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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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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之后,石宪显然动用了仅存的灵力,设下结界将他和恒露护在当中。因此石邃虽然想速战速决,却也无可奈何,只是对着结界内的两人冷笑道:“七弟你还是收了法术老实出来吧,否则一会儿法师到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说实话,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石宪和恒露都是进退两难,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唯一能寄希望的是程青芜,可那个该死的道姑此时此刻仍然在潜心观察着头顶的黑云,时而抬头皱眉,时而垂目冥想,手指还在快速地掐算着什么,显然已经入了迷。看到她那副走火入魔的样子,我反而不敢再出声提醒,万一惹恼了这个自以为是的道姑,一塞子把我关在葫芦里,我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无论石邃怎样威吓劝说,结界里的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回应。恒露只是把头埋在石宪颈边,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内心中有什么激烈的念头在撕扯争斗,而石宪先前还可以勉强抬起手来,伸指在结界上画出维持的符咒,到后来却已经连动一动的力气都失去了,眼睁睁地看着保护他们的结界一点点衰弱下去,最终势必阻挡不了石邃的猛士和刀剑。
终于,石宪叹了口气对恒露说:“你走吧。我还有灵力可以将你送到百里之外。”“那你呢?”恒露抬起头,露出通红的眼睛。她的双臂紧紧地扶持着石宪,让我可以看到那召唤怨灵的铁指环,正紧紧地箍在她惨白的中指上,仿佛生了根一般吸食着她的血液和生命。
“我要死了。”石宪微笑着道,“你不用管我了。”“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怎么能现在就死了?”恒露脱口说道。那声音莫名地让我一阵心悸——恒露,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难道——是因为启用了那枚妖魔赠予的铁指环吗?
石宪不回答,双手默默地结出了一个手印。立时,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将恒露从他身边推开,托着红衣少女轻盈的身子向着天空飘去。而那团逡巡不定的黑云,也霎时间如同找到主人的狗一般不顾一切地朝着恒露扑了过去,内里包含的哭泣哀鸣在一刹那间似乎都变成了欢喜的呐喊和尖叫。
“不!”恒露拼命地挥舞着右臂,铁指环的光芒四下散逸,将那团凄惨呼号的黑云赶远了一些。她不顾一切地从石宪招来的云头上纵身跳入结界之内,死死地抱住石宪,浑身瑟瑟发抖,“怎么会这样……那个戒指……不,不要离开我……我害怕……”泪水从她红肿的眼睛里流下来,仿佛怀中的人就是她世上唯一的依靠和救赎。
“你让我怎么放心……”石宪轻轻叹息了一声,唇角的血线再也无法止歇。他咳嗽着说不出话,只是温柔地注视着恒露,眼睛却仿佛西沉的太阳一般缓缓闭上,终于头一歪,身子从恒露的双臂中垂了下去,而他先前设下的结界,也在这一瞬间轰然而破!
“杀!”一直守候着这一刻的石邃霍然回身,在经过反复的利害权衡之后,终于放弃了利用二人的念头,一声令下永绝后患。
“看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不如亲自杀了你吧。”恒露忽然笑了起来,将石宪失去知觉的身子放在地上,手中紧握的铁箭在阳光下反射出夺目的寒光。就在我以为恒露会把先前那支从石宪肋下拔出的铁箭重新插进他的胸口时,恒露却忽然用戴着铁指环的右手在空中一招,随即把沾满石宪鲜血的铁箭头刺进了自己的咽喉!
“啊——”我用尽全力地大喊出来,一翻身就想从葫芦口往下跳。然而一直在抬头观察头顶黑云的程青芜却忽然动了,在她把葫芦塞子塞上的那一瞬间,我视线里最后的影像,是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阴影中,恒露仿佛红莲摧折一般萎落尘埃。
这一次,程青芜究竟关了我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或许是一个月,或许是一年,或许是更长。
当最初的撕肝裂肺煎熬愤怒都化成无奈的沉默,我缩在聚魂葫芦黑暗的阴影里,强迫自己陷入了长眠。虽然依旧无梦,却也仿佛回到了最初和父母亲一起住在小山村的日子,迷迷糊糊中,时日就比较容易挨过。
我想,我是被所有的人遗忘了吧。可是,为什么我自己却不能遗忘,不能遗忘那喧嚣散尽后连时光也抹不去的一点儿心痛和一点儿不甘?
聚魂葫芦里不见天日不知年月的生活如同一把锉刀,一点点地磨平了我的心性。就算终于有一天葫芦口透进了炫目的光线,我也依旧呆呆地坐在葫芦底,居然连爬出去都忘记了。
“孩子,孩子……”~个微弱的声音从葫芦口锲而不舍地钻进来,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孩子,你还在吗,你回答娘啊……”
是母亲。我一下子醒过神来,程青芜欺负我,一定要让母亲给我作主!可是母亲的声音……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苍老而衰弱?连滚带爬地奔到葫芦口,我还未看清外面白亮亮的一片,便已压抑不住委屈地喊了一声:“娘……”
“你看,他还在,你这下放心了,好好休息吧……”这是谁在说话?程青芜么?可是那个泼辣的道姑什么时候能说出这么温柔的话来?
渐渐适应了葫芦外刺目的光线,我纵身一跳,落在母亲摊开的手掌上。“娘,青姨欺负我,恒露她……”蓦地吞下后面的话,我一眼发现母亲躺在床上,脸色是死气沉沉的蜡黄。可母亲不是神吗,她为什么也会生病?我首先冒出来的念头不是难过,而是奇怪。
“没良心的小东西!”程青芜在一旁哼了一声,“若不是你娘病重,我才不会放任你在邺城无法无天。”
母亲却笑了起来。她慢慢抬起手,将我举到眼前,轻轻地道:“不要得罪了青姨,娘死了以后,还要拜托她照顾你呢。”
“什么,娘要死了?”我一下子联想起恒露将铁箭头刺人咽喉的场景,顿时醒悟“死”是个多么恶狠狠的字眼,不由一阵惶恐,在母亲的手掌上打起滚来,“娘是神,神不会死的!我不要青姨,爹呢,我要爹爹!”
“够了,别在这里撒泼耍赖,影响你娘的病情!”程青芜一把将我从母亲的掌心拎了起来,“姐姐,我看是时候告诉他真相了,难道你真的打算永远瞒着他么?”
“青芜,我……”母亲为难地看着我和程青芜,竟似不知如何开口。
“迟早得让他知道,否则怎么能让他和宿主合二为一?姐姐,那个人可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救回来的呢。”
“你说的是石宪吗?他没死,那恒露呢,恒露怎么样了?”我无法从程青芜手中挣脱,只能急不可耐地转头去看她,盼她回答。
然而程青芜并不理睬我,她只是朝母亲点了点头,温和地说了声:“你先睡一会儿,我带他出去说。”就径直带着我离开了母亲的房间。
“恒露呢,你告诉我恒露在哪里?求求你……”我继续哀恳着,仿佛恒露这个名字于我就是一团火,烧尽了其他的一切存在,只剩下它自身的红光覆盖我的整个世界。
“你给我闭嘴!否则我就把你关进葫芦里,永远也不让你知道恒露的下落!”程青芜凶巴巴地对我吼了一声,憔悴的眼中布满了红丝,看上去又是疲惫又是烦躁。不过她的威胁果然让我抽抽噎噎地闭了嘴,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带你去三个房间,然后你就会明白一切。”
三、幻灭
第一个房间在母亲所住院子的最里面,门窗紧闭,黑得如同最深重的悲辛。等到程青芜点亮了屋角微弱的油灯,我才看到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具长大的黑漆木匣——棺材。“这里面躺着的,就是你‘爹’——郑伦。”程青芜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我可以看看他吗?”我不知怎么有些不寒而栗,怯生生地问。“没什么好看的,现在只是一具白骨而已,他死了二十年了。”程青芜停顿了一会儿,“他是和你娘从洛阳逃到建康的路上,被羯人杀死的。”
“你骗我。”我忽然福至心灵一般反驳道,“你说他死了二十年了,可我还不过十七八,他怎么会是我爹?”“你一会儿会明白。”程青芜的目光落在那具黑漆漆的棺木上,忽然叹了口气。
“你喜欢他,是不是?”我捕捉到她眼光中一闪而过的光芒,“你和我父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原先,是卖到你母亲府上的侍女。”程青芜看来是真的打算让我知道一切,连这些不光彩的过往也没有瞒我,“郑伦还是个穷书生的时候,我帮他和你母亲傅咏晗牵线搭桥,私定终身。这一切,不过是个很老套的故事。”确实很老套,而且这里面的侍女还同时爱上了书生。我心里嘀咕了一下,却不敢说实话,只是敷衍着问:“后来呢?”
“后来傅老爷棒打鸳鸯,郑伦不得不含冤负屈背井离乡,连带把懦弱无情的傅小姐也恨上了。等到他终于做了官,就想方设法整垮了傅家,致使傅小姐流落到了青楼之中。”我没料到这个故事居然会这样发展,忍不住好奇地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郑伦郑大人重新见到了傅小姐,傅小姐居然没有认出他来,一心一意想找他依托终身。”程青芜有些苍凉地笑了笑,“原来年少时的承诺都经不得考验,反倒是两人快到了中年,竟然真的生出爱情来。为了让他们能够抛开以前的恩怨过上幸福生活,我给了傅小姐一株忘忧草,她吃了之后果然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脱籍从良,只可惜郑伦最后死得早了些。”
从程青芜有些空茫无奈的眼神中,我不相信她在我父母的故事中仅仅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那些往事中究竟还有多少纠缠、多少暧昧她没有宣诸于口?可是我此刻并没有多少心思去探究他们的感情纠纷,只是问:“可是这些和我有关系吗?和恒露有关系吗?”
“你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东西,若不是为了你父母,我才懒得为你耗费精神。”程青芜毫不客气地说着,掀开帘子带我进了第二个房间,“看吧,这里的一切就和你切身相关了。”
这是一间画室。房间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和诸多颜料,画案旁的木架上还搁着几卷画轴。而正对着画案的墙壁正中,则掏空镶嵌着一个木龛,木龛里放着一支烧了一半的蜡烛。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看不出这里和我有什么关系。程青芜看出我的疑惑,却没有作声,只是点着了木龛里的蜡烛。然后她走到蜡烛和画案正中,画案铺开的宣纸上恰好投射下来她的影子。
我奇怪地看着她的举动,猜不透这个古怪的道姑究竟要做什么。然而下一刻,当我的目光落到雪白的宣纸上时,难以置信的情景让我忍不住尖叫起来——程青芜被烛火投射在宣纸上的影子,并非人形,而是一只狐狸!
“知道了吧,这不是一般的蜡烛,它能照出人的灵魂——是我送给你娘傅咏晗的。”程青芜笑了笑,“不用奇怪,我母亲是狐仙,我也是狐仙。”
“怪不得我爹不喜欢你。”我说出这句话之后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人怎么会去喜欢一个妖怪呢?狐仙就算沾了个仙字,也终究是畜生道啊。
“你是这么想的?”程青芜古怪地笑了笑,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发怒。可是这个笑容却别扭得让我心里不安,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让我整个心里都凉飕飕的,倒不如她发脾气把我关在葫芦里好了。
“你送她这种蜡烛做什么?”我不敢和她再纠缠于这个问题,连忙换了个话题,声音却依旧是颤的。一种无名的恐惧从我心头升腾而起,我不知道如果我站在蜡烛前面,宣纸上映出来的影子会是什么样子。
“蜡烛照出的影子不仅可以帮你娘画出客人的肖像,还可以把客人的灵魂抽取一部分,当然,分量恰好不会害人性命,最多今后身子弱一些,也没有人会怀疑到这上头。”程青芜走到画案前,轻轻摩挲着宣纸道,“你娘就是靠这个画馆维持生计,搜集灵魂碎片,指望着能够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灵魂来,却尚未成功就消耗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拼凑出完整的灵魂来,为了谁?”难以名状的恐惧越发浓烈起来,我隐约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不想再听,却又忍不住不听。
程青芜没有回答,一只手托着我,一只手抖开了放在书架上的一幅画轴。“刷啦”一声,长长的画轴从书架上垂直展开,直落到地面上,仿佛一个隐埋了多年的真相,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打开在我面前。
这是一幅我无比熟悉的图画——层层叠叠的山峦、虬枝劲节的古木、轻岚薄雾、飞瀑流泉、竹篱茅舍……还有坐在院子里品茶吟诗的父母亲、梳着抓髻与同伴在菜花地中抓蝴蝶的我……这是我诞生的地方,是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存在的地方,可它为什么会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画纸上,活灵活现得妖异无比?
还未等我醒过神来,“刷啦”一声,程青芜又打开了一卷画轴。这一次,我只是看了一眼,就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蜷缩下去——那画面上展现的,正是我们一家三口在荷塘中泛舟采莲的情景,那上面的我,赫然就是我现在的少年模样……
“这些,到底是什么?”我不敢再看,失去力气一般虚弱地问着。
“这些,就是你的本源。”程青芜冷静得有些冷酷地道,“郑伦和傅咏晗并未生有一男半女,他死之后,傅咏晗收集灵魂想要复活他之余,画下了她脑中一家三口共享天伦之乐的情景,一得空闲便守在画前喃喃自语,就仿佛郑伦未死,他们之间真的有一个孩子一般。二十年来,她就是靠着这种白日梦支撑着自己活下去,不惜逆天悖德损人害己,也要圆了她心中的梦境。这种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一点一滴地将自己的精神力渗透进了画卷之中,竞意外地赋予了你存在的意识。这一点傅咏晗原本自己也未曾察觉,是我无意中看见这幅画,感受到它中间漫溢的不同寻常的念力,才发现了你……说她是你母亲也不错,原本就是她赋予了你生命,只是这种创造的方式匪夷所思,我以前也从不会相信仅凭意识就可以创造出新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我不过是一个半疯子凭空想象出来的?”我出声打断了程青芜的感叹,尖锐地道,“我倒是觉得,你这番话才更像一个疯子。”
“我知道你一时间难以相信。”程青芜站在我面前,神色憔悴而冷肃,“可是你无可否认,寻常人有哪一个能看得到你、听得到你?难道你没有发现,我和你娘与你对话时连口唇都没有开启,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同你说话,只是用心神与你交流而已!你根本,就只存在于傅咏晗这个人的脑海中,就算可以脱离她而存在,也断断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若非我修炼了通心术,也绝不可能从傅家姐姐的想法中感觉到你。”
“不,你骗人,这样荒谬的事情,也亏你能够编造得出来!”我使劲捂住耳朵,却蓦地发现程青芜的声音果然不是来自我的双耳,而竟生生地从我脑海中如同浪花一样奔袭而来,不南惊恐得大喊一声,使劲蜷起身子缩在屋角。
“我没有骗你。你不过是傅咏晗的一个梦想,一段执念,而这一切,都源于她对郑伦的爱。”程青芜有些苍茫地笑了笑,似乎对自己这个说法有些不满,却也不再更正,“是她深厚的爱恋赋予了你生命,将你塑造成她所想要的那个样子,还继承了她盲目的痴情与专一。所以你才会自然而然地通晓人事,可以一夜之间从这幅画中的垂髫小童变成那幅画中的青春少年。这就是痴心女人的伟大之处,却也是可悲之处,从你诞生的一刻,就注定你除了对一个人单纯的爱恋,再不会有其他的理智与情感。”
“不,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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