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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鹿绫-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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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无袖想象当时情形,不由得浑身寒毛直竖,当下对花一贯大是同情,道:“看不出钱老板他一副读书人的模样,竟然如此……如此……”他斟酌词句,觉得说钱琳宫“衣冠禽兽”固然不妥,但除了这个,却寻不出别的词句了。再看看桌上的三色肚丝、脂蒸腰子,再也没了胃口,长叹一声搁下筷子。

花一贯脸现温柔之色,道:“那也不是。师父手艺很好,烧家常菜也好吃得很,我生病时候,他便做点心给我吃。从前同他住在一起,我最盼着生病。”

李无袖叹气道:“他切菜同切人的,是不是同一把刀?”又道,“他那么轻轻一敲,桌子角便掉了,这是不是武功?”

花一贯点头,道:“不错。”

李无袖道:“没传你么?”

花一贯慢慢叹一口气,道:“我学过的,本来也有小成。只不过我因为幼年之事,想要投身公门,捕尽天下不法之徒,师父却不答应。两年前我执意要来临安府做小吏,师父发起火来,说不许我用从他那里学到的本事给官府做事,将我的武功废了。”

李无袖呆了一呆,道:“你还学了验尸,他没砍你的手,那也算是手下留情。”

花一贯再叹一口气,道:“原本是要砍的,刀都拿出了来,师父忽然说单单砍手不够,眼睛也要挖掉,最好连耳朵也刺聋了,可这么一来也太不成模样,就此将我踢了出来。”

李无袖发怔半晌,抖抖索索地道:“小花,你等着,明天我便向老张讨些毒药来,毒死了他,救你出苦海。”

花一贯倒一杯酒自己喝了,笑嘻嘻地看着李无袖,道:“你要毒死他,不如我先毒死你。包管神不知鬼不觉,无人知道是我下手。”

(四)

吃罢午饭,照例是李无袖会钞。花一贯说道要去锦绣布庄买红绫,半途便走了,他按钱琳宫的吩咐买了二尺红绫,愤愤塞进怀里往城西去。走到灯心巷时候,忽然瞧见孔方斋前那株蔷薇开了花,一朵朵犹如丹霞锦缎,掩映在浓碧枝叶下,更显鲜艳非常。

花一贯站住脚看了一会儿,回想起与钱琳宫初见那日,忽然想起一事,心道:“师父那天为什么穿白?他最不爱穿白,说道容易脏,洗起来麻烦。”

他想不明白,也不再多想,踏进店里,只见钱琳宫又躺在那藤椅上睡觉。花一贯轻手轻脚地将红绫放在柜上,跪在一旁瞧着他的睡容,半晌才轻声道:“师父。”

钱琳宫睁开眼来,懒洋洋地看了花一贯一会儿,忽然伸手捏住他的左脸扯了扯。花一贯茫然瞧着他,内心深处却隐隐有欢喜之意,迟疑道:“师父?”

钱琳宫厌烦道:“整日跪来跪去,你要拜佛,到东面祥符寺去。滚起来。”

花一贯乖乖起身,道:“师父,红绫买来了。”

钱琳宫嗯了一声,道:“用不着了。连姑娘将那块汗巾还我了。”

花一贯奇道:“不是给她堂妹拿走了么?”话一出口,顿时醒悟,那连姑娘显是对钱琳宫有意,初时以为他来讨还汗巾,故此编谎话说道给堂妹拿了。钱琳宫既说明了并非讨还,连姑娘自个儿在家中想了想,便给他送了过来,只怕说定了日后必定归还,到时少不了又是一番来往。

花一贯脑中想着,一口牙几乎咬碎。钱琳宫只作不知,从袖中抽出一条红色汗巾抛给他。花一贯接在手里,看那汗巾,不过是寻常的红绫子所制,迎光细看,只见上下边缘处都用同色丝线细细绣了连绵不绝的鹿纹,除此之外,也并无甚特异之处。

钱琳宫欠起身来倒了一杯热茶,边吹气边道:“瞧出什么来了?”

花一贯一张口,说出的却是:“你为什么送汗巾子给那个连姑娘?”

钱琳宫抿一口茶,似笑非笑地道:“花大人,这个你也管?”

花一贯倔强道:“我就是要管!”他说得响亮干脆,心里却着实没底气。那日李无袖说道钱琳宫就要成亲,他怨气冲顶,当即出门到孔方斋来,那时瞧着钱琳宫冷淡淡的颜色,话也没有问出口,只在门前跪了一夜。这几日看多了钱琳宫和颜悦色的模样,虽然胆气略壮,却又拿什么管他的婚娶之事?

钱琳宫却只笑了一笑,道:“我请她裁衣裳,自然要送些谢礼。”

花一贯想不到他会解释此事,心中好一阵惊喜,却仍旧不情不愿地道:“那、那也不必送汗巾子,看在别人眼里,心中不免多有猜疑。”

钱琳宫思索道:“你说得也是,既然如此,这汗巾子也不必还给连姑娘了,”他瞧着花一贯十二分欢喜的面容,微微笑道,“改送根金簪与她插钗如何?”

“插钗”乃是相亲时候中意之举,钱琳宫当真有意如此,还怕那连姑娘不乖乖地偏过髻子来给他插?花一贯气极,一把将他手里的茶碗抢了下来,钱琳宫也不生气,拂了拂溅到袖子上的茶水,微笑道:“你做什么?”

花一贯道:“我、我、我不让你喝!”

钱琳宫哈哈一笑,向后仰在那藤椅上,道:“茶叶没了,你去买些来。”

花一贯再是心意难平,终究乖乖出去买茶。临安产的是龙井茶,钱琳宫在这里活了三十一年,早喝惯了这滋味。花一贯买了茶叶,想着近日天气燥热,又买了半斤薄荷切做茶点心。回了孔方斋时,钱琳宫却并不在店里,他沏了两杯茶,听得后院微有响动,便端着茶盘往后院走,一边道:“师父,我端茶来了。”

却听李无袖的声音道:“小花快过来!”

花一贯怔了一下,踏进后院,果然见李无袖笑嘻嘻地坐在钱琳宫身边,手里玩弄着那块红绫汗巾,一旁的小几上摆了几样时令水果。钱琳宫半躺在一张竹椅里,左腿翘起来叠在右膝上,一只黑布鞋挂在脚尖上晃来晃去。他捻了一颗碧澄澄的葡萄在手里,正往嘴里送,一边同李无袖说笑。

花一贯将一碗茶放在钱琳宫手边,另一碗给了李无袖。他不爱喝茶,拿了一只石榴坐在一旁,道:“无袖你怎会过来?”

李无袖笑道:“自然是来向钱老板请教的。”

花一贯摊开一只手掌,道:“岂能白白教你?学费拿来。”

李无袖假意思索道:“不如我交了束脩,就此向钱老板拜师学艺,也好过三番五次地付学费?”作势便要撩衣跪倒。

花一贯不动声色,手指一弹,一粒石榴籽弹到李无袖脸上去,道:“师弟,你若敢拜到我师父门下,就不要怪师兄今后三番五次地找你的不痛快。”

钱琳宫摆了摆手,道:“说正事。这块汗巾被我拿了,虽是巧合,却也巧合的玄机,那便是放汗巾的人同取汗巾的人因故不可见面。”

李无袖一击掌,道:“正是!如此说来,是有两伙贼人正在做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这块汗巾便是信物,一伙人放了这汗巾在店里,去取的是另一伙人。现下汗巾子给钱老板你错拿了,贼人没了信物,焦急起来,一面装扮成生意人高价收取红汗巾,一面抢了锦绣布庄的账册,得知另有三人同样买了五尺青布,便一个个地寻人追索那汗巾子,怕人知晓,弄成是奸杀模样。依我看来,应当先将那诈称收汗巾子的贼人抓了,拷问他们老巢所在!”

花一贯摇头道:“那人要抓,但抓得早了,便是打草惊蛇。那收汗巾之人未必便是贼人,或许不过是贼人付钱要他做事而已。若果然是贼人,假设他嘴硬不肯招供,贼人们不见他归来,必然警觉,甚或逃离临安。总要大致摸清他们底细才好下手。”

李无袖发愁道:“这底细又从何摸起?”

钱琳宫道:“李大人,你做这左司理参军有多久了?”

李无袖摸摸头,道:“不足半年。我……我自知资历太浅……”

钱琳宫摇摇头,道:“不是这样说。你可曾听闻距临安不远,在江南东路有一伙江洋大盗?这群人自号照夜乌,横行已久,声势颇大,常有小贼前去投奔。照夜乌常常便摆下题目来,若做到了时,他们便将一样物品藏在某处,要投奔之人取了,凭此入伙。”

李无袖睁大了眼,道:“这事我也隐约听说过,这汗巾子便是照夜乌的信物么?”

钱琳宫道:“我猜想如此。正午时候我到丝帛所问了一问,这绫子光洁细密,像是江南东路广德府所出,丝线也是一样。”

李无袖怔了怔,道:“大内丝帛所?钱老板你认识宫里的人?”

(五)

钱琳宫微微一笑,道:“往日的旧相识罢了。”

花一贯道:“贼人的刀是沧州所产,如此说来,他们是南下投靠那照夜乌来了?”

钱琳宫靠在竹椅上,冷冷说道:“若是七十年前,发几道公文询问有无匪帮作案后向南流窜而来也就是了,如今江北已是金贼天下,又能有什么法子?”

李无袖抓抓头发,道:“也只好细细排查近一月余外来之人了。”

钱琳宫拿起花一贯适才端来的茶碗尝了一口,微微点头,道:“李大人,我粗通验查尸体而已,此后捉贼缉捕之事,便无可效力之处了。”

李无袖张大了嘴,想不到他不过一日就要抽身,半晌道:“今日收益良多,多谢钱老板相助。我、我告辞了。小花,咱们回府衙去。”

钱琳宫却道:“花戕,你留下。”

花一贯笑道:“无袖,我送你出门。”

两人走到孔方斋门前,李无袖站住了脚,奇道:“小花,钱老板认得大内之人么?”

花一贯道:“我不知道,他从没说起过。”他自小同钱琳宫住在这孔方斋里,从来都是这样,也从未想过一个店老板通晓这许多不寻常的技艺是极其稀奇之事,此时细细思量,也觉得钱琳宫的身份甚是奇异。

李无袖思索道:“小花,你不觉得奇怪么?钱老板他认识宫里的人,懂得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脾气也有些古里古怪的……”忽然想到什么,压低了声音道,“他是不是太监?”

花一贯瞪他一眼,道:“怎会!”

李无袖摸摸鼻子,道:“你别生气嘛,我说说罢了。那个……他、他那里,你……你见过没有?”

花一贯脸上泛红,道:“……没有。”

李无袖道:“你找个机会,呃,看看?或许当真是太……”眼见花一贯就要恼羞成怒,忙道:“我走了,小花你明日到府衙来,可别迟了!”

花一贯送走了李无袖,重回到院子里,道:“师父。”

钱琳宫嗯了一声,道:“明早你不必去府衙了。”

花一贯一怔,道:“案子……”

钱琳宫拈了一块薄荷切送进嘴里,道:“这案子太烫手,都是些杀人越货的凶徒,你一定要去,等案子结了再去。”

花一贯忙道:“越是如此,这案子越是难办,我越该回去。”

钱琳宫微笑道:“那些与我何干。”

花一贯叫道:“师父!”他心中急切,恍惚之间,如同回到当年同钱琳宫争执之时,那时他拼着一口气,说什么也要去临安府任职,心中隐隐笃定了师父决不会抛下自己不要。可两年过去,孔方斋前的青石板几乎被他跪穿,这口气是再也拼不来了。

钱琳宫轻描淡写地道:“你就在这里,踏出孔方斋一步,腿打断。”

花一贯急得说不出话,钱琳宫忽然叹一口气,悠悠道:“当年我怎就没想出这么个好主意?”一面起身,袖着手进房去了。

花一贯原本的房间被钱琳宫用作了堆货物的仓房,前几日花一贯在这里养伤,这才重又收拾出来。夜里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从挨了刑杖到现今,前三日只顾着欢喜,今日又只顾着案子,此时脑子才空闲下来,花一贯想起前些时候李无袖说破了自己对钱琳宫的心意,心中不由得惶惶,却又想:“师父他知道了,可对我还是同从前一样,是不是也……”却不敢再想下去。

这么胡思乱想着睡过去,第二日清晨时候,花一贯听着窗外的晨鸟啼鸣,正似睡非睡间,忽然闻到香气扑鼻,随即便听钱琳宫的声音道:“花戕,起来吃早饭。”

花一贯眼睛还未睁开,忙应声道:“来了!”他匆匆穿衣起来,洗了脸,便见钱琳宫已在院子里一棵梨树下摆了一张小几,小几上两三样素点心,两碗豆浆。点心是邻街王记从食店买来的,绵软可口,豆浆却是钱琳宫早早起来亲手磨的,一小把芝麻炒香了,裹在布包里同生豆浆一起煮,煮沸了时候掀开锅盖,香气扑鼻而来,说不出地引人垂涎。

花一贯喝了一口,便知道这豆浆费了钱琳宫不少功夫,他瞧瞧钱琳宫额上微微的汗水,再想想自己旧日所作所为,心中抱愧,慢慢低下了头去。

钱琳宫看他神色,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微微一笑,道:“吃饭。”一面夹了一枚豆沙团子给他。

吃过早饭,花一贯洗了碗筷,拧了一块凉帕子给钱琳宫擦汗,一面道:“师父,店里还不开门么?”

钱琳宫在那竹椅上躺了,随意将那帕子擦擦额头脖颈,道:“等案子结了再开。”

花一贯知道钱琳宫是铁了心要将自己圈起来,心中一半欢喜,却又有一半担忧。钱琳宫不肯放他,若李无袖上门来该如何是好?他搬了一只藤凳坐在钱琳宫身边,脑子里乐陶陶又晕陶陶地,本想仔细理一理案情,一双眼睛却黏在了钱琳宫脸上。

钱琳宫被他盯久了,抬眼道:“怎么?”

花一贯急忙扭过头去,道:“没什么。”

钱琳宫不再说话,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来。

这样过了一日,李无袖却并没来找花一贯。

傍晚依旧是钱琳宫下厨,天气炎热,他懒得起火,也不爱吃热的,只拌了两个凉菜,菜蔬在冰凉的井水里镇过,醋多放了一些,滴了几滴香油,入口又凉又脆,可口极了。花一贯许久不吃他做的东西,几乎将自己的舌头一起咽下去。

(六)

半夜里忽然下起一场急雨,花一贯在枕上睡得真沉,被这雨惊醒了,翻身起来,看了看钱琳宫房里的窗子好好地关着,便重又睡下。他躺在床上,一时却睡不着,又起身向钱琳宫房里望了一会儿,笑嘻嘻地在床上打了个滚,这才安安稳稳地睡了。

第二日起来,师徒二人正吃早饭时候,忽听李无袖的声音道:“小花?小花你在不在?”一面拍门。

花一贯一惊,想要出声答应,却又不敢,只默默咽了一口小米粥,伸筷去夹酸酿笋片。那厢李无袖却不肯罢休,提高了声音道:“小花!花一贯!钱老板,我不劳动你大驾,你把小花还给我啊!”手下也加重了几分力气,将那扇木门拍得咚咚山响。

花一贯渐渐坐不住,偷偷去瞄钱琳宫的脸色,只见他面容平淡,丝毫神情也无,全当没看见自家后门几乎要被拍掉,专心嚼那一块甘露饼。花一贯心知肚明,自己若是过去开门,钱琳宫必定不会阻拦,但日后孔方斋前,只怕连给他跪的地方也没了。

李无袖敲了足足半刻钟的门,始终听不到内中有何响动,痛骂了几句“小花你这没良心的小兔崽子”,这才无奈走了。

花一贯食不知味地将这顿饭吃完了,收拾了桌子,正要洗碗,钱琳宫忽道:“昨晚下了场雨,我觉得有些凉,全身粘腻腻的,你陪我去泡一泡温汤。”

花一贯闻言不由得睁大了眼,温汤是热的,夏季本来便已够热,怎会有人要去泡温汤?便是昨夜刚刚下过雨,那也是凉到恰好处,决不至冷得要去泡汤。若是觉得汗湿粘腻,汲水冲洗一下就是了。但钱琳宫既然开了口,花一贯也便乖乖听从,理了理衣裳陪他出门。

城外倒是有几处温汤池,暮春时候便关了门,等着入秋再重新开张。只一家是官府经营的,虽然门前寥落,只见行人过,不见有人入内,却也开着,一个老头儿昏昏欲睡地在坐着大门内的桌案旁打瞌睡。

钱琳宫将十几文铜钱放在案上,轻轻在那老头儿肩上拍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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