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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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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蓝惜月


引文 前传

第一章 有女初长成

 我叫狄音,父名狄云,母名秋姬。

只是我的记忆里并没有母亲的形象,她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失踪了。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她带着仆妇去庙里进香,出来后在院子里闲逛,逛着逛着就不见了。外面就开始谣传,说庙里的和尚都是姓花的,看见标致妇人就掳进去享用,我母亲恰恰生了一张据说能让神佛乱性的脸。

抓狂的父亲一纸诉状将庙里的住持告上官府。官司前前后后拖了几年,住持挨了无数的板子,那座庙也快被搜烂了,最终一无所获。

几年间,父亲四处奔走,荒废了学业,错过了科举,更无心打理家业。到他终于死心回家时,家里已经僮仆散尽,只剩下一所房子和十多亩祖田。

如果没有后面的天灾,我们一家三口还可以维持基本的温饱,至少不用背井离乡。可惜,老天爷的凌虐还没有到头,不久,他老人家又降下一场特大洪水,让家乡小镇成为一片汪洋。在房子倒塌之前,父亲带着我和奶奶仓皇出逃。

那一年我五岁,我们辗转到了一个叫樊口的地方。

之所以会在此处停留,是因为父亲在当地一富户人家谋到了一个馆。

在逃难途中能找到这么一份体面的事做,已经近乎奇迹。因为,请得起先生的人家一般都比较挑剔,也比较警惕,绝不会随便找个不知根底的人。灾荒之年,想谋馆的人多如牛毛,不是手里握有某大人的引荐书,就是有某名宿亲自推举,若两手空空,全凭一张嘴自说自话,谁鸟你?

我父亲却靠毛遂自荐得了这么个机会,一家人自然喜出望外,以为老天爷终于肯眷顾我们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眷顾倒也真的算眷顾,就是眷顾的方式有点让人无语。

原来我父亲能谋得这个职位,不是因为他的才学,而是因为他的长相。能娶到极品美娇娘的男人,自己也肯定不是猪头,不然出门会被臭鸡蛋砸的。

我亲爱的父亲大人,也是能靠脸蛋吃饭的人。

不久,他的身份就由私塾先生变成了入赘的女婿,重新过起了呼奴使婢的日子。

我和奶奶并没有跟进去享福,父亲新娶的继母没邀请,我们也不想去。父亲在外面给我们买了两间小房,每月按时给生活费。比起逃荒时颠沛流离的日子,其实已经很好了,温饱无虞,还不用看继母的脸色,我和奶奶都安于这样的生活。

我十二岁的时候,奶奶去世了。一个还未成年的女孩,不可能一个人住在外面,父亲和继母只得把我接去跟他们同住。

这一住就是两年,不堪回首的两年。

并没有藤条翻飞、血肉迷糊的场面,只有不绝于耳的冷言冷语,让你连吃一口饭都觉得羞辱。被人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还要在她手底下讨生活的感觉,真让人压抑欲死。

我知道继母真正恨的不是我,而是在我身上隐约映现的我母亲的形象。继母是个很自负的女子,自负美貌,自负家世,所以眼界奇高,年轻时挑三拣四,差点蹉跎了青春,最后才捡到我父亲这个一无所有的帅哥。她爱他,可又心有不甘,总觉得自己嫁亏了。

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她明明是我父亲命里的贵人,父亲应该回报给她千百倍的爱才对。偏偏父亲的心早被我母亲掏空了,娶她只为了她的钱,或许还有一点点亲情,自负如她,怎堪承受?她有多爱我父亲,就有多嫉妒我母亲。我母亲她够不着,就只有拿我出气了。

父亲对我的处境自然是了解的,可是他最多只能护住我不被扫地出门,不受到体罚。依附别人为生的人就是这么悲哀,在那个家里,他没有多少发言权。

好容易熬到十四岁,我来了初潮,好歹算一个女人了,未等行过笄礼,父亲就匆匆把我嫁掉了。

第二章 君家妇难为

 出嫁之初,在新婚夫婿火热的眼神和滚烫的怀抱中,我也曾幻想过,苦日子已成过去,以后我会和所有的女人一样,相夫教子,享受平淡隽永的幸福。

随着时间一天天推移,就连这样的希翼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在我出嫁的第三个年头,因为我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婆婆遂作主,要给我丈夫纳一个妾。

婆婆等把小妾人选找好了,进门的日子都定了,才把我叫进正屋,知会我这件事情。当然免不了先说一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大道理,再讲几句安抚的话,什么小妾终归只是小妾,就算将来生了孩子,那孩子不也得叫我大娘吗?等于是找个女人替我生孩子,免得我老了没依靠。言下之意,这分明是一件为我着想造福于我的事情。

婆婆口沫横飞地说了老半天,见我始终低着头不吭声,完全不接她的茬,终于装不出慈祥长辈的样子了,不耐烦地拉下脸说:“其实照理,一个女人进门三年都没生养,完全可以休了她再娶的。”

我差点冲口而出:“那就休了我啊!”可是婆婆接下来的话又让我犹疑,她说:“休了你,你又往哪儿去呢?你爹也死了,你后娘和那些弟弟们肯收留你吗?”

是的,我爹也死了。他在我出嫁后不久就一病不起。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他当年肯委曲求全入赘为富家婿,全为了要给我和奶奶安稳的日子。奶奶死了,我也嫁了,他心愿已了,身体一下子就垮了。临终之际,背着继母,他向我凄然一笑道:“我终于可以去见你娘了,这些年,我想她想得好苦。”

我忙安慰他:“也许我娘还活在人世呢,又没人见过她的尸体。”

他低叹着摇头:“我没力气去找她了,我累了。要是你以后还能见到你娘的话,告诉她,我心里从来只有她,这辈子我们缘尽了,但愿下辈子还能做夫妻。”

想到父亲悲惨的一生,母亲的下落不明,再想到自己,我的眼睛一阵酸涩。

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娘”。

我抬头,看见我的丈夫子孝,一身浅墨色衣衫,在混着浓郁桂花香的秋日的风里,衣袂翩翩地站在门口,对着他娘说话,眼睛却复杂深沉地看着我。

我突然失去了抗争的勇气,只觉得万念俱灰。子孝,我的夫君,昨天还在我们的婚床上和我抵死缠绵,如鸳鸯交颈,可是今天这么大的事情,他却只字未提。难道纳妾只是他母亲一个人的主意?婆婆会事先不跟他商量,会不征求他的意见吗?必定是母子俩先商量好了,才开始着手纳妾事宜。

说不定,这事还是子孝自己提出来的呢;说不定,那不久就要进门的女人,本就是他的心上人,不过正好找着了我不生育的借口,名正言顺地娶她进门。等生下孩子,他们一家一计亲亲热热地过日子,这家里,还有我立足的地方吗?

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可我不想在他们面前哭泣。我低着头尽量用最平静无波的声音说:“娘,您说得对,子嗣自然是头等大事,是媳妇无能,不能为张家添枝散叶。子孝又是家中独子,就算娘不提,媳妇也早该为子孝张罗纳妾的事了,这事是媳妇疏忽了,谢谢娘不怪罪。媳妇这就下去,带人先把房子收拾出来。西边那两间厢房,又敞亮又干净,只要把墙壁重新糊过就很好了,再添置一些家具摆饰,娘你看行不行?”

婆婆终于露出了笑脸,点头让我去张罗。经过子孝身边的时候,我目不斜视匆匆而过。虚伪已极的男人,不值得我再看他一眼。

子孝却追过来。刚转过影壁,离了他妈妈的视线,就从后面很粗鲁地拽住了我的胳膊,几乎是愤恨地低喊:“你这是什么意思?原来我纳妾,你比我还急哦,这就忙着去收拾新房了?你可真贤惠啊!”

我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他说:“那你要我如何呢?我是没有为你们家生养孩子,你要纳妾我是没理由反对。而且,纳妾不正是你自己想要的吗?我支持你,去帮你和你的爱妾准备新房,请问我这样做也有错吗?”

他才嚷了一句“什么他娘的我的爱妾呀”,就住了嘴,用迟疑中带着欣喜的语调问:“音音,你哭了?”

“谁哭了?”我恼怒地喊,头却被按进他宽厚的胸膛里,耳边隐约听见他激动地低语:“音音,其实你根本不喜欢我纳妾对不对?只要你说一句,你不要我纳妾,我马上就去叫娘退了这门该死的亲事。”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却在影壁前看到一道威严的影子,鸦青色的百折裙拖曳在青石铺成的地上,跟石头的冷硬融为一体。我的心刹那间从天堂跌落尘寰,重重地摔在冷厉的青石上,鸦青的百折裙罩下巨大的阴影,恍若铺天盖地的黑云,笼罩了一切明媚的希望。

我的夫婿叫什么?子孝啊,这名字取得可真好!他真的真的是个非常孝顺的孩子。何况严父早逝,由慈母独自拉扯成人,他有什么理由不惟母命是从?就算这事果然不是他的意思,而是婆母自个儿的主意,婆母打定了主意的事,他有反对的余地吗?弄到最后,妾照样要娶进门,婆母也决不会怪罪自己的儿子,我却白落了一个不贤妇的恶名。而且婆婆早就提醒过我,一个不会生养的女人,夫家随时可以把她扫地出门的,她没让子孝直接休了我已经是额外开恩了。

我的眼睛避过子孝,也避过不远处盯着我的婆婆,看向远方朦胧的山峦和无边无际的青灰色的苍穹。我用轻轻地、游丝一样飘忽的声音说:“我没有不喜欢你纳妾啊,子孝,我哭是因为我太高兴了。因为这样,家里很快就会有孩子,张家有了后,我们将来老了也至于当孤老,没人送终了。”

我后退一步,离开子孝温暖的胸怀,转过身落寞地离去。

秋八月的下午,秋阳懒懒地照着桂树,桂花的芳香浓郁到熏人欲醉。我脚步虚浮,轻飘飘地从桂树底下穿过,从最浓郁的芳香中穿过,衣角留香,连鞋履都清芬宛然。

整个世界浸在甜香里,多美好的季节啊,我的子孝,就要在这美好的季节里迎娶他的新娘。

第三章 涕泪下堂去

 这是天佑皇朝承泰元年的八月十八,也是我的丈夫子孝纳妾的大喜之日。

我坐在我的房间里——这里以前是我和子孝共同的卧室,从今天起它只是我一个人的了——等着丈夫的新妾拜完了堂来给我这个正室敬茶。

这一天的时间是如此漫长,从大清早起来我就打理好自己,在室内幽暗的一偶枯坐。婆母早交代了叫我今天不要出去,我也没哪儿可去,只能坐在自己屋里,听着前厅传来的各种声响:忙乱的脚步声、宾客的寒暄声、鞭炮声、锣鼓声、新娘子进门时的嘈杂与喧嚣。接着是拜堂的各种唱礼声,缓慢而悠长,在别人听来是喜庆,于我,只有无尽的哀伤。

终于,我看见我的子孝,穿着一身大红的新郎装,牵引着同样一身红衣婷婷袅袅的新娘,带着满眼的挑衅之色向我的房间走过来。

我的眼睛再次不受控制地湿润了,三年一瞬,恩爱转眼成空,恍惚就在昨天,子孝还穿着这样的红衣引我进这道门,如今景物依旧,人已非昨。

子孝看见我眼里的泪光,竟然呆住了,就那样直愣愣地站在房门口,眼里的挑衅之色渐逝,换成了一种复杂难解的光芒。

还是喜娘的咳嗽声打破了这诡橘的气氛,只听那同样一身喜气的肥胖女人带着夸张的笑声说:“荷香,还愣着干吗?快去给你姐姐敬茶啊,敬了茶,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从此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又拉了拉子孝说:“新郎官,你就去前面陪客吧,让她们姐妹俩亲近亲近。”

子孝还是呆立着,那个叫荷香的女子迟疑地往前走了几步,随行的丫环捧上茶盘。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急骤的脚步声,须臾,一个人出现在房门口,在子孝耳边嘀咕了几句。子孝惊异地看我一眼,来人又催了一声,子孝才过来拉起我,在喜娘不解的询问声中带着我往前厅走。走时竟没有理会那叫荷香的女子,任她在那儿不知所措地站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远远地,就见前厅的门里门外站满了人,却异常地安静,好像都在翘首盼望着什么。看见我和子孝出现,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全投到我们身上,准确地说,是投到我身上。

我狐疑地随子孝走进前厅,只见婆婆平时坐的正位上此刻坐着一个很威严的男人,身着枣红官服,旁边侍立着好些衣着华丽的女人。另一些则显然是官差,而且品级还不低,好几个同样身着官服。婆婆坐在一边战战兢兢的,全然失去了平日当家主母的冷静与跋扈。

看我们走近,枣衣男人毫不掩饰地直盯着我的脸打量,然后,像验证了什么似的,用一种稍嫌尖细的嗓音问我:“你就是狄音?你父亲叫狄云,你母亲是在你三个月大的时候走失的?”

我说“是”。话音刚落,那些外来人员就像得了指令一样,立即全体行动起来,尤其是那些女人,像我的侍女一样围绕在我的身边,有两个还搀住了我的胳膊。

枣衣男人把脸转向子孝:“你就是今天的新郎官,怎么没见新娘子呢?”

子孝的样子有些畏怯,毕竟看对方的架势就知道来头不小,而且又摸不着路数,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只得小心翼翼地答:“她还在那边等着敬茶呢,因为听见大人召唤,才带着内人匆匆过来拜见,不知大人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内人?”枣衣男人哈哈大笑起来,声音越发显得尖细刺耳。笑完了,他面色阴冷地说:“那敬茶的也是你的内人,光说内人还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呢。听说你们也才成亲三年,这就迫不及待地娶妾了?那以后得娶进多少啊。看你这家当,虽不是什么大富之家,娶几个小老婆也还养得起,只可怜了这不生育的大房,以后要怎么过日子?”

子孝想要辨白几句,那男人却已经转过头来看着我说:“这里已没有你立脚的地方了,不如这就跟我们走吧,实话告诉你,我们是你娘派来接你的。”

“我娘?”我的嗓音因激动和难以置信而颤抖了,“可是她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就失踪了。”

“是失踪了,但还活着啊。她当年被人带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些年一直都很惦记你,可惜路途遥远,难以返乡。后来终于有能力派人找你了,你又跟你爹搬来了这里,老家没一个人说得清楚你们的去向。”

“老家那年发大水,镇上的人都各自逃难去了。”谁知道谁去了哪儿啊。

枣衣男人叹息了一声说:“原来如此。现在既然找到你了,这就跟我们走吧,反正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子孝走过来想跟我说话,却被我身边的人挡在几层保护圈之外。他着急地喊:“音音,你不会真的跟这个人走吧,就凭他那样一说?你娘都失踪十七年了,要找你早该找了,怎么会等到现在?你千万不能随便跟人走啊,谁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时,我身边的一个女人附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你娘说,你胸口有一颗朱砂痣。”

我再无迟疑。抬头看了看我身处的这间屋子,这满眼的红色,坐在一旁的婆婆,还有我那穿着大红新郎装的丈夫。

罢了,此地既已不再有我的容身之处,去哪里都一样。至少,不用眼睁睁地看着丈夫搂着别的女人,和她卿卿我我生儿育女,那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

“我跟你们走。”

一句话,决定了我和子孝从此分离的命运。

原来,我也不是毫无选择余地的;原来,我也不是没人要的,我也有亲人,也有可以投奔的地方。我的亲娘派人来接我了,而且,来得正是时候,不早不迟,就在今天,再没有比今天更适合走的时候了。

那一刻,我哽咽难言,悲辛无尽。

跪下去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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