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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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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了,不如——先喝口热茶。右臂上丝丝缕缕的疼痛牵着她,她不由得一皱眉,还是把茶盅放下了。

“夫人怎么了?”谢舜珲问道。

“不妨事。”她有些不好意思,“方才那个混账发酒疯去推兰馨,我怕兰馨跌倒就过去扶,结果连带着他也推了我一把,我没留神撞到花架上,刚才回房去看了,胳膊上撞出一大片瘀青来……”她刹那间住了口,脸上一热,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使用一种亲密无间的口吻,不然,谢舜珲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她。

“我倒真的想起一个主意,只是太委屈你。”这句话冲口而出的时候,谢舜珲心里一阵烦躁,他不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就这样说了出来。

“先生多虑了。不管先生想到的是什么,都是为了我好的。我若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我枉为人了呢。”她真挚地看着他,那眼神令他心里一阵酸楚——人人都当他是个放浪形骸的人,赞许也好,贬损也罢,只是从没有什么人能像令秧一样,给过他如此毋庸置疑的信任。

“不知夫人听过没有,洪武年间,忘记是什么地方了,有过一个妇人——跟夫人一样也是孀居,矢志守节。可惜她被她们当地一个出了名的劣绅看上了,一日这妇人去井边取水,劣绅等在那里,走过来以言语轻薄她;见妇人不理,上来帮妇人拎水桶,这时候周围已经有人观看了,妇人自然羞愤,将这男子摸过的水桶抛进了井里,转身要回家,劣绅不死心,追上来握住妇人的手,此时有个砍柴的樵夫恰好路过,妇人挣脱了劣绅,问樵夫可否借她柴刀一用,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谢舜珲不忍心地停顿了片刻,继续道,“在大庭广众之下,剁了自己被劣绅握过的手,将这只手抛给男子,说这手和刚刚那只桶一样,都脏了,都不该留着。后来这妇人因为伤得太重,没能救过来,倒是惊动了州府上报了朝廷,我记得还有礼部侍郎为她写过诗称颂她的气节……”他知道令秧的脸渐渐发白,但还是继续往下说。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令秧声音突然干涩起来,“这的确是个办法。我将那混账碰过的手臂砍了不要——应该吓唬得住这些人。”

“我正是这个意思。”谢舜珲顿首道,“在明处,夫人可以说是这个意思,被这姑爷碰过的手臂便脏了所以不要;其实,夫人把自己的气节摆明了,也是为了让传闲话的众人闭口不言。这勉强能算得上是声东击西。不过我倒劝夫人,行事之前,先写封信给你们族里的十一公,讲清楚你的名节被流言玷污,本想以死明志,只是当归哥儿还小,若此刻丢下老爷唯一的血脉去了也有违操守,只能出此下策,以证清白。这封信我来替夫人起草,夫人只需抄一遍就好。十一公在族中德高望众,见了这信,又见夫人如此刚烈,定会出面替夫人做主的。”

“你只记得,别把那封信写得太好了,否则便不像是我写的呢。”令秧羞涩地一笑,手指轻轻地抚了抚自己发烫的脸,“想想也只能这样了。谢先生的故事里,那剁了手的妇人,惊动了朝廷,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不然我从何处得知。”谢舜珲惊讶地看着,这女人的眼睛逐渐亮了,这让他突然觉得羞愧,他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就连一个自残的主意,都能令她如获至宝,于是他加了一句,“夫人放心,这件事情夫人只管去做,至于如何粉饰,如何传出去,如何让朝廷知道,都是谢某的事情。”

“好。”令秧用力地点点头,已经有很多年,她脸上没有像此时这样天真的表情,“我就知道,先生什么都做得到。”

“士为知己者死。”谢舜珲凝视着她的脸,笑笑,“死都可以,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可我只是个女人呀。”令秧睁大了眼睛。

“谁说‘知己者’必须得是男人?”他咬了咬牙关,和茶水一起咽下去突如其来的伤感,“记得,还是要小心些力道,砍得太轻了固然不像,但也千万不可太重——若伤势真的太重可就难治了,这火候只能夫人自己把握,夫人千万保重。”

“我能求先生一件事情么?”令秧又一次低下了头,“若我真的伤得太重,流血太多,有什么不测的话——要是我没记错,先生有三个儿子,长子二十几岁,已成家立业,次子十七岁,幼子九岁,可是这样?”

“正是。”

“最小的那个,可曾订下亲事没有?”令秧的脸颊红得像是在为自己说媒。

“没有。”谢舜珲笑道,“才九岁,总觉得说这个尚早。”

“先生会不会嫌弃我的溦姐儿?”她看着他的脸,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知道,溦姐儿交到你手里,在你家,便是死了也觉得放心。”

“容我回去跟拙荆商量一下,可好?”

“可是介意溦姐儿的来历?”令秧挺直了脊背,微笑凝在她唇角,她的眼睛却像是含着泪,“我这么跟先生说吧,溦姐儿她虽然不是老爷的孩子,只是——她的确是唐家的血脉,不是来历不明的野种,先生懂了吗?”

他感觉像是五雷轰顶,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良久,他才说:“我明白了,过些日子我就差人来提亲。她在我家,绝不会受委屈。只是终其一生,她也不会知道夫人的委屈了。”

“我若是个男人,就同先生结为兄弟。”眼泪溢出来一点点,她用力地呼吸,将它们逼退回去。

他们商定好的日子,正是川少爷去州府赴“鹿鸣宴”的那天。因此,令秧有两天的时间来做些准备。之所以选在那一天,是因为在那之前,族中还有很多送往迎来的应酬,也都是为了给川少爷道贺的,令秧不想让血光坏了多年难得遇上的喜气。

两天的时间里,她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一切。除了小如,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计划。小如替她弄来了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那刀锋的时候,小如便大惊失色道:“夫人仔细划了手指,这刀快得很呢。”她听话地缩回了手,她们二人像两个小女孩一样没主意地望着对方,不约而同地一笑。“你说。”她问小如道,“人的骨头和柴火,比起来,究竟哪个更结实些?”小如诚实地说:“夫人,我不知道。”

两日来并没有人来房中打扰她,可能所有的人都知道此时还是少招惹她为妙,她几乎是贪婪地享受着难得的清净和自如。也许是家里上下人等都真的很忙吧——蕙姨娘躺倒了,病得还不轻,那个惹了祸的姑爷,酒醒之后就落荒而逃了,没打招呼便回了自己家,三姑娘如愿以偿地留了下来;只是蕙娘又忧心如焚了,她害怕三姑娘跟着这个人会受一世的折磨。又害怕这下三姑娘真的会被休了回家,左右为难让她的头疼愈发严重起来——紫藤和侯武除了整日给她请大夫之外,须得用尽了全力维持住阖府的运转。她有的是时间运筹帷幄,吩咐小如去安排一些事情,暗中准备她需要的东西,而她自己,这仅有的两天必须用来练习。小如童年的时候,在爹娘家中也砍过柴,所以她需要小如来教她如何使用柴刀。她们从厨房弄来一把破旧的,折了一条腿的凳子,小如示意给她砍柴的动作,她一次又一次地练习。一开始,笨拙得很,再加上小脚分外地不听话,刀一挥出去,总是搞得自己一个趔趄。小如忙不迭地抱住她,笑道:“夫人仔细闪了腰!”愉悦得就像是一个游戏。

那一天来临之前,令秧以为自己会彻夜不眠,结果还好。她朦胧地睡了一两个时辰,居然无梦。黎明时分睁开眼睛,窗外天空尚且灰蓝,那让她想起她嫁进来的第一个清晨,睁眼看见的也是这样的天色。那时候,身边还是云巧。这两天里,云巧曾经执意要来她房里陪她,也许只有云巧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她倔强地把云巧推了出去,她说你在我这里谁来管着那两个孩子。一想到孩子,云巧便没有坚持。在云巧眼里,“孩子”永远比什么都重要,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眼前浮起的是云巧当年面对两个婴儿时那种手足无措的满足。但不知为何,想到如今的云巧,她突然感到一阵刻骨的孤独。

小如进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她已起来,收拾整齐,坐在梳妆台前面。她穿得简单素净,一袭灰紫色的麻布袄裙,轻轻一抬胳膊,宽大的袖子便会从手腕滑至手肘,干干静静地把一截白皙静谧的手臂露出来。她轻轻地在左臂上摸了摸,心里的确觉得很对不住它。也不敢往深里想,所以还是把右手收回去了。“夫人这么早啊。”小如的语气其实并没有意外,“我还说,要赶着回来伺候夫人梳洗。”她专注地看着小如怀里抱着的那个粗陶的罐子:“香灰取回来了?”“取回来了,都还是热的。”小如道。“布施香火钱了没?”她问。“夫人放心,我都没忘。我还给菩萨磕了头,求菩萨保佑夫人平安。”

“你这孩子。”令秧笑了,“平时不想着菩萨,到这个时候了去磕头,菩萨不罚你是菩萨慈悲呢。”

小如却没有笑:“那封信已经送到十一公家的门房那里,早饭时候便能递到十一公手上了;罗大夫也来了,夫人放心,是我跟侯武说夫人昨儿晚上有些不大舒服,叫他一早把罗大夫请来,他没疑心到别处去;我只跟罗大夫说请他稍等片刻,待夫人起床了便唤他进来。”

她点点头。小如说罢,便安静地低下头去,帮她将左臂上的绳子绑好,绳子绕过肘部,穿过张开着的手指,再穿过桌面下方那排雕花,拉紧,打一个结。头一次,她满怀温柔地看着小如的侧脸,她专注的神情,以及鬓角的几缕碎发:这孩子生得不漂亮,买进来的时候倒是比平常那些乡下小姑娘清秀些,可是这两年大了,反倒开始往粗壮里长。“夫人。”小如迟疑道,“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出去了。我就在门口候着,待会儿一有动静,我便去唤罗大夫进来。”“你越来越会办事儿了。”言毕,她才惊愕地发现,自己很少夸奖小如。

“小如。”这孩子的背影停顿在门边,转过脸来,“夫人又想起什么来了?”

她笑了笑:“我就是想跟你说,那时候,为了侯武的事情打过你,你不要记恨我。”

“夫人这是说哪里的话呀。”小如眼圈红了,却像是躲闪她一样,急匆匆地跨了出去。

她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左臂,那个娘留给她的玉镯依然戴着,昨天她想过要将它摘下来,可是它就像是长进肉里一样顽固。若这只手等一下真的掉落在地上,那这镯子岂不是就要被摔碎了?恍惚间,她想把小如叫回来,最后一次陪她试一试,看能否安全地将这镯子褪下来。但她知道不能这样,心就是在此刻突然跳得像一面鼓,腔子里呼出来的每一口气都像是根线,脏腑像提线木偶那样颤巍巍地抖着——若此刻把小如叫回来了,她怕是再也没有勇气去做那件早已决定好了的事情。

原本被姑爷推搡过的是右臂——可是没法子,若是没了右手,往后的日子可就太不方便了,况且,没人会注意这个的,她由衷地,慌乱地对自己笑了笑。

银色的刀刃抵在了左边手肘往下约一寸半的地方,她觉得这个位置刚刚好。

想得太多,便什么也做不成。她抓住自己脑袋里某个空白的瞬间,就是此刻吧——不行,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她不得不放下刀,从怀里摸出手帕来,咬在嘴里。松软的棉布在唇齿间,让她有了一种放松下来的错觉,第一刀便挥了出去。一道鲜红的印记出现在皮肤上,为何不疼呢?她不敢相信——血随后流出,将这整齐的红线抹乱了,还弄脏了她的衣服——疼痛来临的时候她砍下了第二刀。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应该不会比生产的时候更痛吧,再想挥刀下去的时候似乎可以驾轻就熟了。血弄脏了一切。

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有什么东西飞溅到她脸上,刀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震颤着她的右臂。她开始觉得即使想要试着睁眼睛,眼前也似乎是一片镀着金边的黑暗。嘶吼声从她喉咙里像水花那样飞溅而出,那种闷闷的声响胀痛了她的耳朵,清凉的空气涌进了她嘴里,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居然一点一点将那团手帕吐了出去。

是不是可以惨叫了?

惊动了整个唐家大宅的,其实是小如的惨叫声。小如听见柴刀掉落下来碰到了家具的声音,推开门,便看见昏厥在血泊里的令秧。虽说这惨叫声是事先准备好的,可是那条绳索中血肉模糊的残臂依旧成了小如很多个夜里的噩梦。

第十章

令秧记得,那一年秋天,她又过了一次鬼门关。

待到神志彻底清醒,能够坐起来正常地吃些东西,恐怕已经是“立冬”之后的事。某天清早,是连翘走到她床边来给她换药,一时间她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处在何年何月,不过换药的疼痛让她瞬间便顾不得想这些。她咬紧牙关忍着,不想低头看自己的伤处——虽说她脑袋里很多事情都还混乱,不过也记得那条胳膊的惨状。她想问那条手臂究竟还在不在,却发现连翘的鼻尖上也冒出一粒粒的汗珠,多日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了,猛地冲口而出的时候反倒吓着了自己,她沙哑地说:“你回来了?”连翘的肩膀像是重重地抖了一下,停了手上的工作,细细地凝神看着她,眼泪随后就静静地流下来,连翘道:“夫人终于醒了呀。”

随后她才知道,在她昏睡的一个多月里,连翘每天都跟着罗大夫进来,连翘不放心旁人,一定要自己给她换药。最危险的日子里,像过去一样,没日没夜地服侍在病床前。起初,罗大夫还真的以为小如差人请自己来,不过是又一次普通的看诊——直到他和所有人一样,被小如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吓得膝盖发软。他也没有仔细想,为何小如那么快地就拿出来府里珍藏的止血药给他——那个清晨的每个场景都历历在目,以至于罗大夫回忆起来无论如何都还是有种骄傲,至少他迅速并且冷静地为令秧止了血,并且果断地剜掉了不宜保留的肉。用不着唐家许诺给多少酬金,他也会拼尽全力救她的命,行医这么多年,这样的时候也是凤毛麟角——能让他觉得自己非常重要,像是独自面临着千军万马。他翻出收藏多年的医书和尘封的药方,去拜访旧日熟悉的同行以及道听途说的高人,夜以继日。其间,令秧发过高烧,也像打摆子一样被恶寒折磨得浑身发抖,伤处不停地渗出过让人害怕的脓血……他一服又一服地开着不同的汤药,配出好几种他从没尝试过的膏药交给连翘,隔几日便为令秧清理伤处剪掉腐肉——他把那只残臂当成一株患了虫害的植物,即使她处在昏睡中,满宅子的人也听得见那种像是被恶鬼附身的哀号。

直到最后,罗大夫也不知道,其实眼前的一切,可以说是因他而起。他自然一点也不记得,酒后的自己都说过什么。

终于,那个劫后余生的黎明到来了。来得缓慢,艰难,几乎所有人都听得见它用力地,推开两扇沉重生锈的大门的声音。

令秧并没能真的砍掉那只左臂,一个纤细的女人,没那个力气。但是裸露在外面的骨头上,的确被她砍出了几个深深的刀痕。她躺在被子里,凝视着原先的左臂——那里已经被包裹成了一截雪白的棍子,她依稀感觉到手指还在里面。当她终于确信自己活过来并且将要活下去的时候,也不知为什么,心里涌上来的全是怒气。连翘替她换药的时候,无论有多痛,她都强忍着——可是忍完了之后,倒霉的便是连翘。她会冷冷清清地对连翘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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