,骑马的话,一天一个来回足够了。”

天启点点头,神色沉重,“九边年例一年约合四百多万两,这还不算辽东,这么多钱从哪里出啊?把百姓逼急了,他们要造反,士兵的钱粮有一两个月跟不上,就群起哗变。这些问题想想都愁人。象升,你在户部,你教教朕,这笔账该怎么算?”

“陛下!”卢象升一时激动,起身走到正厅中央,拱手道,“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望陛下念在臣一片忠心上,勿加怪罪。”

天启见他突然如此正式,吃了一惊,和颜悦色道:“有话你只管说,只要是为了大明,我绝不怪罪。”

“谢陛下。”卢象升再拜起身,手缓缓放下,抬起头看着天启,道,“陛下,我大明的财税主要有三部分,农税、商税和其他杂项。就拿农税来说,自万历四十八年至今,加征三次辽饷后,也才达到每亩九厘,约合十斤稻谷左右,这个数字并不算多,应该说尚在百姓承受范围内,况且战乱年代,适当的加税也是可以的。”

天启嘘了一口气,笑道:“你这样说倒新奇,每天都有人上书骂朕竭泽而渔,苛待百姓。”

“陛下爱民如子,怎会鱼肉百姓?从来治世民为天,没有人比陛下更懂得这个道理。”张嫣看了一眼天启,接着说,“鱼肉百姓的都是下层官吏,张居正在《论时政疏》中说,大明有五大弊端,其中之一就是吏治败坏。我当年进京经过真阳县时,出城四十里,举目远望,一片荒凉,那县的东南西北,田地皆已荒芜。打听之后才知道,差粮不堪差役苛急,卖牛弃田,这不是一个两个人,底层之中普遍如此,长久以往,好好的膏腴之地就这样荒芜了。”

张嫣说罢,移目看向卢象升,疑道:“方才你说九厘并不算多?你可知层层盘剥下来,这其实已经不容易负担了。”

“我还没说完,”卢象升笑了一笑,对天启道,“臣想说的是,赶上风调雨顺时,九厘并不算多。可叹自二十多年前,气温陡降,北方连年受灾,粮食产量大幅度下降。臣以为,九厘已是顶端,不可再加。”

天启道:“那你说,这个财该怎么理?”

卢象升毫不犹豫道:“一是提高商税;二是宗室限禄。”

天启眼睛一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个书生太出乎他的意料了,竟然敢当着他的面,大胆地提出这两条。

商税三十税一,低得不能再低,加上官商勾结,每年不过征上来三百多万两。天启已经不止一次在这上面打过主意,无奈商业繁荣在江南,官商勾结,根基深稳,轻易撼之不动。朝廷的官员有一大半都来自江南,尤其是掌权的东林党。跟他们提收商税,简直是割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卢象升也是江南人,却无此私心,天启不能不投以赞赏的目光。

他在心里盘算着,散漫开口:“你说一说宗室限禄。”

卢象升摸不清皇帝的态度,心里忐忑不安,他清楚知道现在说的是什么,他在跟一个姓朱的人说,让他不顾高祖皇帝的祖制,不顾血脉亲情,向一众叔叔姑姑下手,剥夺他们的钱粮,限制他们的土地,到时候,再来承受他们的指责谩骂。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在挑拨离间,皇帝向着谁还不一定。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认定是对的,就坚持去做,不计后果。

他压抑下心头激愤,缓缓道:“亲王、郡王、皇室、宗亲遍于天下,按照祖制,一个亲王一年要供禄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缎四十匹,纻丝三百匹,绢五百匹,纱罗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还要一千匹,其他各种开支更是不胜繁举。皇室宗亲,宫中宦员,各级官吏,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税,小民百姓能耕之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清朗的声音响彻正厅,他抬起头来,眼中隐有泪光闪动,“这些事人人皆知,人人不言。”

张嫣听得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倾身向前,同时心中也为卢象升担忧,这番话已经触及了皇家利益。她虽嫁了皇家做媳妇,可始终是平头老百姓出身,在皇家利益和小民利益之间,她更倾向于后者。皇帝就不一样了,他生于深宫,长于深宫,不知民间疾苦,他把一切奢侈享受视为理所当然。卢象升所说宗室限禄又何止宗室,真若实行起来,皇宫势必也要削减花费,就如捐钱一样,天启不带头,他的叔叔姑姑就叫穷。

她和卢象升都认为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天启可不一定这样想。起码他的祖宗不是。大明王朝家国不分,最明显的一点就是皇帝私人钱库和国库不分家,国库缺钱,找皇帝要,皇帝不给,皇帝没钱花了,找国库要,国库不给也得给。

也许这就是姓朱的人的观念,大明王朝乃朱家天下,天下所有人都是他们的家奴,国家没钱了,宁委屈天下人,也不能委屈了他们朱家人。

有时候她觉得这一家人都是流氓,从朱元璋那里传下来的无赖血液延绵至今。

她侧头去看天启,他捏着酒杯,垂头默然,眉头微微皱起,小书生的脸上,却挂着成年人的思虑和犹疑。她心中一动,别开了头,那个拉着她撒娇的男孩似乎已经长大啦。

“你说的这个……有点意思。”天启抿了一口酒,缓缓道,“你详细说来听听。”

☆、视察

天启和卢象升谈了半宿才歇下,第二天一早天就下起雨来,一下就是一天,出门的盘算只得作罢。到得第三天中午,雨收云散,骑马出门时,太阳露出了笑脸,庄园外桃红柳绿,生机盎然。卢象升环视一圈,心情也随之愉悦。看看与他并排走在一起的皇帝,他讶然道:“就臣和陛下两个?”

“对。”天启笑得两眼弯弯,一排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真是亲兄妹啊,卢象升不由感叹。收回思绪,他正色道:“臣觉得不妥,此地乃盗匪聚集之处,还是慎重些好。”

这话说得天启心痒痒,他巴不得碰上这些人呢。不正经都被他藏到肚子里,面上温和笑道:“有你在,不怕。”

“陛下太高看臣了,”卢象升腼腆地笑了笑,仍殷恳劝道,“陛下身系江山社稷,慎重些总是好的。”

“你们这些人哪……”天启抽了马屁股一鞭子,马儿飞奔向前,只余他的慨叹飘荡在风中。

卢象升无法,只得打马跟上。

野草蔓蔓,山花烂漫,天启不舍得走那么快,均速前行,等到卢象升追上他时,他笑道:“出门在外,别叫我陛下了。”

“那臣应该怎么称呼您?”

“嗯……”天启歪头想了想,道,“朱公子吧。”

“好。”卢象升干脆地答应。

“哎,前天那两个你不满意?”天启侧头看他,心里虽觉得好笑,面上却满满地关心。

卢象升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笑了一笑道:“都挺好。”

“说谎。”天启淡淡笑道,“既觉得好,为何不收用了?一定是不满意,这样,今天晚上你自己挑。”

“算了,陛下,放过我吧。”卢象升无奈笑道。

天启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由衷叹道:“你这真算难得的了,我听侍女说,你看书看到三更才睡。如果大明朝的官员都像你一样多好。他们在衙门里混日子,出了衙门就逛青楼,白白拿着朕的俸禄。这些年官场的风气越来越不好了,也怨朕,没把江山治理好,他们才这样醉生梦死。”

卢象升惊讶于他了解的这么清楚,心里不能不起了一丝惧意,东厂和锦衣卫果然无所不能。如今东厂已掌握在魏忠贤手中,对东林党可是大大不利啊。虽然他不是东林,但他是叶向高的门生,他的同乡、校友很多也是东林党,这让他不得不为他们担忧起来。

也不知皇帝对朝廷中的斗争是何态度,更倾向于谁?

沉默半晌,他道:“陛下,臣算不得什么。朝廷里认真做事的大有人在,忠心耿耿的人更是不少。”

天启摇头一笑:“有些话当着你的面说可能不太合适,不过我相信你的赤胆忠心。”

“什么话?”

“太祖高皇帝说,大明朝的官员都是求富贵的,不是真心替我们朱家做事的,虽已过去二百余年,这话今天听来仍是至理啊。”

卢象升悚然一惊,心里拔凉拔凉,原来皇帝是这样想,怪不得他宁愿用一个大字不识的太监,也不肯放权给内阁。

天启侧头看他:“卢主事,你身在朝廷,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觉得呢?”

“陛下,富贵人人所愿,为官最重要的,无非是舍私为公。”

“这话真是一阵见血啊,”天启赞叹地看着他,“有许多人就是私心太重,口口声声说着为国为民,可若是关乎自身利益,就退缩了。好比你的老师叶向高,他是三朝老臣,皇考的老师,朕如何不敬他?可是这样一位人物,屡次上书要朕禁海,你可知为何?”

卢象升不语。叶向高是福建人,家里亲族都是海商,禁了海,就可以自由走私,不用向朝廷交纳海关税。

“连朕的阁老都如此,更不要说其他人了。”天启抽打着路边的野草慨叹。

卢象升吞吞吐吐道:“陛下,您跟我说这些……不太合适。”

天启苦涩地笑了笑,眉间染上一层郁色。

“可是我又能跟谁说呢?”他轻轻道,好似自言自语,“有些话憋在心中久了,总忍不住找人倾诉,谁又肯听我呢?”

卢象升暗叹,皇帝的只言片语中,已流露出孤家寡人的寂寞。从前他只觉得皇帝像个孩子一样,只知道玩乐,弃朝政于不顾。也许玩乐只是他的一时逃避吧,就像自己心情烦闷时,也会喝酒解愁一样。

他们走的是田间小路,举目望去,远处的河水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农夫赤着脚佝偻着腰担水。

“这是高河,高阳地处高河之北,故称高阳。”卢象升指着那河道,“陛下,你看,河位下降了好多,河滩地都露出来了,这都是因为连年干旱,降雨稀少。还有这些土地,三年前我来这里时,还是麦苗青青,如今都荒芜了。”

天启环视四周平原,干涸得像灰色的石头,寸草不生,风一吹,卷起许多尘土。眉头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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