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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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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掌,我看到石宪勉强支起身子坐在地上,手里一柄青光闪闪的长剑上沾满了黑色的血迹——那是鸟灵的血。“你不是想要我恨你吗?恭喜你做到了。”石宪冷冷地说着,却怎样也压抑不了眼中黯然的绝望,“可是我若不恨你,这柄师父赐给我的防身宝剑也就不会对你出鞘。”
“很好,我们的仇,不死不休!”恒露说到这里,掉转头展开翅膀,飞离了这座爱灭恨生的山丘,留下一路蜿蜒不绝的血迹。
后来,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灵敏的反应,就在恒露飞离地面的一瞬间,我自然而然地舍弃了横剑当胸的石宪,伸手抓住了恒露的一片黑羽,随着她离开了弥漫着死灵的邺城和赵国。
绿色的山丘和平原都在我们身后远去了,我现在才知道,鸟灵的飞行速度竟然是如此惊人。若非我特殊的身份,任何一个生灵若是胆敢乘坐在她的背上,就算不被怨灵的戾气扯碎,也会被这高空中凛冽的寒风冻死吧。
风和流云急速地从我身侧掠过,让我一片眩晕的头脑终于可以从突兀的变化中清醒过来。
“石宪,你真的就是上天赐给我的人……”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怎么能现在就死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不会让你死在他手里!”
“看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不如亲自杀了你吧。”
恒露过去的话语恍如书页一般一页页在我面前翻过,事到如今我才明白这些时而温情脉脉时而哀凄伤感的句子里还包藏着另外的含义。
原来,自始至终,只是一个陷阱。当我义无反顾地跳进陷阱里面,攀援救命的绳索便被无情地斩断。我抬起头看着恒露的脸,她的面色在冷风中更加苍白晦暗,仿佛印证着所有的算计和阴谋。石宪方才那一剑深深地划伤了鸟灵的胸膛,黑色的脓血一路滴落在身下的大地上,带去毒草和瘟疫。
随着血不停地外流,恒露飞得越来越慢了。终于,她降下了高度,最终在一片寸草不生的石头滩上落下,伏低了身子难耐地呻吟。
石宪断情绝意的一剑,果然毫不留情。
黑色的血不断地从鸟灵身下流淌出来,泛着让人恶心的腥味。我看着这个全然陌生的妖异身体,忽然不明白我是否真的像自己所坚持的那样,一如既往地爱着她,或者是它。
我后退了一步。我究竟是应该无怨无悔地爱下去,还是选择爱意焚尽后的毁灭?
仿佛感觉我的存在,恒露费力地抬起头,向我这边望了一眼,眼神却照例穿透我望向了远方。
远方,有人群缓缓地包围过来。
那是一群我无法分辨身份的人,看他们的穿着,不是汉人,却也不是羯人,不是匈奴,不是鲜卑,不是中州里我所知道的任何一个种族。然而我立刻明白过来,他们,是恒露的族人,他们来自茫茫雪山后的天华界——云荒。
可是,如果他们真的是恒露所说的云荒赤族人,却为什么手里持着弓箭刀剑,为首的中年汉子手里还握着样式古怪的法器?
鸟灵伏在石头滩上,漠然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族人,面上浮起一个轻蔑的冷笑:“你们想杀我?”
“如果你答应不吃我们的孩子,我们还是像先前一样以你为尊。”为首的汉子显然对恒露颇有忌惮,这句话不是威胁,反倒是恳求了。
“我为了你们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吃几个小孩儿又算什么?”恒露哼了一声,“反正你们别的本事没有,生孩子倒是很勤快。”
“你要吃人,中州哪里没有,为什么连自己的族人都不放过?”为首的赤族汉子红了眼眶,语带哽咽,“而且越是聪明能干的孩子你越不放过,如果你真的是引领我们回归故土的头领,为什么会做出这样恶毒的事情?”
“聪明能干,吃了对我的灵力提高才大啊。”恒露懒洋洋地回答着,眼眸里阴鸷的光芒却猛然绽放,“而且,我嫉妒他们!当年族群里最聪明能干的孩子是谁?是我!为什么他们能够安安乐乐地过日子,我却从小日复一日地被逼灌输你们的妄念,惦记着指环的百年期限就要到来,把召唤鸟灵突破结界,带领你们回归云荒作为人生最大的要义,为了它应该抛却所有?那个铁指环,表面上是让我被你们当玩偶一样地供奉,实质上你们却巴不得那个指环变成枷锁,生生把我勒死好变成鸟灵驮你们飞上天吧!”激动之下,恒露胸前的黑血喷发更急,烧灼得石头上都“滋滋”地冒起了腥臭的黑炯。
“跟这样的妖魔有什么道理可讲?趁它现在重伤赶紧杀了它,再这样下去,我们族人迟早要被它吃光的!”有人按捺不住开口,一句话提醒了所有人,他们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你们这些贱民,当年千方百计想发挥铁指环的威力,等到指环真的显灵,把我变成妖魔之后却又惶恐畏惧,担负不起这样的压力了?”恒露说着,霍然抬起头,眼中的凶光如同闪电一般划过,“你们只配被我吃掉,哪里值得我身受魔道之苦带你们回家?”
“她要过来了,快念先祖传下的伏灵咒!”眼看恒露不顾胸前黑血泉涌立时就要展翅扑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赤族人们赶紧大声提醒。
为首的汉子缓过神来,凝目注视着手中铜铸的莲花状法器,顺着上面的铭文大声念诵起来。他念的是什么我听不明白,然而随着他的念诵,其他人手中的武器上忽然爆发出青色的火焰来!“放箭,放箭!”立时,亢奋的人群中几点青色的箭头飞了出去,扎进不远处鸟灵的身体里,刹那之间,那几点火苗随着伏灵咒的念诵腾地盛放开来,把恒露整个笼罩在青色的火海之中。
“宁可永远不回去云荒,也再不能惹出这样的妖魔来了!”眼看鸟灵被那诡异的青色火苗烧得不住打滚,战战兢兢的人们纷纷议论着,“幸亏当年苏袂先祖流传下来这个咒语,否则怎么敢娶鸟灵为妻……”
“苏袂自己都是被鸟灵吃掉的,他的狗屁咒语能有什么用?”狂笑声中,巨大的黑色翅膀已经凌空展开,诡异的黑气如同潮水一般涌出,倾刻间浇熄了青色火苗。还不等赤族人们反应过来,眼角滴血的恶魔已经当头扑下,如同黑色飓风横扫四野,不多时,石头滩上只余下一堆惊恐万状的尸体。
张口将族人们新鲜的灵魂尽数吸食,恒露傲然站在尸横狼藉的血泊中,黑羽飘飘,红袍猎猎,尽是一派睥睨天地的戾气。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场杀戮,无力阻止,心中却忍不住对恒露生出惧怕之心。我不知道这样疯狂的举止,有几分是源于鸟灵体内怨魂的愤恨,又有几分是源于恒露自小负担的族群使命。
我以前,只看到恒露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的骄傲和娇蛮,却没有发现那里面深深埋藏的重负和压抑。
忽然,恒露凄厉地长啸一声,猛地弯下腰,把尖利的爪甲插进了自己流血的伤口里,拼命地撕扯,仿佛要让那些黑血流尽才甘心。她在石头滩上痛苦地翻滚着,想要把那一身黑色的羽毛尽数扯下,那些羽毛却仿佛幽灵一般附着在她身上,无论如何也无法拔除。她的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呻吟声,指甲把脖子抠出道道血痕,拼命干呕,却无法把刚才吸食的怨魂吐出分毫。“救救我……”最后,恒露伸出带着自己血迹的尖利手指,定格在湛蓝的天空下,如同一根濒死的枯树。
我站在她的身旁,恍惚间看到昔日明媚的恒露从那具可怖的鸟灵身躯中挣扎而出。然而不管那透明的灵魂怎样撕扯,怎样抗拒,层层叠叠的黑羽依然如同深不见底的沼泽,无声无息却又有恃无恐地将她重新吞噬。
这样的场景一日日地重复,恒露自身的灵魂却挣扎得越来越无力,最终再也不曾出现,只有同样的痛苦日日烧灼着鸟灵的身心,翻滚嘶号,痛不欲生。我恍如置身于无间地狱,焦急万分却又束手无策——这就是沦落为魔的代价吗?可是天地可鉴,为什么要我的恒露承受这样永无止境的煎熬!
“你一定会和我们一起回到云荒……可是,我却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恒露昔日的低语如同火花在我脑海中闪过,是的,回归云荒成就族群的梦想固然已在恒露的心目中根深蒂固,可是那个时候,她自己也对这个未知的前途充满恐惧和挣扎,可是,不光她的族人、石宪还是我,都只顾着自己的感受,从没有人注意到分毫。
所有的人,包括口口声声爱着她的人,都不曾真切地关照过她的感受,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怕不怕,哪怕她那时只是一个除了铁指环一无所有的弱小女孩儿。她所有能够保护自己的,只有那个注定要付出险恶代价的铁指环,而动荡的时世、自私的族人、我的冲动、石宪的付出,最终将她推进了她一直在逃避的深渊——沦落成魔。
五、合二为一
我一直留在了这个山谷,守望着恒露。看着她作恶,看着她受苦,却再也看不到她望向苍天进出“救救我”的血泪字句。我想,恒露是绝望了吧,因为我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无数怨魂聚集而成的鸟灵该怎样才能得到救赎。
随着吸食的怨魂越来越多,恒露的伤口渐渐愈合。终于有一天,她开始尝试飞越白雪皑皑的慕士塔格峰。望着她消失在苍茫雪山中的身影,来不及跟上的我站在地上,心中哀叹就算沦落成魔,就算心怀激愤,恒露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回归云荒的使命。
那一次恒露消失了很久,就在我懊恼得几乎要发疯,以为她再也不会回到中州的时候,巨大的黑影重重从天空摔下。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凄渗的恒露——黑羽几乎被烧光,全身的肌肤被撕扯出大大小小的伤口,黑血染透了破烂的长袍,虚弱得连扇动翅膀的力气都失去了。她就那么蜷缩在地上,浑身不停地发着抖,让我以为下一刻她就会死去。
然而她最终还是抬起头来,向着雪山的巅峰厉声叫道:“该死的结界,迟早有一天,你休想拦住我们回家的路!”
就在那一次,为了迅速恢复体力,恒露吃光了她最后一个族人。
“你们不是想让我带你们回故乡吗,这下子我走到哪里都不会抛下你们了。”她凝视着翅膀上簌簌生长的黑色羽毛,语调恶毒而又凄凉。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些被她吸食的族人灵魂在逼迫着她,恒露一次又一次地向着慕士塔格峰进发,哪怕每次都落得遍体鳞伤铩羽而归也不曾改变她的信念。我也曾经偷偷抓着她的衣服和她一起冒险,事后却只记得让人眼花缭乱的火光、排山倒海的风雪和铁嘴铜牙的比翼鸟,让我一次次在天旋地转中丧失神志,一门心思死死抠住恒露的肌肤才没有掉进万丈雪谷中去。我不知道在经历过那样恐怖危险的旅程后,恒露怎么还会有勇气继续下一次注定失败的征途。
可惜,我没有办法问她、安慰她或是劝说她,我只能痛苦地看着她独自承受旁人难以承受的痛苦,有时候宁可她真的灰飞烟灭也不要再在这样的无间地狱中受苦受难。
所以你们可以想象,我是多么感激程青芜和石宪的出现,哪怕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降妖除魔”。
多年不见,程青芜仍然还是老样子,岁月对于她来说不过是瞬息掠过面颊的风。石宪虽然看上去和她年岁相仿,却一直恭谨地执着弟子之礼,低眉垂目面色沉静。想来那次程青芜将石宪带回晋国治伤以后,就将他收为了座下弟子,怪不得一直无人点拨的石宪后来法力提高如此迅速。
他们师徒二人出现在慕士塔格峰脚下的时候,恒露正倚靠着一块石头养伤,她的翅膀再一次被结界的火焰灼伤,短期内连扇动都很困难。看到程青芜和石宪,恒露苍白的脸上露出轻蔑怨恨的笑,表面上一动不动,近在咫尺的我却感受得到她一触即发的戾气和杀气。
石宪轻轻触碰到恒露的视线,立时躲避一般垂下头去,身子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程青芜见状,低低地给他说了句什么,石宪便受到鼓励一般抬起头来,伸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他刺了恒露一剑还不够,一定要将她赶尽杀绝么?我的怒气腾地爆发开来,不顾一切地朝着两人所在之处跑去,声嘶力竭地喊道:“住手,住手!你要杀她,先杀了我!”
然而石宪终究是听不到的,他只是一步步慢慢地走过来,穿越我对他而言毫不存在的身体,尚未出鞘的宝剑在剑鞘中轻轻抖动。
恒露也站了起来,虽然伤势让她只能靠着石头支起身体,可她眼中的气势却丝毫未减。
我深知这样下去恒露非吃大亏不可,急得脑中一片空白,只能不停地大叫“住手,住手!”可偏偏程青芜站在远处根本看不见我微小透明的身体,听不见我从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声音,我只能用尽所有的力气,尽力跑得离程青芜近一些,更近一些。
眼看程青芜青色的道袍越来越清晰,我刚要再度呼喊出声,不妨身后却传来一声凄厉的悲鸣,仿佛从天而降的重担生生压碎了一个人的肩膀,听得我心中一悸,连忙回过了头。
不是恒露,她依然保持着方才备战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发出那声凄厉哀号的人,是石宪——他此刻正跪在地上,深深地蜷缩起身子,握住剑柄的手剧烈抖动,那柄剑却始终不曾出鞘。
“师父,我做不到,做不到……”石宪跪在沙地上,喃喃地道。
程青芜叹了一口气,向着石宪走过去。路过我身边时,我不失时机地抓住她道袍的下摆,攀爬而上。
“这次做不到,就下次吧,只是不能再让这个妖孽肆虐了。”程青芜说着,拂尘虚画,顷刻间在沙地上画出一个方圆一丈的圈子来,将恒露困在当中。
其实就算没有这个结界,恒露此刻也没有伤人之力了吧。看着恒露虚弱地重新跌坐下去,我心里一痛,想也不想地在程青芜耳边大吼了一声:“青姨!”程青芜说过她也只有靠通心术才能感知我的存在,我只能赌凑在她耳边的这全力一吼,能够刺激她使出通心术来。
谢天谢地,程青芜果然面色一凝,转过头来。她口唇不动,我却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对我说:“难为你居然找到这个地方来。”
这句话里面包含的温情让我忍不住想要哭出来,只能抱着她的肩膀不断地喊着“青姨、青姨……”指望喊软了她的心肠,能够放过恒露。
“我原本还以为,你已经不在了。”程青芜说到这里,看着失魂落魄的石宪道,“走吧,有些事情该做决定了。”
石宪跟着程青芜翻上一座避风的山坡,即将下坡之时,忍不住回头张望,却正见恒露冷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又是一颤,伸手使劲地按了按太阳穴。
“今晚,我们就在这里露宿吧。”程青芜走到一条小河沟旁边,升起了一堆篝火。
石宪不作声,学着程青芜的样子在地上盘膝坐好,闭上了眼睛。
“你们要杀掉恒露吗?”我趴在程青芜肩上,忍不住问。
“对于鸟灵来说,杀掉它就是解救它。”程青芜用心神回答。
“不是的!如果杀掉鸟灵,它聚集的魂魄就会灰飞烟灭,恒露也就不复存在了!”我大声反驳着。
“正因为宪儿也不愿意这样,所以暂时才放过了那妖魔的命。”程青芜张开眼睛望着石宪,目光里带着慈爱和赞赏,“他发了宏愿,要净化鸟灵体内的每一个怨魂,让他们都可以转入轮回。不了此愿,誓不成仙。”
“不!我不要一个轮回转世后的恒露,我想要的是恒露变成她以前的样子!”我不顾一切地喊道,“石宪这样发誓就很了不起么?他哪里是爱着恒露,分明就是为了给自己成仙的履历上贴金而已!”
“我知道你的执念,可是想要这妖魔恢复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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