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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第1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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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崔殊此刻方明白过来畅儿数月不归的缘由,顿时万千情感直涌上来,堵得他再也说不出话。

“真的,自然是真的,皇上已经同意赦免崔氏一族的罪名了!”耳听崔殊呼吸有异,崔畅再也顾不得崔殊的禁忌,迟疑着探出手,“父亲,你怎么了?”“我要走了……”崔殊微笑起来,感觉方才蒲牢椒图遗留在身体里的灵力已涣散殆尽,慢慢地垂下头去,“感谢上苍,我真的,再没有什么愿望了……”

“不,不,你的心愿已了,我的心愿还没有完成呢。”崔畅大声喊道,“你答应过我要让我看看你的,你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答应我,永远不要看我的样子……”崔殊拼尽力气说出这句话,却阻挡不了崔畅跌跌撞撞奔往门外的脚步。

回想起方才触碰到父亲的感觉,崔畅捻了捻似乎有些黏腻的手指,心里越来越惶恐。他急匆匆地找到自己放置在门外马背上的水袋,颤抖的手差一点儿就把水袋彻底打翻。可是他就是拼却性命,此刻也要保住这袋水啊!因为这袋水正是他根据儿时听到的崔殊的描述,冒险穿越北迪边界,在白雪皑皑的莫屹里山谷中打来的。根据他寻访的当地巫师传说,莫屹里山谷中的湖泊叫做“乌赫里”,是冥界最深处的黄泉之水慢慢渗透而成。人若掉落湖中,就会被侵蚀掉形体,成为三界都不肯收纳的孤魂,可是若是再浸一次湖水,就能恢复原本的肉身。崔畅想要破除父亲身上的禁制,亲眼看到父亲的样貌,所有的希望都在这袋水上面了!

昏昏沉沉的崔殊眼看崔畅捧着水袋走进屋内,刹那间仿佛明白了他的意图,慌乱而微弱地喊道:“不……”

“父亲,儿子顾不得了!”崔畅咬着牙吐出这句话,顺着手拔出水袋的塞子,猛得把整袋水都泼在了崔殊躺卧的地方!

“啊!”伴随着两人同时发出的惊呼,崔畅猛然地揪往领口的衣服,失去了魂魄一般跌倒在地上。指甲把他自己的脖子手抓出了道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好半天,崔畅才如死去一般呻吟道:“为什么……”

此时,那一动不动俯卧在他面前的,早已不是母亲画中玉树临风的崔家四郎,而是一具人体的残骸,俯卧在被陈血浸黑的竹席上。那人森森白骨上只挂着零碎的肉屑和筋络,甚至连骨头上都遍布着锋利的齿印,一看就是生生被猛兽啃噬而成。唯一没有损伤的只有那个头颅,尽管经历风霜,面容却依旧妖异年轻……

“不,不要看我……”那具残骸完全无法控制损毁的躯体,只能紧紧地闭着眼睛,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咝咝声。

“我明白了……”崔畅紧紧盯着在梦中幻想了二十多年的父亲,无数模糊的片断在一瞬间全部清晰起来:父亲如何拒绝与自己碰触,如何固执地死守静室一动不动,如何面对误解不言不语……那是因为他身受重创,根本无法动弹,甚至连说话都无比吃力!崔畅以前只知道天降异象保得自己出狱,是父亲央求龙神饕餮施展法术的缘故,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父亲付出的代价如何惨烈!而他更无法想象的是,父亲是怎样掩饰着伤势不让自己察觉一丝一毫……不,不是他掩饰得太好,实在是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从没真正关心过他!“这些年,你就是这么活着?”崔畅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吃力地问。

这个问题不知怎么的让崔殊无比屈辱,他紧紧地把脸贴着身下的竹席不敢望向儿子,嘴唇颤抖着,无力地解释道:“不是我不想死,是我没办法……不过你放心,我再没有什么奢望,保证很快……很快我就死了,不会……不会让你为难……”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崔畅蓦地大喊一声,双膝重重地跪在地上,掩住脸痛哭出声,“你说这样的话,不是要挖我的心么?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从儿时习以为常的记忆里,他一直以为父亲是奇异而强大的,不怕饥寒也不会死去,因此他才放心地瞒着父亲一去三月,以为能送给父亲一个大大的惊喜,却不知道,他完成父亲心愿之时,就是父亲永远离开他之日。

“我只是不想让你……负担得太多……”崔殊尴尬而费力地笑了笑。“爹爹!”见崔殊缓缓闭上眼睛,嘴角浅浅的笑容也凝固起来,崔畅愣了一会儿,猛地扑到那具骇人的残躯上,喊出了儿时亲昵的称呼。此刻他才知道,自己以前每一句无心之话,烙在父亲心中却都是一道深深的伤痕。可是等到他醒悟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崔殊想要抚摸儿子,白骨嶙峋的手臂却无法抬起。他的语声慢慢低下去,就像对幼时不肯老实睡觉的儿子讲故事:“答应我,我死以后,不要内疚自责,也不要迁怒他人,我的心里,最后只有满足和感激……因为,上天毕竟赐给我一个好儿子……”

“大人,崔大人在这里吗?”门外忽然有人大声喊道。崔畅跪着没动,只是擦去眼泪,沉着声音问:“什么事?”

“关于吕家当年诬告您的案子,京兆尹大人想问问您的意思。”

“那个状纸,我撤了。”崔畅下意识地说到这里,脱下身上的外衫罩在父亲的尸骸上,“爹爹,你听到了吗?”

(全文完)

《云荒外篇·中州篇·虞壤》

第一章 肃肃宵征

均予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辆行驶的马车中。道路似乎甚为颠簸,带动得他视线中那席明黄色的软缎车帘不住抖动,也让均予感觉到自己的睡姿很不舒服,倒仿佛从前生到今世都僵硬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于是他翻了个身。

“殿下你醒啦?”一个惊喜的声音从车厢的角落里传来,原本安静地守候在一旁的黑衣少年一下子便扑到了均予的软榻边,红着两只兔子般驯顺的眼睛,哽咽着道,“殿下从帝都一路睡到这里,可吓死奴才了……”一边说,一边便抹眼泪。

“你是……”均予觉得少年甚是面熟,却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殿下,我是福宝啊,你不认得我了?”少年面露惊骇之色,急匆匆地提醒着,“奴才自小入宫就伺候殿下,至今都快十一年了——殿下想起来了么?”

福宝,东宫的一名小太监。均予点了点头,忽而微笑道:“想起来了,你从小服侍我的——看来我睡得太久,都有些糊涂了。”一面说,一面觉得躺着太过颠簸,自然而然地手一撑,便在软榻上坐了起来。

福宝见均予起身,忙不迭地过来搀扶,然而均予却盯着自己撑在榻上的手臂,面上露出怔忡之色——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却又如此陌生,心头的怪异感觉倒仿佛自己以前从来不能动弹分毫一般。想到这里,他又抬起双臂,向两边挥了挥,似乎要确定自己“确实”能指挥这身体的行动。

福宝不知均予心中所感,在一旁陪笑道:“殿下可是睡乏了,想要活动筋骨?算算已经快出边界了,我这就让侍卫们停车,伺候殿下散散步可好?”

“好。”均予虽然记起了福宝,却对自己此刻的处境一片茫然,只是不愿再问而已。眼看马车停了下来,均予便由福宝搀扶着步下了马车,走了几步,僵硬的双腿便渐渐活动开去,与旁人一般灵动无二,让均予心中莫名其妙地暗暗松了一口气。

下了马车,均予才发现自己一行甚是浩荡,自己所乘描金纹夔的马车上撑着遮阳避雨的明黄伞盖,车后还跟着十几辆运输用的副车,而十步开外则簇拥着披甲持戈的精锐士兵,跪在地上给均予见礼,齐声道:“参见太子!”

均予道了免礼,只带着福宝朝前方走了几步,望着面前的茫茫原野,还有天际一抹淡淡的孤城影子。时值深秋,四处一片荒草疏离,脚下的土块也因为干燥而发出簌簌的碎裂声。偶尔一阵风过,卷起天边的云彩缓缓移动,在均予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斑,更显出他皱起的眉头。

福宝察言观色,在一旁适时地低声道:“殿下若还把奴才当作心腹,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好了。”

均予转头看了忠心的侍从一眼,终于道:“我记得我是南华的太子,可我怎么会不在帝都,却跑到这种穷乡僻壤里来了?”

“殿下你果然问到这个了……奴才寻思了一路,也不知如何向殿下开口……”福宝眼圈又是一红,转头看了看远处肃立的士兵,压低了声音道,“殿下这次名义上是出宫巡游,实际却是要到西荣国做人质的。前面的那片城池,便是南华与西荣的边境了。”

“胡说!”均予脸色蓦地一沉,语气也严厉起来,“我乃是堂堂南华帝国太子,国之根本,怎么可能亲历险地,到西荣那种蛮夷之地去做……人质?”想是“人质”两个字太过刺耳,连提一提都是羞辱,均予白皙的面颊一阵发红。

“所以奴才才一直觉得,殿下是被奸人害了……”福宝说了这句话,见均予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连忙说下去,“一个月前,西荣的使者来到帝都,让皇上派殿下亲自为质,以保边境太平。皇上只有殿下一点骨血,自然不舍得让殿下涉险,说史上断无以一国储君为质之理。可恨奸臣李范、仇杰等人竟再三劝谏皇上,不知用什么理由竟把皇上说服了。那日殿下被皇上召入勤政殿十余日不归,音信全无,可把东宫一干人急得发疯。最后皇上只召了奴才陪同殿下前往西荣,嘱咐奴才一路上好好伺候。可等奴才见到殿下的时候,殿下就一直昏睡不醒,奴才也不知那十余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情?均予伸手扶上了额头,努力整理脑海中凌乱的思绪。眼前的离离衰草渐渐变成了记忆中高大的红木廊柱,他记起了东宫里那个娇媚的宫娥,记起了前往勤政殿时在太液池看见的荷叶,也记起了自己用右足跨过勤政殿高高的门槛,跪倒在自己至高无上的父皇座前……可是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什么让他浑浑噩噩得如同复生一般,明为保护实为监视地被送到敌国西荣为质?均予努力想要记起那十余日的一切,却悲哀地发现那一切已经如同桌面上的水滴一般被抹得干干净净。

“殿下,我们回去吧,西荣的使者在催着上路了。”福宝小心翼翼地回禀道。

“回去吧。”均予没有多说什么,转身朝自己华丽的马车走去,假装没有看见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趾高气扬的西荣使者。然而他心里明白,区区一个西荣使者都能左右车队的行程,那么自己未来在西荣的生活,必定充满了艰辛。

※※※

如此长途跋涉了一个多月,均予一行才从南华帝都到达了西荣皇城。由于南华一方坚持太子入质之事不得外泄,均予这一路上都没能骑马驰骋,只得憋屈地呆在车里,潜出边境后更是撤了车座上的龙纹黄缎,装作普通使节的队伍一路穿越了西荣的大小城市,来到皇城脚下。

等待西荣官员安排入城的空当,均予掀起一角车帘,偷偷打量西荣皇城的规模,与记忆中南华帝都做着比较。西荣、南华,还有东北的北迪,是中州大陆上无数诸侯国中的三大霸主,数百年来为了人口、土地和小诸侯国的附庸争战不断。不过由于南华海岸线长,与云荒大陆、碧落海国等贸易频繁,自诩礼仪之邦,讥笑西荣北迪为蛮荒之国,因此在均予的印象里,西荣还是饮膻食腥的落后部族。不料此番一路看来,其国力之强、文明之盛并不在南华之下,尤其这宏伟的皇城城墙,均用一丈方圆的巨石垒成,让均予冥思苦想也猜不出他们用何工具才能造出。

若是能探察到更多关于西荣国力的虚实,一旦自己登上南华皇位,这一番经历对与西荣争霸倒是大有裨益。均予放下车帘,靠在车厢软榻上暗暗思忖,一路的愁苦怨愤便释然了许多,唇边也露出一丝笑容来。

思量间,马车又行驶起来,却是径直进了城门,往城中的皇宫而去,均予的脸色便渐渐沉下来。一路走走停停,也不知过了多少路障关隘,终于停在一处内城门外,有人在外面道:“请南华太子下车。”

均予合目坐着,仿佛入定一般,一动不动。〖Zei8。Com电子书下载:。 〗

外面久等不至,微微有些不耐,只得再次高声道:“有请南华太子下车,前去参见皇帝陛下。”

均予恍如未闻,仍是不动。一旁的福宝沉不住气,低声唤了一声:“殿下……”却被均予一瞪眼吓得不敢再出声。

外面的人等了半晌,不见车内动静,不由有些慌张,只得道:“太子殿下再不下车,请恕下官无礼,要替太子打开车帘了。”

“大胆!”均予隐忍一路,此番终于开口,“你既为西荣官员,言语行动便应时时警醒代表西荣国体。我虽非西荣人氏,却也是友邦皇储,你接待客人一不道乏见礼,二不自报身份姓名,跟村野莽夫有何区别?若是在我南华,你这等不知礼仪,有辱国誉的官员,早就革除鸿胪寺职司,永不叙用!西荣朝廷还能留得你在,这等涵养真是非同寻常了。”

那西荣官员虽是奉命行事,却也被均予这番话说得大不自在,只得道:“下官鸿胪寺祭酒柳明世,请太子殿下下车。”

话到这里,均予也知道再说下去有失自己身份,便领着福宝下了车。透过敞开的内城城门,均予看见门内是一片宽阔的大理石广场,一圈圈的花纹如同潮水一般捧出正中一座莹润玉白的宫殿,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坠落的明月一般让人惊艳,却是与南华皇宫的红墙黄瓦大相径庭了。

“皇上正在明光殿中相候。”那鸿胪寺祭酒话说得客气,脸上神色却含着一丝促狭。

均予的目光盯着光亮刺眼的大理石广场,看这架势,分明是要自己顶着烈日步行到五百丈远的殿门口去。先前在城外他还为西荣未在城外迎接自己而耿耿于怀,不过看现在的阵势,后面还不知有多少暗招在等着他。南华与西荣数百载的恩怨,岂是南华服软、送皇储亲自入质就可以化解的?只是父皇居然还是狠心把自己送到这孤立无援的地方来,连一句临别的嘱咐都没有,这千万种怨恨凄苦中最深入骨髓的便是它了。

一念及家国君父,均予心中那股耿介之气渐渐上涌,也不再理会旁边的西荣官员,径自穿越宫门,踏上晒得发烫的大理石地砖。

“你们……怎么连把伞都没有?”福宝抱怨了几声,见无人理睬,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上均予,抬起衣袖想要为均予遮蔽阳光。

“好好走路,你这象什么样子?”均予低低呵斥了一声,以最标准的礼仪步态走过宽阔的广场,站在那白色宫殿门外台阶下,微微拱手,却不说话。福宝无奈,只得陪他站在太阳地里,以南华皇家的矜持,沉默地等待西荣君臣的接见。

站了许久,直到福宝视线中均予后背衣服都被汗水浸湿,才听见阶顶殿门处有人笑道:“能在我西荣的太阳下保持如此仪态的,恐怕只有南华皇族吧。方才下人多有怠慢,还望太子海量,不要往心里去。”

“南华国东宫储君虞均予,参见西荣国盛德皇帝陛下。”均予听这西荣国君口气轻慢,心里有气,却只得按捺下性子以礼相见。

“太子客气了。”那盛德帝站在大殿凉爽处,闲闲笑道,“西荣偏僻小邦,不知教化,以至于连宫里的侍从官员都懈怠得紧。好在来日方长,太子正好用南华的礼仪来教化他们,这便是朕万里迢迢请来太子大驾的用意了——左右,怎么还让贵客站在阶下,还不请上来?”

均予此刻脸色通红,汗湿重衣,心知西荣君臣早看了自己半天的笑话,偏又用这种言词来挤兑自己。只是他此刻身陷敌国,既要保持尊严,又要保全性命,只得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当下向盛德帝道了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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