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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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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低头不语,恒露没有再说什么,反倒把食指竖在唇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领着我一路跑到廊下,轻轻推开了一扇房门。

传说冰井台上有房间一百四十五间,此刻却静悄悄的连一点人声都没有,每一间房间里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和不知什么名目的香味,比待在外面舒服多了。我想起程青芜告诉我冰井台中有一深井,深达十五丈,通连贮藏冰块的地宫,方才醒悟这些房间为何如此清凉宜人。

冰井台上每一间房间似乎都是相连的。我跟在恒露身后,眼看她一扇扇打开面前的房门,领着我越走越深,似乎对这个地方熟悉之至。我小心翼翼地跟着她,发现头顶上铺的都是五颜六色的琉璃瓦,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瓦片落下来,在地上映出七彩的光斑,让最普通的房间也恍如仙境。

实际上,这些都不是普通的房间,每一个房间都不像传统建筑那样用木材构造,而是用玉石镶嵌而成,四周的墙壁上都绘着无数色彩繁丽的壁画,影影绰绰恍如活物。我初时只是粗粗掠过那些复杂的图画,渐渐地却看得仔细起来,最后竟然停驻在一幅硕大的壁画前,再也迈不动步子。

如果目光平视的话,首先看到的便是莲花。虽然我已经对莲花荷花看得烦腻,但这样花瓣成百上千层层叠叠虽茂密却丝毫不显繁琐的莲花,却是第一次见到。它们一朵挨一朵地簇拥着,摇曳生姿,颜色虽然是极淡的墨色,却无端地透出金壁辉煌,让人忍不住想要惊叹出声。

然而这些莲花无非是这幅壁画的陪衬而已。在莲花上方,是绵延的雪山,一只金翅鸟正腾空翱翔,朝着雪山背后飞去。我将目光顺着金翅鸟的方向朝着壁画上方望去,忽然张大了嘴——那是怎样恢弘壮美的图景啊!宽阔的大地中央躺着一片湛蓝色的湖水,每一片水波都可以撩动得人的心绪随着它们起起伏伏。而那片湖水正中,却又傲然伫立着一座繁荣的城市,且不说那些超出中州人理念的美丽建筑,单是城中央一座高插云霄的白塔,就让整个画面都灿然生辉,让观众目中心中刹那间光明无限。

“就会看热闹,知道这画的是什么吗?”恒露扭头见我对着壁画发呆,揶揄道。

我仰头凝望着白塔,仿佛想要找出它超出画面的尖端,茫然地道:“难道这才是仙境么?”

“这画的是佛教里的香格里拉,也就是世俗之人心目中的理想王国,羯人则称呼它为‘天华界’,意思是圣洁莲花开放之地。你不会不知道佛经中把各种莲花总称为‘天华’吧。”恒露眼瞧我一副懵懂无知却又痴迷渴慕的模样,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不相信它只是理想之地,一定有人看见过那里,至少一定有人看见过白塔,否则任何人也画不出这样的景致。”我喃喃地道。

恒露看我的眼光忽然变了。她收敛了先前的轻蔑,转而有些疑惑地问:“你确定它是存在的?”

“它一定存在,应该就在中州西部的雪山后面。”我指着金翅鸟身下的雪峰,笃定地道。

“你怎么知道?”恒露脱口问出这句话,忽然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的眼光倏地从壁画上转开,扭头看着红衣女孩略带惊惶的模样,忽然心中一动,柔声道:“以后我们一起去那里,好不好?”

“不用骗我,我知道我是回不去的,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无法回到云荒的!”恒露冷笑道,“石宪,我知道你有些法术,可是你帮不了我们,别说大话了!”

此时此刻,我已经大致可以揣测出来,恒露和她的族人应该就是从那画中所在——被他们称为“云荒”的天华界迁徙而来,却再也无法回归故国。我仔细地看着她,陡然发现她的长相果然绝非汉人,却也与羯人颇有不同。我不愿与她争执,便只是满目诚恳地道:“我现在的法术确实不够,但我发誓——一定要让你重回云荒,否则……”

“呸呸,谁希罕你发誓。”还不等我把所知最凄惨最恶毒的死法说出来,恒露已狠狠地打断了我,“你以为云荒就真的是香格里拉吗,你只看见了它光明的一面,却不知道它黑暗的地方比夜还要黑!”说着,恒露猛地拉开了一角帷帐,露出那幅壁画被隐藏的部分。

我首先看到了一座黑色的山脉,巉岩林立,怪石嶙峋,仿佛它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堆叠在一起的恶鬼——不,它分明就是一群堆叠在一起的恶鬼!那些扭曲的面容和肢体,带着洗刷不去的怨恨和绝决,努力向着天空伸出它们鸟爪般狰狞的手掌,仿佛在祈求上天的报复。而高高站立在这黑色山脉顶端的,是一群身负黑色双翼的恶魔。它们隐身在黑暗的背景中,带着无限恶毒的表情盯着壁画的其余地方——那些被白塔的光辉笼罩的光明之域。虽然这些魔鬼统治的黑暗地域不过占据了整个壁画一角,阴森的寒气却无法遏制地扑面而来,越发显得整个画面截然分成了两个世界。

“这些东西,是什么?”仿佛那些恶魔的视线已经对准了我,我颤着声音问道。

“它们是鸟灵,统治空寂之山的恶魔。”恒露的声音有些奇怪,然而我却无暇顾及了,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她右手的中指上——那个黑铁色的古旧指环,分明镌刻着与鸟灵一模一样的黑色翅膀!

“你害怕了?据说只要转动这个指环,就可以召集来鸟灵哦。”恒露说着,作势就要去转中指的指环。

“是有一点害怕……”我不得不承认,“可是看它们的模样,若非遭遇了悲惨的往事,恐怕也不会变成恶魔吧。说到底,把它们逼成这样的人才是最大的恶魔啊。”

“我倒是第一次听到中州人说这种话呢。”恒露有些怔忡地望着我,“就算是皇上和太子,也只把它们看作地狱里的魔物,特地要用帷帐遮盖起来不愿看见……”才说到这里,她忽然醒悟过来不该在我面前说这些,当即沉下脸警惕地盯着我,仿佛怀疑我刚才使了什么摄心的妖法。

我刚想解释一下,恒露却已调转头往前走去,再不回顾。我深怕在这些迷宫般的房间里迷了路,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幅天华界的壁画,加快脚步跟了过去。

越往前走,房间越冷,想是离冰井越发近了的缘故。我正东张西望地打量着每一间房间里造型各异的神佛塑像,忽然听到前方传来恒露一声低不可闻的惊呼,还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当即想也不想地冲了进去:“怎么了?”

“何人大胆?”还没有看清屋内的一切,一声霹雳般的怒喝忽然在我耳边响起,低沉而威严,让我忍不住心下一凛。等到勉强停下脚步看清现状,我才发现自己闯进了一间宽大的殿堂中,脚下是一堆打碎的琉璃器皿,而恒露早已不见了。

“濮阳侯石宪,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那个威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慌得我赶紧转头看去,却见到一个魁伟的身着明黄便服的身影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他五十岁左右年纪,虬髯连腮,双眉粗黑,眼眶深陷,特别是一双眼睛冷冽幽深,让我猛地想起从葫芦缝里窥见的那只眼珠,顿时醒悟过来他就是赵国皇帝石勒,顿时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是你打碎了琉璃鼎?”石勒望着我脚边的碎片,见我只是不开口,顿时皱起了眉头,“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成何体统!说,谁带你进来的?”

我心想关键时刻方显英雄本色,我断断不能出卖恒露,当即小声道:“我自己进来的。”

话音未落,哐的一声我已经被石勒一脚踹到墙根:“你自己进来的?谅你还没有这个本事!”

我揉着发痛的小腹,心想羯人就是羯人,连皇帝都这么粗鲁,怪不得程青芜不愿意给我找个羯人身体。正想着怎么应付石勒,已听到那赵国最有权力的人冷冷地开口:“来人,把濮阳侯拉出去打二十棍!他若是不说出同谋,就接着打!”

顷刻之间,也不知哪里冒出几个太监来,拉起我就往外拖。我心中怕得要死,方才还指望一个时辰能越慢越好,现在却巴不得时辰已到好逃之夭夭,当即心里不停默念道:“死是死道友,打是打石宪,不关我事,不关我事,青姨你快来救我啊……”

说起来这几句咒语还真是有效,就在我尚未被拖出冰井台时,一阵熟悉的吸力从天而降,牢牢地笼罩住我死命一拽,我便身子一轻眼前一黑,刹那间脱离了石宪的躯壳。等到再度睁开眼睛,我已经平平安安地回到了程青芜腰间的葫芦里。

“怎么样,玩得还好吗?”程青芜笑着问我。

“挺好。”我不敢说自己的遭遇,只得强装笑颜。

“玩够了我们便出宫吧,要长期占据石宪的身体我还得慢慢想办法。”想必是事情没有想象的那般顺利,程青芜有些意兴阑珊。

“青姨——”我迟疑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你放我留在这里吧。”

“什么?”程青芜吃了一惊,“为什么?”

我自然不会说留在这里是为了能时时见到恒露,只信口胡诌道:“我方才感觉,只有时时磨合,才能让我更有效地控制石宪的躯体。反正他们感觉不到我,任何东西都伤害不了我,青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得也是。”程青芜难得地没有反驳我的提议,“单找到匹配的身体还不够,我还要四处寻访为你安身固体的法子,带着你也不方便。这样吧,你就留在这里看好石宪,等我找到方子以后便来寻你。”

“青姨说得对,我要看好石宪,万一他什么时候升了天,我们还知道他的尸首在哪里。”我忙不迭地点头。

“这个聚魂葫芦我也留在这里,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你可以借助它再度控制石宪的身体。不过仍然只是一个时辰而已,再无可续,明白了吗?”程青芜把葫芦藏在一堆假山石后,谆谆叮嘱。

“明白,再明白不过了。”看着程青芜远去的背影,我快活地在原地跳了两下。这一回我是彻底自由啦。

五、转变

我差一点便一语成谶,若非石宪有些七拼八凑的法术,这次他就会被我害得几乎升了天。当我在他的小屋子里等得极不耐烦,心里后悔了千百遍不该孤零零留在这里时,他终于被两个太监抬了回来,扔在榻上。

“侯爷,挨了这顿打,你从此以后便安生些吧。”那两个太监撂下这句话,几乎是脚不停步就扬长而去,倒仿佛这间屋子有什么晦气一般。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以为石宪已经睡着了,就大摇大摆地走到他面前去,却正对上他睁得大大的眼睛,吓得我惊叫一声,退后了几步。

其实我一直担心,石宪修炼过几天仙术,会不会有本事看到我听到我,他却始终没有流露出一点异样来。不过这点担心始终在我心头萦绕不去,以至于我不敢过于放肆地暴露在他漆黑的瞳仁中。

事实证明我不过是杞人忧天。石宪伏在榻上一动不动,手指紧紧地握成拳头,目光定定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根本不可能注意到我。我瞧着他无趣,便独自往外走,想要去看看恒露在做什么,偏偏常人几步便可跨越的距离于巴掌大小的我来说实在遥远,走了半天都没能走出石宪的小院子。要在偌大的皇宫中找寻恒露的芳踪,更是谈何容易?

心中正自无奈哀叹,我却突然发现石宪从屋子里扶着墙慢慢走了出来,吃力地躬下身子从墙边的树根处掏出先前那块云母石,想必又要吸食云气精华。然而他的手指只是沿着云母石摩挲了一下,还不等画出符咒来,他便猛然惊醒一般将云母石重新藏回树洞里去,佯装无事一般仰起下巴,负手而立。

我站在院子门口,远远地看着故作镇静的少年,心里纳闷他忽然摆出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给谁看。然而正在我茫然不解的时候,石宪门可罗雀的院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我朝思暮想的红衣红裙如同最灿烂的朝霞一般飘了进来,顷刻把我笼罩在她的光辉里,若非我神子之体万物难侵,恐怕会被她一脚踩瘪在泥地里。

“石宪……”望着站在树下一脸漠然的石宪,恒露仿佛不知怎么开口才好,“我来看看你……”

“多谢。不过恐怕让你失望了,区区二十棍还打不死我。”石宪冷冷地回答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若非太子说情,皇上的怒气哪里那么容易消解……”眼看石宪面无表情毫无所动,恒露忽然大声道,“石宪,你这个笨蛋,你就直接说是我带你进去好了,死撑着以为自己很英雄么?”

他哪里是装英雄,他根本就是不记得那回事嘛。我在一旁不甘心地解释了一句,却换不来恒露的一点眷顾。而石宪偏又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就算心中诧异也断不肯说出来,因此只是轻轻冷笑了一声,继续摆出一副淡漠的姿势:“太子不过是怕打死了我,会激怒我父亲吧。”

“算了,和你说话我就生气。这些药是太子让我给你的。”恒露说着递上手中紧握的小瓷瓶,眼看石宪眼中露出了然的目光来,顿时委屈得满脸通红,“放心,这里面没有掺泻药。你宁可挨打也不肯供出我来,恒露就算是邪恶的妖女,也不会再整你了。”

“多谢太子,其实石宪当不起他的恩惠,只要他不再怀疑我父亲要篡权夺位就够了。”石宪根本连看都不看一眼恒露手中的药瓶,径自转身走回房间里,伸手就要掩上房门,“我要休息了,你们有什么对付我的花样,抱歉留到明天吧。”

“石宪!”恒露一把抵住即将关闭的房门,低低的声音让我怀疑只有我才能听见,“不管你信不信,我原本只是想用打碎的琉璃鼎吓唬吓唬你,可没有料到皇上也在神殿里!你放心,就冲着你在神殿里说的那些话,我以后绝不会帮着三皇子他们欺负你了!”

什么,仅凭那些在神殿里说的同情鸟灵的话,恒露就对石宪转变了态度?可是那些话,明明是我说的啊,怎么功劳全算在石宪头上去了?眼看恒露朝着紧闭的房门无言站立,又倏地调转头匆匆离去,我急得跳着脚在她后面紧追,无奈任凭我跑得快要断气,短小的腿脚也追不上红衣女孩远去的背影,而我充满真情充满期待的呼唤,落在她耳中连草丛中的虫鸣也比不上吧。

我站在御花园的岔道上,茫然地望着四下里青翠的花草树木,忽然悲从中来。程青芜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想出置换身体的法子呢,她知不知道对于现在的我,每一瞬间都是被忽视的煎熬。

拖着步子,我没有选择地走回石宪偏僻的院子,毫无滞碍地穿过了他紧闭的房门。然而才一抬眼我就惊呆了,石宪此刻正趴在榻上,轻轻吻着手里的小瓷瓶,那分明是方才恒露放在门口的药瓶!

腾地一下,我的火气便窜了上来。我是正直纯洁的神之子,哪里见得这样口不对心的事情?石宪这小子一副死人脸,谁会想到他心里对恒露打着鬼主意?

我忘记了自己也对恒露打着鬼主意,一鼓作气爬到石宪肩头,对着他的脖子拳打脚踢。可惜他却始终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定定地盯着手里的瓷瓶,唇边慢慢牵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就这样,我把石宪当作了继程青芜之后第二个坐骑,每天盘踞在他的肩膀上跟着他去书院读书,回小院修行。我见惯了三皇子石恢他们促狭恶毒的举动,见惯了太子石弘温吞水一般的言行,也见惯了宫女太监们看向石宪既嫌恶又畏惧的目光。我渐渐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石宪那如同猛虎一般的父亲和豺狼一般的兄长。赵国朝廷需要这样的猛兽为它开拓疆土,可是那些高坐在宝座上的人们却又无时不在担心自己终究也会变成猛兽口中的肉食。

倒是石宪本身是无人关心的,甚至连他吸食云气日久,渐渐可以在空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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