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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第1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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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淌进远处的山谷中。而那缕银光,此刻正静静地悬挂在那片山谷的上空。

崔殊微笑起来,心境竟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宁静。他踩踏着齐膝的积雪朝远处的山谷走去,毫不在意北迪的守军开始派人结队上山,决意要把这潜伏入境的南华奸细生擒活捉。

仿佛再也支撑不住,银光渐渐暗淡下去,像一只濒死的眼睛,纵然无限留恋也不得不含恨闭合。崔殊知道这一次妻子的灵魂果真要离已而去,再无相见之期,于是不顾一切地朝银光消失的山崖处跑去,有几次差点儿滑落深谷。

“站住!”追击的北迪守军包抄过来。然而崔殊就像没有听见一般,自顾手足并用爬上悬崖,朝着天空伸出了双手。北迪的守军气喘吁吁地包围了崖顶,却没人能够攀上崔殊站立的岩石。他们吃惊地盯着镜面般光滑的陡峭崖壁,无法想象那瘦弱的南华人居然能够跨越这道天堑。

崔殊痴痴盯着那高悬天空却又宛在指尖的银光,哪怕它已经浅淡得下一瞬间就会彻底融化在天幕之中。忽然,他低下头,对着脚下虎视眈眈的北迪士兵微微一笑,纵身跳入了万丈山谷之中!

头顶上传来北迪士兵杂乱的惊呼,夹杂着雪粒的空气重重地抽打在脸颊上,仿佛锋利的刀刃。可是崔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和恐惧了,他的眼前,是十五公主眷恋不舍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幸福的漩涡让他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万劫不复。

“飞香,等等我……”他闭上眼睛,喃喃地道。“不——”冥冥中一个声音乍然响起,虽然隔着万千重阻碍而模糊不清,那其中的凄厉之意却让濒死的人心脏一缩,“还有孩子……”

孩子。这两个字如同烟花一般在崔殊头脑中炸开,让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晕眩。是啊,他怎么忘记了,他还有一个孩子,虽然不知道是男孩儿女孩儿,可他曾经亲口给他取名叫做“畅”。自己还没有见过他,亲过他,保护过他,怎么能甘心就这样死去?

不,不能死。电光石火间,崔殊蓦地慌乱起来,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谷底原本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因为山中异常寒冷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寻常人甚至可以安然在冰上行走。然而崔殊下坠之势太大,“砰”的一声,竟然把不知冻结了多少年的冰层砸了个窟窿,整个人沉进了冰层下的潭水中。

冰冷的水流蓦地堵塞了崔殊的呼吸,让他陷入了死亡的混沌。不能死,不能死,我还要去看我的孩子——崔殊死死地抓着这唯一的念头,拼命挥动着手足,直到黑暗将他完全淹没。

恍惚中有什么东西一点儿一点儿地啃噬着他的血肉和骨骼,却又感觉不到痛,让崔殊觉得自己越发得轻飘起来。

他似乎在一个黑暗的世界中飘荡了很久,当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冰层上,身边是一个被砸破的冰窟窿,黑沉沉地望不见底。他惊讶地站起来,对于自己的死里逃生一片迷茫。

忽然他慌张地抬起头看了看峰尖上皓白的月亮,又瞪大眼睛盯住脚下——没有错,被月光映得雪白的冰面上,没有任何人的影子了。而随着目光渐渐上移,崔殊再也控制不住地惊叫起来——他不仅看不见自己的影子,甚至看不见自己的身体!

搜寻奸细的北迪士兵们从山顶走了下来,他们不仅没有看见近在咫尺的猎物,甚至连他惊恐的尖叫都充耳不闻。看着被下坠之人砸破的冰窟窿,北迪士兵们小心地凑近了一些,却始终不敢踏到冰面上去,仿佛冰封的湖水中藏着什么怪物。他们相互用北迪语言交谈了一阵,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朝山谷外面走去。

崔殊怔怔地看着北迪士兵们远去,巨大的恐惧让他忍不住要做点什么证明自己的存在。于是他弯下腰,伸出自己也无法看见的“手臂”,想要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碰触不到任何实物。

原来,对于这个世界,他已经不存在了。腿一软,崔殊跌坐在冰面上。他此刻终于相信,自己已经死了,现在剩下的只是虚无缥缈的孤魂野鬼!这个狰狞的现实几乎摧毁了崔殊的意志,他想大哭、想狂喊,想砸碎一切能够看见的东西,然而他却只能呆呆地坐在原地等待。

天亮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日光而消散。如果是孤魂野鬼的话,不是应该害怕阳光吗?崔殊回想着以前听到的传说,却无一能够解释自己目前的状态,最终只好站起来,寻觅着道路往山外走去。

又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他终于走回南华的国土。旁若无人地穿过南华士兵的岗哨,崔殊猛然看到荒凉的月光下,无数崔家人的亡魂在乱葬岗上仓皇地飘摇,因为无法回归故土而哀哀哭泣。

崔殊走到它们中间,却失望地发现就连这些亡魂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然而那些从心底最深处绽开的声音却让崔殊感受到从未听过的悲伤,他站在熟悉的亡魂中间,猛地仰天跪倒,祈求上天保佑,将枉死异乡的崔家人遗骨迁回故土,让亡魂们得以安息。

而他自己,则只企盼能够回归帝都,见到他的畅儿。

(二)

三个月后,崔殊回到了熟悉的帝都虞京,比他当年流放时耗费在路上的时光长了一倍。因为无人指点道路,他只能在走错方向的时候掉回头,重新选择另一条岔路。

自然而然地,他进入虞京后的第一个去处,是昔日的崔府。尽管楼阁依旧,此时这座府第却早已被孝明帝赐予另一个大臣,府门前穿梭往来的,没有一个崔殊的旧识。穿越熙熙攘攘的路人,崔殊走进了这座宏大的宅院。故园虽在,面目全非,崔殊茫然地转了一圈,找不到任何十五公主或畅儿的线索。

身心都无限疲惫之下,崔殊走到昔日自已与十五公主居住的正房,在梨花木椅子的软垫上坐下,伏在茶几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是被人吵醒的,睁眼才发现已是晚间时分,而正对着自己的床边,不知何时已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正要宽衣入睡。

虽然那对夫妇感觉不到他,崔殊仍然在一瞬间想起圣人“非礼勿视”的训诫,立时窘迫,连忙站起来要跑出屋去。就在这时,那丈夫嘻嘻笑道:“这间房当年也是公主驸马的卧室,却想不到你我也有这样的福分。”

做妻子的啐了一口,没好气地道:“公主驸马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落了个劳燕分飞,家破人亡?可不许拿我们去比。”

崔殊听他们谈到自己,脚下顿时一僵。那丈夫见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认错,哄了半天才把妻子逗得忍俊不禁,回心转意。崔殊听着他们情话绵绵,满心尴尬,却又不甘就此离开,断了这唯一的线索。

终于,那丈夫戏谑道:“说起来,十五公主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前夫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迫不及待地嫁了人,哪里比得上我家娘子?”

“算了吧,我哪里比得上人家金枝玉叶,你就别打趣我了。”做妻子的佯装生气,憋了半天忽然扑哧笑道,“不过你虽然比不了崔家驸马玉树临风,比起后面那个老鼠胡子的吕彦超来还是强些。”

“那吕彦超是整垮崔家的得力干将,也亏得十五公主甘心嫁他。”那丈夫忽然叹了一口气,“不过说不定十五公主不嫁他,那崔驸马早就跟他爹一样,被拉到菜市口一刀砍了……”

夫妻俩后面再说了什么,崔殊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见了。无形的身体仿佛一瞬间重逾千斤,让他连跨出门槛的力气都没有。原来,作为崔家的嫡子,他能够从鬼头刀下逃得一命,能够从苦刑一般的劳役中解脱,都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没有什么可以抓握,也没有什么可以倚靠,崔殊穿出房门,扑倒在门外的台阶下。他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却支撑着他重新站起。十五公主嫁给吕彦超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畅儿。在极度看重父系家族血统的南华朝里,他无辜的畅儿,不该受到崔家的任何连累。

中书令吕彦超的府邸并不难找,对于这个寒士出身、近年来青云直上的吕大八,民间倒还有着不错的口碑。崔殊只是在茶馆酒楼中听了几天,就明确了吕彦超的职位和住处。

比起昔日崔府,吕家相对寒碜许多,可见孝明帝对于十五公主再嫁给鳏夫吕彦超的这桩婚事并没有太多在意,连一座公主府也没有赐下。同时也可以想象,当时那桩特殊的婚姻是多么仓促。或许,无论是孝明帝还是吕彦超,都明白了十五公主怀孕的事实。这些猜测让崔殊胆战心惊,他无法想象吕彦超会怎样对待明知不是自己骨肉的畅儿。然而他此刻只能忐忑不安地一间间查看吕家的房舍,希望能够在看到畅儿的第一眼就认出他来。

他看到了几个孩子,从四五岁到十来岁,聚在西厢的院子里玩着“跳竹”的游戏。他细细地挨个打量着他们,确定没有一个是他的畅儿。

他心里有些慌,如果畅儿不在这里,他就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他于是又仔仔细细地重新搜索整个宅子,甚至连厨房柴房都没有放过。终于,他看见了一个男孩子,一动不动地蹲在后墙的角落里,盯着一群搬运虫子的蚂蚁。只不过见到一个背影,崔殊就已断定,他就是他的畅儿。

那是一个白净的孩子,五六岁模样,垂落的睫毛像两柄小扇子。看到他圆圆的面颊,合身的衣服,崔殊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绕着孩子不停地端详,满心都是欢喜,却不敢贸然上前。

孩子显然没有发现崔殊,仍然专心致志地盯着蚂蚁。然而很快崔殊发现,即使那群蚂蚁抬着虫子消失在墙洞后面,孩子仍旧怔怔地盯着墙缝,抱着自己的小膝盖没有一点儿起身的意思。

“吃饭了,畅少爷吃饭了!”猛然有仆妇的声音从屋后传来,越来越近。还没等崔殊反应过来,孩子已噌地一下躲到了墙脚的瓦缸后面,死咬着嘴唇不出声。那仆妇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又瞧不见人影,便自顾走了。

过了许久,孩子从瓦缸后面爬出来,坐在草地上垂下头,默不作声。然而崔殊凑近些,却分明看到晶莹的眼泪象珍珠一般从孩子的眼中滚落,一颗一颗砸得他的心生疼。

“为什么要哭?”崔殊不知不觉地问道。孩子猛地抬起头来,惊讶地四下张望,泪珠还挂在脸蛋上,却忘了啼哭。崔殊心头一震:“你听得见我说话?”

“你是谁?”孩子惊奇地站起来朝崔睦的方位走了几步。“你又是谁?”崔殊不能承受孩子从自己的身体里穿越而过,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他问出这句话不是为了逗弄孩子,而是在巨大的惊喜下,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天啊,畅儿居然能听见他说话!

“我是吕畅。”孩子似乎听出就在不远处,试探着又走了一步。“我是……崔叔叔。”最后三个字让他的心几乎皱成了一团,却只能选择这样的回答。

“为什么我看不到你,你是神仙叔叔吗?”畅儿天真地问,“可是以前我以为神仙都是白胡子爷爷。”“我不是……”他正苦恼于如何向畅儿解释自己的身份,冷不防孩子一头扑了过来,咯咯笑道:“神仙叔叔,我抓到你了!”

崔殊猛地一惊,连忙低下头,果然看到畅儿张开双手抱着自己虚无的双腿,整个小身子都扑在自己身上。这样的碰触,不仅自己无法感觉,落在旁人眼中更是诡异,就象一个小孩维持着倾斜的姿势而不摔倒一样。

“让叔叔抱抱你……”他蹲下身,将孩子搂进怀里,虽然感受不到他暖暖软软的身体,但能够看到孩子的小手沿着自己的身体轮廓移动,也是说不出的满足。天可怜见,就在他以为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时候,他唯一的亲人却能够听到他、摸到他,让他缥缈如飞絮的灵魂寻到最后一丝系线,这或许就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吧。

“神仙叔叔,你哭了?”畅儿忽然问。“我没有。”他故意微笑着回答。实际上,自从他落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早已连哭泣的能力都失去了。“可是娘以前抱着我哭的时候,身子也象你这样发抖。”

孩子这句无心之语让崔殊的心如同裂开一样,他轻轻地抚摸着畅儿的头顶,柔声问:“你刚才为什么哭?”“因为娘死了。”畅儿忽然想起什么,紧紧搂着崔殊道,“神仙叔叔,畅儿求求你让娘活过来吧,求求你了!”

“人死了,是不能再活过来的。”他黯然回答。畅儿方才舒展开的小脸重新布满了失望,他闷闷地放开了崔殊,抽抽噎噎地又要哭起来。

“娘不在了,可崔叔叔会永远陪着畅儿,你说好不好?”他情急之下拦在畅儿身前,情真意切地许诺。“包括帮我打坏人吗?”畅儿哽咽着问。

“当然。”只要孩子能破涕为笑,他什么都能答应,“不过,条件是你不能把崔叔叔的事情告诉其他人,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崔殊停顿一下,克制着心中的不适强调道,“包括你‘爹爹’也不能。”“我谁也不告诉。”孩子一脸认真地回答,却不防小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饿了就快去吃饭吧。”他笑道,“否则畅儿就永远长不高哦。要不——”他注视着孩子别扭的神情,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我陪你一起去。”畅儿重重地点了点头,引着崔殊往前院走去。他小小的手掌如同娇嫩的花骨朵,信任地放在崔殊无形的掌心中。本能地,他对这个看不见的崔叔叔无比信赖,就象崔殊能够自然而然地学出逗弄孩子的语气一样。

两人这么一耽搁,走进吃饭的花厅时吕家老老少少都已围着八仙桌用罢了晚饭,单等着家主吕彦超讲完家训,就可以各自回房,崔殊远远地望着吕彦超,他还是以前的模样,蜡黄色的面皮,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细长的眼睛半眯着同派肃穆神情。然而一发觉畅儿走近花厅,吕彦超的眼睛便横了过来,慌得崔殊赶紧抽回手,安慰畅儿道:“你只管去,崔叔叔就在你旁边。”

畅儿听话地放开手,老老实实地顶着众人的目光走到饭桌旁,就想爬到凳子上端碗。然而吕彦超只是轻轻一伸筷子,就压住了畅儿的饭碗:“去哪儿了?”“玩儿。”畅儿低低地回答。

吕彦超收回了筷子,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对其他吕家子弟包括前妻和妾室所生的孩子们挥挥手:“你们都回房吧。”

人群中飘来几束幸灾乐祸的眼光,畅儿无法感觉,站在一旁的崔殊却清清楚楚。花厅里只剩下规规矩矩吃饭的畅儿,还有一旁不动声色的吕彦超,更让崔殊为孩子的处境担起心来。

一直等畅儿吃完了,丫头们收拾了桌面下去,吕彦超才慢悠悠地问:“今天为什么逃学?”“吕乾骂我。”畅儿吃饭有了力气,气鼓鼓地道。

“他骂你就可以逃学了?”吕彦超抬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明天去关夫子那里领五下手心。”“是吕乾先骂我的!”畅儿不服气地重复着,眼睛里开始涌上泪水,“他骂我是死了娘的野种。”

最后两个字如同火星一样,霎时烫得崔殊一痛,也让吕超沉稳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波澜。吕彦超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咳嗽两声,转头盯着满脸通红的孩子道:“他骂你是他不对,不过他是你二哥,你也不能连名带姓地叫他。知道了吗?”

“知道了。”畅儿垂着头,直到吕彦超说了句“回去吧”,才如蒙大赦一般跳着脚跑出院门去。

他四下瞅瞅没有旁人,连忙小声叫道:“神仙叔叔,神仙叔叔你还在吗?”“我在。”崔殊连忙答应。

“神仙叔叔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畅儿怯生生地试探着,拉着崔殊厮磨了一会儿方才开口,“今天晚上陪我一起睡好不好?以前都是娘陪我睡的,可是现在我一个人,晚上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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