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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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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侄请起。”巫礼快步走上将明石双手扶起,一使眼色,周围人等便全部退下。巫礼仍不放心,引着明石径直走到厅后的密室之中,关紧房门,方才举袖拭泪:“见到贤侄便如同见到我那死去的侄儿……可怜他连尸骨都要被空桑人毁损侮辱……”
“凤书是个好汉子,大人请节哀。”明石一时被巫礼哭得有些无措,连忙安慰道。
“我那侄儿究竟是怎么死的,还望明石将军告知详情,我也可以告慰他那早逝的父母……”巫礼收了泪,目中满是悲戚恳求地望着明石。
明石知道凤书是巫礼一手带大,不是亲生却如亲生一般。他不忍欺瞒悲痛的老人,只好道:“凤书是为了攻克叶城,不惜以身作饵成全友军才牺牲的,他,是冰族的英雄,大人应该骄傲才对。”
“我原本也这样猜想……”巫礼忽而一拍桌案,惨笑道,“可有人偏偏说他是指挥失误导致鲸艇沉没,死了还要追究他的渎职之罪!”
“是谁这样诬陷他!”明石勃然大怒,凤书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能看到朋友死后还要受这样的中伤,“那艘到了退役期限的鲸艇明明是我们故意引爆,用以麻痹空桑人的!我现在回来了,这就去教训教训那些长舌之人,让他们不要信口雌黄!”
“说这话的,是巫姑思缤。”巫礼只是慢吞吞的一句话,却让明石愣在当场。他记得交付凤书诱敌任务的,正是巫姑,可她为什么要诬陷一向对她满怀景仰的凤书?难道……
“你猜得不错,这件事,只是阴谋的一部分。”巫礼观察着明石愕然的神情,停顿了一会儿,从密室角落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口袋,摊在桌上,“思缤复仇辟疆的观念虽然在军人里占了上风,却把冰族的民生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几年来我和巫谢、巫真几个人一直反对她盘剥民力的做法,彼此的不和你也知道。以前为了战争胜利,我们都忍让于她,可现在帝王之血已经复生,空桑的灵力不断恢复,我们再打下去不仅难有胜算,而且——冰族人实在经不起了啊!”巫礼说到激动处,一把将口袋中的东西倒在桌上,“这就是我们冰族人日常吃的东西,老百姓把最后一点粮食都捐献给了军队!可是这样下去,这个冬天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冻死饿死!最后不是空桑人消灭了我们,而是我们自己灭绝了自己!”
明石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抓起一把桌上的粉末在鼻端闻了闻——那是一点点木禾混杂着糠皮、海藻、白垩土还有不知别的什么搅碎在一起的粉末,怪异的气味让他隐隐有些恶心。于是他放下那些粉末,拍了拍手,看着满含期待的巫礼道:“我会试着劝劝巫姑。凤书临行前也让我转告您,一切都是他的自愿,请您将仇恨转给空桑人。”
“你以为她会听你劝么?凤书年轻冲动,经不起蛊惑,思缤却数十年来一直一意孤行。鹿冲岛有些百姓太过饥饿,发生了抗缴军粮的事件,思缤下令将他们全部就地处决……再这样下去,冰族的军民,恐怕就要变成水火。可惜思缤独揽兵权,我们都束手无策。”巫礼说到这里,别有深意地盯着明石的眼睛,“我的意思,想必贤侄已经明白了吧。”
“我不会背叛巫姑。”虽然此刻猜出巫礼想要联合自己对付巫姑的意图,也知道若不答应不能善了,明石还是下意识地回答。不管是对是错,巫姑思缤在他心目中永远是女神一般地存在,他怎么可能背叛于她?
“哪怕为了重烁的死,凤书的冤名,冰族百姓的死活,你也不肯制止她的疯狂么?”巫礼指着密室门外,低声吼道,“她正在干什么,正在大量制造‘太素’毒剂!她这样下去会毁了整个云荒大陆,到时候我们冰族人还是什么都得不到!我们需要那片土地,和空桑人同归于尽并不是我们的理想!——我们要罢黜她,剥夺她的兵权,我们要重新选出新一任的巫姑!”
明石紧紧地抿着嘴不说话。他知道巫姑的侍卫团个个对她忠心耿耿,巫礼他们并没有胜算,所以才想拉拢巫姑信任的自己,以完成政变。不管巫礼他们的目的是对是错,这种手段总是让明石感觉有些卑鄙。于是,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说过,我不会背叛巫姑。”
“也罢,你亲口尝尝这种百姓们度日的口粮,或许能够改变主意。”巫礼一边说话,一边退了几步,蓦地伸手在墙角一按,凭借机关之力瞬间消失在密室之中。
明石一步跨上去,却再也无法打开这些铁板一般的墙壁,想必巫礼已从外面封住了机关。他四处敲打了密室四周,根本无机可乘,他不由有些后悔自己的轻信。他此番回来本只想见巫姑最后一面,然后坦然赴死,却不想又牵涉在十巫的明争暗斗之中。
密室里始终燃着昏黄的灯,让人分不清时间流逝的速度。明石饿的时候便抄起口袋中的食物粉末,用茶水冲成糊状,不顾恶心强吞下去,然后坐下来调息平复自己的内伤。他曾经遇见过比此刻更艰难的情况,因此从来不会放弃任何一分恢复体力精力的机会。
且不提遍体的外伤,被震伤的内腑更让明石呼吸艰难——不过被剑风遥遥扫了一下,便伤重如斯,那个风梧的威力,竟是如此巨大!如果他真的继承了帝王之血,拥有上古星尊帝那样移山倒海的力量,那么他此刻发挥的能量,不过是冰山一角。更可怕的是,风梧的出现让空桑人精神为之一振,他们一扫数百年来颓废奢靡的风气,凝聚出空前的信心与豪情。冰族人看来必须暂时韬光养晦,才能积蓄以后反攻的力量,避免玉石俱焚的下场。
正在出神,明石忽听密室外传来隐约的金属碰撞声,他立时睁开眼站起来。刚转了两圈,忽听“吱嘎”声响,密室的大门重新被打开,有人在外面急道:“明石将军,巫姑派我们来救你了!”
明石提了十二分小心,走出密室,果见几个巫姑手下的侍卫遍身浴血,正与巫礼殿守卫斗作一团。他振作精神抢了一把剑来,几下逼开拼命的敌人,切切问道:“巫姑呢?”
“就在外面!”话音未落,明石已大喝一声,挥动手中长剑,一路杀出巫礼殿去。他并不知道双方为何会兵刃相见,而其他的十巫成员为何观望不出,他只是横下心要冲到巫姑思缤面前再看她一眼。然后,他就可以去死。
冲出厅门时明石一眼看到了思缤,她站在最忠心的侍卫们的拱卫圈中,穿着柔软的白色缎袍,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紧紧的发髻,永远和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般完美,牢牢地吸引了他所有的视线和心思。虽然他悲哀地知道,他不过是她众多仰慕者中的一个,若不是身负异能,恐怕谁都博不到她的正视。
思缤也看见了明石,对他微笑了一下,让明石原本充满焦灼的心蓦地柔软起来。忽然,思缤的眼神一凛,等明石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身后的兵刃已然当头砍到。
情急之下就地一滚,明石心下一凉,知道自己再躲不过接下来的一刀,却依旧不死心地别过手中长剑抵抗。就在他拼着挨上一刀的时候,忽听有人大声喊道:“巫礼已死,尔等还不投降!”顿时一个人头飞起,长须飘拂,带起点点血滴,如雨洒下。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仿佛时间就这样被凝冻住了。直到那人头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扑通落在地上,才有兵刃落地的声音依次传来,先是一两声,然后便连成了片,就连压住明石的那个侍卫也慢慢缓下姿势,“当啷”将刀抛在了地上。
“巫礼通敌叛国,罪在不赦,其余人等不予追究!”思缤大声说到这里,原本巫礼座下的侍卫已跪倒了一片。她点了点头,对身边的侍臣吩咐了几句交代善后事宜,便亲自走到明石面前,她一贯沉静的脸上露出了优雅的微笑:“阿卡西,我一直等着你回来。”
“你……杀了巫礼?”明石似乎还不曾从这时局的剧变中缓过神来,只觉得站在面前的思缤似乎不再像他以前认识的那一个。他之所以心甘情愿抛却了空桑血缘为冰族效忠,不仅是为了敬仰的巫姑、友善的凤书、睿智的重烁,还为了在演武学堂中了解的冰族精神:勤奋、坚韧、理智。十巫共治的政体截然不同于空桑的君王独断,虽然十巫中也有尔虞我诈也有明争暗斗,但十巫却是由冰族最精英的人物推选而成,代表着不同的力量,构成一个流亡民族之所以不断发展的动力核心。可是现在,巫姑居然将一切律法践踏在脚下,堂而皇之地杀了巫礼,难道他以前听说的什么“平衡共治”、“法理为本”的话都只是纸面的华章?
“怎么,阿卡西不太满意?”思缤忽然淡淡道。
明石一惊,才发现自己的手中还提着滴血的兵刃,巫姑四周的卫兵正警戒地盯着自己。他下意识地抛开长剑,单膝跪倒,闷声道:“明石不敢。”
思缤微微合眼,唇角扬起满意的笑容。“事不宜迟,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她走上一步,扶起明石,无视身后满地的血污和狼藉,径直走向自己的官署。
明石沉默地跟在思缤身后。其余十巫的官署中一片寂然,似乎不曾知晓发生在巫礼殿中的一切。然而每个人都明白,无数的暗流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波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勃然汹涌。每一刻,都意味着难以预料的颠覆,绷到极致的琴弦只要轻微的外力,就会戛然断裂。每一个人,只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平衡。
“被巫礼关了两天,饿了吧?”思缤带领明石坐在厅中,吩咐人摆上明石最喜欢的酒菜,笑吟吟地看着他吃。直到明石吃完,思缤方才道:“你失踪这么久,让我好生担心。正巧你回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交给你办。说不定,冰族未来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
“巫姑指的是……风梧?”明石惊道。
“不错。如果他死了,什么帝王之血复生的谣言都会不攻自破。”思缤说着,打开柜子上的密码链环,取出一个精亮的金属器具来,铜镜大小,倒像是一枚生着无数尖刺的海胆。见明石目不转睛地观察,思缤道:“为了增大‘太素’的投放威力,我着人造了这个。你只需从空中打开机关放下去,它就会凭借机械之力飞行旋转,将‘太素’从这些针管内部喷洒到事先计划的地区,避免人力操作的失误。风梧就算察觉,也无法制止。”
“风梧现在叶城,难道……要把叶城一起毁了么?”明石干涩地问,毕竟叶城,是云荒大陆上最闪亮的明珠。
“叶城是可惜了些,但是若风梧不除,我们这些年的准备又会全部化为泡影,冰族又将陷入漫漫长夜……阿卡西,相信我,一旦我们回归云荒大陆,一定能建造出比叶城繁华十倍百倍的城市来!”思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明石,蓝色的光芒几乎可以照进他的心里。她这样热切的表情很少出现,就连明石也猜出来,巫姑现在必定处于千钧一发的境地,杀死风梧乃是孤注一掷的赌博。
“巫姑,我……”明石咬了咬牙,翻身跪倒在思缤面前,“我一直没有告诉您,我被空桑人施了光影咒,明天必须返回叶城受死。我这次回来,原本只是为了跟您诀别的。”
“不就是光影咒么?冰族人虽然不屑于空桑的幻术,但并不代表他们不知道。你先执行了任务,我这就去找人为你解咒。”思缤警觉地收敛了自己毫无防备的姿势,重新笔直坐好,从容地笑道。
“巫姑不用费心了,我既然答应了要回去,必定会回去的。”明石跪在地上不动,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鼓足勇气道,“至于‘太素’,也请巫姑不要再继续使用了。这样下去,冰族就算得到了云荒,四散的毒素也让人无法居住。”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思缤微微笑道。
“暂时停战。”明石摇晃了一下,突如其来的晕眩让他的声音有些虚弱,“风梧必定有入主云荒的野心,只要苍梧王朝打起内战,冰族还有可乘之机。”
“可惜我没有时间等下去了。”思缤冷静地道,“我得了病,随时可能死。我死后冰族再也没有人能像我这样统一军心,所以我必须杀了风梧——我认识他的父亲,他们都不是什么帝王之血的传人,我要戳破空桑人被谎言鼓起的信心。”
“巫姑……”明石好不容易得了插话的机会,焦急地问道,“您得了什么病?”巫姑常年不眠不休,饮食极少,他屡劝无效,如今果真到了这个地步!
“这是次要问题。”思缤毫不在意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告诉你这个,是要你执行任务。”
“可是……我不能……”明石心乱如麻,嗫嚅着回答。
“似乎这是你第一次忤逆我。有了第一次,很快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思缤冷笑道,“看来,我对你的担心是对的。否则,巫礼就不会单单囚禁你,而是直接杀了你了。”
“上天可鉴,我从未有过背叛巫姑之意。”明石只觉头晕越来越重,却在听到这句话时挣扎着抬头争辩。这是他第一次忤逆巫姑,却也是第一次听到巫姑对自己的怀疑,一时心痛得连头晕也盖了过去。
“我不在乎你是否想背叛我。”思缤的微笑在明石眼中渐渐模糊起来,然而每一句话却如同长针一般刺到他心上,“因为你再也不会背叛我了——方才的饭菜中,我下了傀儡虫。”
“啊!”明石难以置信地喊出了声,死死盯着面前靠脂粉遮盖病容的思缤——一旦服下了傀儡虫,就会丧失自己的意志,沦为被主人操纵的傀儡。难道只是因为巫礼没有杀掉自己,巫姑就忍心把自己变成工具一般的木偶?
“冰族人里面,只有你会蹑云术,能够洒播‘太素’。所以,我不能承担你拒绝的代价。起来吧,现在就做好准备飞回叶城去。”思缤说着,明石果然慢慢站了起来,虽然还有不甘的挣动,却最终听话地接过了洒播毒剂的金属刺球,仿佛捧起了一颗光芒四逸的星辰。
“走吧。”思缤眼看着傀儡虫渐渐侵蚀了明石的大脑,想起以前那个桀骜却忠诚的人再也不在,她心中也有些不忍,口中不由多吩咐了一句,“像静海县那次一样,及时回来……”
静海县。这三个字就如同咒语一般,让原本迈步往外走的人蓦地顿住了脚步。脑海中被读忆师强行导入的景象如同水底的沉渣一样翻卷起来,那一片白花花的肢体,乌青腐烂的口鼻,临死时睁得大大的眼睛都带着绝大的恐惧恣意散发,让被傀儡虫压制下的本身意志带着绝望迸发开来——明石原本失去了神采的眼睛中蓦地点亮了炫目的光,整个躯体如同撕破黑夜的闪电一般,朝着巫姑便扑了过去!
“不——”他竭尽全力地喊了出来,如同受惊的野马一样疯狂。不,再也不要亲手做下那种惨绝人寰的事情。那种杀孽,和他在战场上杀死敌人截然不同,那是屠杀,是犯罪,是永远背负不起偿还不了的债,是他不敢对视的岑萱姐姐从地狱里射来的眼光!
“阿卡西……”虚弱的声音突然响起,将明石从濒临崩溃的回忆中拖了出来。外界的景象仿佛阳光一般照进他的视线,他缓缓地爬起身,却看到思缤倒在地上,胸前满是血迹。
低低地惊呼一声,明石抛开了手中染着鲜血的金属刺球,所幸撒播“太素”毒剂的机关尚未发动。他“扑通”一声跪在思缤面前,伸出手想要捂住她汩汩外流的血,却被思缤挥手阻止。
“小伤而已……”思缤笑着看向明石惊恐悲痛的脸,“没想到你居然可以突破傀儡虫的控制,可惜,我已经受不了反噬的力量了……”
“巫姑……”明石只吐出这两个字,就已哽咽得发不出声音来,只觉得一股腥涩的血涌到口中,却被紧紧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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