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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鸦鬓-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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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蕙心余光下瞟;他的右手垂在身侧,五指分开,绷得既紧且直。

这是谢景独有的小动作。刚搬来会稽那会,他还是喜形于色的少年,街头与人抡拳干架,谢县令将谢景捉回府中,打了谢景的手板,问他知不知道错?

谢景低头答“知道”,又道:“知道是知道,可是恕孩儿的愤怒难过,控制不住。”

谢县令便教了谢景一招,愤怒难过时,记得将五指分开,绷直。这样一来,攥不成拳头,就不会与人干架了——既能克制自己的情绪,别人亦察觉不出你的愤怒。

谢景嘴里嘀咕着这一招真是糟糕,心里却记住了。每每难过愤怒,他便伸直右掌五指,久而久之,养成习惯。

谢景京中为官那会,经常受气,有时候回到家还气得不行,右手一直撑着,掌背骨头凸起,根根脉络分明。常蕙心瞧见心疼,握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温柔捋谢景的手指,抚平他的怒气。

……

想到这里,常蕙心心里有点悲凉:夫君毒死自己,她以为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没想到……还是有一点了解的,呵呵。

熊公公碎步挪过来禀道:“陛下,榭内已经收拾整齐了,还请陛下还驾。”

谢景含笑,正欲转身,却止住动作,淡淡看向常蕙心:“你当真喜欢这池里的荷花么?”

常蕙心弯腰低头:“民女斗胆。”

谢景颔首,“那朕便赐你一支。”

熊公公闻言,连忙吩咐手下内侍:“快、快去准备船只,池中采荷……陛下!”熊公公叫了出来。

常蕙心闻声抬头,瞧见谢景已纵身跃起,两脚踏在湖面上,如履平地。他蜻蜓点水般前踏三步,便至荷前。荷叶田田,上头荷花经了谢景带来的风,摇摇摆摆。谢景左臂放在腰间,右臂前探,含笑弯腰,优雅折下一支粉荷。

常蕙心眨了下眼,再抬目光,谢景已稳稳当当站在她面前。他右臂前伸,一支初夏的荷缓缓前挪,在常蕙心身前停住,荷花在下,娇颜在上,荷花与娇颜照应动人。

此人此景此情,若是发生在从前,常蕙心一定会感动不已,甚至流下欢喜的泪来。但此刻她心中居然异常平静,一点情绪都没有,接过荷花,道谢圣恩,整个过程都是例行公事,不紧不慢。

常蕙心抬眼对上谢景的目光,他的眼睛深藏着情绪,只露出仁厚温和,却不失威严的眸光。

“父皇,父皇!”稚气的男声在远处大喊,含含糊糊吐字不清,“父皇”喊得像“胡黄”。谢景原本是抿唇微笑的,转头望见小小一点身影,双唇情不自禁裂开,笑意漾开去。

三个内侍左、右、后护着小男孩近前,男孩口中还在叫:“胡黄、胡黄,您在做什么?”

“二郎,来。”谢景笑着蹲下来,张开双臂,等待男孩扑入自己怀中。这小男孩便是皇后所出的二皇子,冀王谢深。

谢深跌撞进谢景怀中,谢景一把将他抱起,掂了一掂,笑道:“朕的二郎又长胖了。”谢景假意吓唬谢深:“再重一点,父皇可就抱不动了。”

谢深赶紧说:“那儿臣以后少吃一点。”

谢景开怀大笑。

谢深坐在谢景的臂膀上,半个身子趴在谢景肩头,瞧见常蕙心。谢深眼珠转动,缩了缩粉嘟嘟的腮帮子:“胡黄,她是您新纳的娘娘吗?”

“胡说!”谢景立马变脸,辈分伦理他还是拧得清的,更何况君王不会对臣妻起念。谢景先放下谢深,接着,正色告诉他:“她是你母后族兄的女儿,按理你该唤她姐姐。”

“姐姐?”谢深笑了,在宫中他只有个哥哥,而且是个年岁相差大,很少理会弟弟的哥哥。突然来了个姐姐,谢深高兴极了。他走过去,小手抬起,触摸常蕙心手中的荷花:“好漂亮。”

谢景走过来,手抚在谢深背上:“二郎也想要吗?”

谢深毫不犹豫道:“要!”

常蕙心一听,将手中荷花递给谢深,谢景却摆手制止她。谢景继而扳动谢深的肩膀,令二儿与他一道同看池面:“二郎看中了哪一支,与父皇说来。”

谢深伸手指道:“这支、这支、那、那……”一下子指了十几支荷花。

谢景气极反笑:“这么多你拿得下吗!”谢景拍了下谢深的肩膀,“父皇做主,为你挑选。”谢景说完,绕过谢深,再次纵身踏上湖面,不多时,便摘了两支荷花回来。

一支盛开,一支含苞,荷瓣上沾了水滴,各有各的可爱。

谢深喜滋滋接过荷花,一支攥在左手,一支攥在右手。谢深左瞧瞧,右看看,抱怨道:“胡黄你怎么给我摘了两支回来,都好看我怎么选择啊?”

谢景在谢深头上敲了个栗子,“是说刚才一口气要十几支的!”

谢深暗中挤挤眼睛,又嘟嘟嘴巴,目光又瞧见常蕙心。谢深屁颠屁颠跑过来,将两支荷花递到常蕙心面前:“姐姐你帮我挑一支吧!”

常蕙心摇头:“民女也不知该怎样挑,还得殿下自己做主。”

谢深想了想,转过身又喊胡黄。谢景侧过头来,看似不耐烦,实则开心:“小子,又怎么了?”

谢深一本正经问道:“父皇,您先摘的是哪一支?”因为认真严肃,谢深这回连“父皇”二字的发音也咬准了。

谢景眼皮一跳,指了下左手拿支。

谢深闻声将左手的荷花往怀里拢了拢:“那我还是喜欢左边这支。”

谢景问道:“为什么?”

谢深答道:“第一选择总是最好的,后来的都没它好了。”

谢景讳莫如深。

谢深两只小脚悄悄左移,给伺候在一旁的内侍使眼色。

谢景察觉,瞟着谢深:小子,又要做什么?

谢深对手指:“胡黄,我……时候到了。”

“什么话,说清楚?”

谢深囔道:“我每天吃零嘴的时候到了!”

谢深贪食,体态偏胖,御医建议他三餐限量,莫食零嘴。可是谢深自己禁不住,央求皇后,皇后只好谢深定下了规矩,每日未申之间,他可以吃三小碟。

谢景无奈,瞟了一眼熊公公,熊公公旋即领会圣意,与谢深的贴身内侍一道去安排:水榭内要多摆一张座椅,零嘴放到桌上。

谢深眼珠一转,心想拉着常蕙心一起吃,姐姐也有三碟,然后姐姐只吃一碟,这样他就可以吃五碟。谢深走近常蕙心身边,拉她袖角,咬唇道:“姐姐和我们一起吃吧。”

“民女不敢。”

谢深哪里肯依,耍赖扑到常蕙心怀里:“姐姐来嘛、来嘛,一起吃!”本来快吃到嘴里的两碟零嘴,可不能泡汤了!

常蕙心仍拒绝:“殿下息怒,民女进宫之前,已在家中食过午饭了。”

皇帝突然出声:“苏家吃的回门饭吧。”

“回陛下,是。”

皇帝平缓吐纳:“不必拘礼,二郎让你吃,你便一同吃点吧。”

“谢胡黄!胡黄旨意,姐姐你要接、要接!”

常蕙心只得道:“民女多谢陛下圣恩。”

谢景没再理会常蕙心,走近前,见谢深仍偎依在常蕙心怀中,不肯离开。谢景并不责备儿子,而是起手捏了下谢深的耳朵,又摸摸谢深的脑袋,“这下满意了吧,又可以多贪吃许多,可别让你母后知道。”谢景的眸中满是宠溺。

谢深笑得幸福又无暇。

常蕙心突然对这画面感到嫉妒,继而又添重了怨恨。记得她刚刚怀孕那会,晚上夫妻俩枕畔相依,讨论的都是肚里的胎儿,幻想将来一家三口的美好画面。谢景在她耳边描述,将来儿子淘气,怕父亲揍他,蹿进母亲怀中寻求保护。做父亲的敬妻,哪里敢再动手,只好拧一下儿子的耳朵,算作惩戒。

当时的常蕙心沉浸在甜蜜中,竟一点也不觉得谢景想得太多太远,反倒觉得,有夫有子真实现了这个场景,这一生也就够了,别无它求。

谢深已经从常蕙心怀里离开,扑进谢景怀里,常蕙心冷冷注视着谢景,天下之君正享受着天伦乐趣,喜笑颜开,当年他自己说的那些话,肯定是不记得了!

常蕙心暗自盟誓:总有一天,要杀了他。

等报完仇,就将关于他的一切全忘掉,再不记起。

~

是夜,皇帝摆驾中宫。

皇后稍感吃惊,因为昨夜侍寝的时候,皇帝同她打过招呼,今夜会去碧康殿,不来中宫。

皇帝怎么改变主意了?

☆、第30章 新桐初引(十)

皇后思忖;是不是今日皇帝遇着了苏虞溪,小丫头一番伶俐言语逗乐了皇帝;皇帝不仅给她摘了支荷花,还想着仍到中宫来了?

皇后不禁笑了;心道没白疼苏虞溪。

然而皇帝驾临中宫;却只字未提苏虞溪的事。

皇帝言谈之中,聊到了太子:克己勤勉应是长久功课;让皇后时时监督济大郎,切莫沉迷玩乐。

皇后铭记。

帝后互相关切冷暖;脉脉温情。夜已深,内侍抬了屏风来,帝后二人正在宽衣解带,忽听见屏风外头熊公公唤了一声:“陛下。”声音犹犹豫豫,似有什么要事,必须得禀报,又胆怯不敢禀报。

皇帝的脸沉下来,让皇后伺候着重新穿好了衣袍。皇帝从屏风里侧绕出来,问道:“大半夜的,什么事啊?”

“修仪娘娘不慎跌跤,落了红。”

皇帝右手骤然捏拳,又松开,愠道:“御医呢?”

熊公公硬着头皮禀报:“御医已经赶去了,救治了大半个时辰,说……娘娘已经滑胎了。”熊公公不敢观察皇帝脸色,双膝跪下,劝道:“陛下节哀。”

中宫寝殿内悄然无声,比只挂着月亮的黑夜还要寂静。

良久,听见皇帝粗重的呼吸声,“朕过去瞧瞧。”

皇后贤德,自然请命:“臣妾与陛下同去。不知蔡妹妹怎么样了,臣妾十分担心。”

帝后二人甚至来不及梳理发髻,匆匆赶往蔡修仪所住的菡萏殿。

蔡修仪三月份查出怀孕,禁宫上下一派喜庆,这孩子不仅是皇帝的第三位子女,还将是第一位在皇帝登基后诞生的龙麟。

当然,这也是后宫内,第一次有除了皇后以外的后妃怀孕。

没想到,孩子就这么掉了。

皇帝一面疾步向菡萏殿赶赴,一面询问熊公公:蔡修仪好生的,怎么会跌了一跤呢?

熊公公如实禀报:蔡修仪殿外独自纳凉,遇着鬼怪,被鬼怪推下台阶。

皇帝脸色阴了,道:“朕去看看。”皇帝不再言语,一直步入菡萏殿内殿,捋袍坐上床榻。蔡修仪一脸倦容,脸色苍白,皇帝最爱她肉乎乎的脸颊,此刻也怏怏的,凹陷塌了下去。他瞧着心疼,伸臂将蔡修仪圈入怀中。

蔡修仪偎依在皇帝怀中,蜷曲着,既惊惧又伤心:“陛下,臣妾害怕。”

皇帝发现蔡修仪的头发湿漉粘腻,可想而知刚才御医清宫时,她出了多少汗。皇帝心痛不已,将蔡修仪紧紧拥在怀里,安慰道:“朕在这里呢,不怕。”

蔡修仪仍瑟瑟发抖,像一只受惊不安的小猫,惹人怜爱。她埋在皇帝怀里,每次抬头,眼睛就要骤然瞪大,眸中满是惶恐,急急将头重埋下去。

皇帝注意到这一细节,眼神暗了暗,命令四周宫人道:“你们都下去。”皇帝的目光缓缓移动,注视皇后:“梓潼,你也退下吧。”

皇后弯腰道:“愿蔡妹妹早日康复,臣妾在外头等待陛下。”

殿内只剩下皇帝和蔡修仪两人。蔡修仪安安静静的,许久都没说话。

连殿外也安静了,蔡修仪方才小声道:“陛下,他才三个多月大……”蔡修仪从皇帝怀中挣扎出来,将堆在床上的被子掀开,里面露出好多小孩子的衣帽鞋袜。蔡修仪泣道:“臣妾给他做了好多小袄子小鞋子,春夏秋冬都做了三套,现在看来……都用不着了!”

皇帝也难过:“你现在不要看这些。”皇帝朝殿外唤道:“来人,将这些统统拿走,不要再让你们娘娘看见。”

“陛下好狠的心!”蔡修仪突然大声哭了出来。

皇帝无奈,不得不让刚进来的宫人们重新退出去。他重新抱住蔡修仪,摸摸她的脸蛋,赔笑道:“朕又怎么狠心啦?”

“陛下还携着杀人凶手一同来看望臣妾!”

皇帝面上一寒,冷声道:“说清楚。”

蔡修仪楚楚可怜,无力偎在皇帝怀中:“吓得臣妾滑胎的鬼,便是……”她伸出胳膊,攀着他的脖子,凑近耳边道:“皇后。”

“荒唐!一派胡言!”皇帝斥道:“梓潼和你情同姐妹,怎么可能害你!”

“就是皇后扮鬼,推了臣妾一把,臣妾才跌跤的!”

这污蔑既荒诞又愚蠢,皇帝气得想笑:“她怎么推你啊?皇后方才同朕在一起。”

“陛下不信臣妾。”蔡修仪又呜咽哭了起来。

皇帝心烦意乱,但思及蔡修仪刚刚落胎,对她又生了几分怜惜。皇帝轻拍了下蔡修仪的后背:“别哭。”

“陛下要相信臣妾,臣妾才能止啼。”

“好、好、好,朕信你。”

蔡修仪这才伸手抹眼泪,“今夜天气闷热,臣妾想透透气,就去殿外走走。因为是突发奇想,臣妾就没同人说。臣妾走着走着,就听见有人唤臣妾,臣妾一回头,瞧见皇后娘娘。臣妾行礼问姐姐何事,皇后用力一推,就将臣妾退下台阶……”蔡修仪掩面:“臣妾滚了好几滚,才停。”

皇帝绷着脸,道:“皇后方才不可能来菡萏殿。”

“那便是她命令中宫的宫人装扮的!”

皇帝沉默了会:“不要无理取闹。”

“臣妾不是无理取闹!”蔡修仪说着,勾住皇帝的脖颈,将娇唇凑在他耳边,向他细细述说,这三个月来,皇后是怎样连续暗算蔡修仪,意图打掉她怀中的胎儿。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嘴上却隐忍不发。

蔡修仪哭道:“陛下要为臣妾做主!”

皇帝只好哄她:“宝贝儿,别哭。”又许诺蔡修仪,待她养好了身体,恢复了好气色,皇帝只带蔡修仪一人去别宫消暑散心。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皇帝才疲惫地离开了菡萏殿。

待皇帝走后,蔡修仪的贴身宫人积翠进殿服侍蔡修仪,于无人处问道:“娘娘,陛下作何反应?”

蔡修仪转泣为笑,声音仍就无力,却不再虚弱:“呵,陛下半信半疑,看样子是疑的多……陛下以后必定更体恤我,而不是皇后!”蔡修仪说话用的气力过猛,下腹一阵痛,她不得不弯腰重新捂住肚子。

积翠赶紧扶住蔡修仪,叹道:“娘娘,你这招用得实在是过猛了些,可怜小殿下……唉。”

蔡修仪听着这话,自己心里也难过,一阵恍惚,但又忆起自己毫不犹豫踩空,自跌下台阶时的果断……蔡修仪坚毅道:“有舍才有得。本宫方才问过御医了,御医说本宫的身子好,只要修养一段时间,以后仍能健康受孕。”蔡修仪怀孕三月,皇后就已经五次构陷她,想害她落下腹中胎儿。蔡修仪先是惶恐,整日整夜的担心提防,精神恍惚。后来她实在撑不住了。心想漫长十月,不知还会遇多少陷阱,反正这孩子肯定熬不到出世,倒不如自绝后路,反手一击!

蔡修仪冷冷一笑,目露精光:“他们男人打仗的时候,不是讲‘置之死地而后生’么?本宫只不过舍弃一个孩子,就能拉下皇后。将来,待本宫坐上那个位置之后,本宫会同陛下百子百孙的!”积翠站在一旁听着,点了点头,十分赞同主人的观念。

~

皇后始终等在殿外。

皇帝走近皇后身边,关切道:“起夜了,冷吗?”

皇后温柔摇头:“夏夜不冷,丝丝风气,反倒有爽快意。”

皇帝的眸子内刹那闪过锐利冷光,稍纵即逝。他一直凝视着皇后的双眸,想到殿内蔡修仪告的状,想到白天苏虞溪讲的往事……皇帝在心中暗自玩味,谁真谁假,孰是孰非?

皇帝笑道:“梓潼,你先回去吧,时候也不早了,早点休息。朕就不送你回去了,朕在这里再多陪陪修仪,她刚刚落胎,情绪不稳定……说来,这里闹鬼怪,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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