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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浓,胭脂乱-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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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活了二十多岁,还未遭遇过这样严重的挫折,唯一能令他感到安慰的,是凤瑶日渐缓和的情绪与态度——然而,他又怕极了凤瑶说话时那种心平气和的语调。

凤瑶很平静地要和他解除婚约,即便他反复地实话实说,反复地表明自己那一夜只不过是酒后乱性。凤瑶的脾气难得来一次,即便来了,也去得快。她从来不曾长久地记恨过谁,况且她家里的男人,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哪一位拿出来都比万嘉桂要恶劣千万倍,在这一方面,她堪称是见多识广的。

她只是觉得除了解除婚约,再没有其他的法子去救茉喜了。酒后乱性也是乱性,难道丢了茉喜和茉喜的孩子不管吗?难道让茉喜和茉喜的孩子就这么无依无靠地流落在外吗?这样的事情,她做不出来,别说做,连想都不能想。

万嘉桂也在想茉喜,甚至在感情上,他承认自己喜欢茉喜。无须凤瑶逼迫,他也一定会把茉喜救回来——不这么干的话,就不叫个男人了。

救回来之后怎么安置她,他还没有想好,或许永远也想不好。想不好,就先不想,先去救。

在万嘉桂拎着马鞭子去向孟师长再一次地负荆请罪之时,茉喜换了一身鹅黄袄裤,已经到了洪城县。

陈文德给她开辟了一条干净道路,不让她经过尸山血海一般的战场。对待茉喜,他感觉自己真是花了不少心思。这心思花得有没有必要,他却是不大知道。

他只是觉得茉喜好,茉喜模样好,性情也好,流了几天眼泪之后就不流了,并没有寻死觅活给他添乱,也没有垂头丧气碍他的眼。从这一点上看,他就认为茉喜挺懂事,不是个没头没脑的傻娘们儿。

到了洪城县,陈文德第一件事就是安顿了茉喜。他到哪里都有第一等的好房子住,不必买不必租,他直接提着枪伸着手去借——他开口借了,谁又敢不借?等他住够了,拍屁股走了,好房子被他住成了乌烟瘴气的大杂院,房东们也不敢挑剔。

茉喜住进了一处宽宽敞敞的好宅院,天气暖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有了几分春意。她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趟,阳光明亮,晒得她微微红了脸。

这几天,她忽然不大呕吐了,饭菜也全吃得下了。接连吃了几天饱饭之后,她如同满院的小花小草一般,飞快地回了春还了阳。肚子里的小孽障快满三个月了,倒是还没显怀,腰依然是纤细的一小把。可是,凭着她仅有的一点常识,她知道自己须得当机立断,不能再拖延了。

她身边别说老妈妈小媳妇,根本连个女人都没有,所以将这点心事盘算来盘算去,最后她把小武叫了过来,嘁嘁喳喳地小声对小武说:“你去药铺,给我买点药回来。”

小武抬眼看她,眼神冷淡,“什么药?你病了?”

茉喜的脸皮尽管在厚起来时是可以相当的厚,然而对着小武,她还是忸怩了一下,“没病,是那种药。”

小武显然是疑惑了,“那种是哪种?还是肠胃药?”

茉喜硬着头皮说了实话,“你去药铺问问,要不然找个正经大夫问问,给我弄一副打胎的药。”

小武立时变了脸色,“司令知道吗?”

茉喜登时竖了眉毛,“不是你家司令的,是别人的,明白了没有?你看你那个臭德行,好像陈文德是你爹一样!实话告诉你,就是你爹让我打胎的,不是他的种,他养着干什么?行了行了,别看着我发傻了,让你去你就赶紧去,你不去,耽误了时候,这孩子生下来就算你的!”

小武的嘴唇动了动,显然是想说话,可是抢不过茉喜,一直是没找着机会,及至听到最后,他忽然笑了一下,随即一言不发地转身要往外走。

茉喜紧跟着又嚷了一句:“钱你先垫着,回头跟你爹要!”

小武回头看了她一眼,依然是欲言又止——想说,可又像是无话可说。

在小武出发之前,茉喜急得针扎火燎,仿佛小武这一刻不把药买回来,她下一刻就要把孩子生在院里;然而一个时辰之后,小武当真提着一小包草药回来了,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相对而站,却是对着桌上那包草药不敢妄动了。

最后,小武低声先说了话:“你真吃啊?大夫说了,这东西吃不好,可是会有危险。”

茉喜下意识地抬手捂了肚子,“我知道,我小时候见人吃药打胎,胎没打下来,人死了。”

小武迟疑着问道:“那……你还吃它吗?”

茉喜犹豫了一下,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地跳——死的那位是个二十多岁的暗娼,在大杂院里,是茉喜的邻居。茉喜那时候大概是四五岁,因为那暗娼天天吃肉喝酒,所以茉喜对她很巴结,客人来的时候,茉喜会站在门口给她跑腿望风,报酬是半个馒头一碗凉饭,或者是她啃剩了的鸡爪子鸡脑袋。茉喜记得那女人死得很热闹,坐在血泊里号叫了小半宿。血是她的血,号叫,则是因为她疼,肚子疼。

茉喜想到这里,后脖颈冒了凉风,腿肚子也有点要转筋。伸手拿起那包药,她小声说道:“我先收着,到底吃不吃,我再想想。”

茉喜想到了晚上,并没有想出个眉目来。饱餐了一顿丰盛晚饭之后,她身上暖洋洋地有了力气与勇气。拿起那包药掂了掂,她把心一横,暗想长痛不如短痛,肚里这小孽障活下来也是受罪,不如趁早把它除了,往后自己利利落落一身轻,还是一条女好汉。

想到这里,她走向门口推开房门,一脚迈过门槛踏出去,她扶着门框喊来了小武。

小武像个沉默的好丫头一样,接过那包草药去了后头厨房。茉喜独自站在门前台阶上,看天空已经从蔚蓝变成了金红色,太阳要落了,落之前反倒特别绚烂,仿佛是惨死在了地平线上,喷出了半个天空的鲜血。双手攥了拳头又松开,茉喜接二连三地做着深呼吸,同时暗暗地告诉自己:“不怕,那东西又不是毒药,要是吃一个死一个,早就没人吃了。我命大,要死早死了,早没有死,如今就绝不会死在一包药上——所以,不要怕!”

思及至此,她下意识地又冷笑了一下——怕了又能怎么样?难道还会有谁过来心疼安慰自己吗?放到过去,兴许凤瑶还能指望得上,如今凤瑶也跟着万嘉桂跑了,自己彻底成了孤家寡人,纵是怕了,又怕给谁看?

这个时候,小武双手捧着一碗药汤回来了。

小武把药汤送进堂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屋中央的八仙桌上。捻了捻烫疼了的手指头,他直起腰转身望向了茉喜,“你真喝?”

茉喜迎着小武的目光,直通通地看了回去,忽然感觉小武是个怪人。

小武不像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也没有平常少年应有的青涩性情。不声不响地活在陈文德与她之间,他像个若有所思的小太监,不敬她,不怕她,然而对她很不坏,从来也不害她。将一张白净寡淡的面孔正对了她,小武凉阴阴地一抬单眼皮,非常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闭上眼睛喘了一口气,茉喜睁开眼睛,斩钉截铁地答道:“喝!”

然后她上前一步走到桌旁,端起大碗也不嫌烫,仰起头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第十八章 救星

茉喜喝完了,烫得一伸舌头。伸完舌头之后抬袖子一抹嘴,她转向小武,不知怎的,目光发直,有点愣头愣脑。

她看小武,小武也看她,两人像被冻住了似的,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天。末了小武先反应过来了,眼神骤然乱了一下,他随即端起大碗转身走向了门口,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有事叫我。”

茉喜追了他一步,“你那个司令爹怎么还不回来?”

小武停住脚步回了头,“我给你找他去?”

茉喜思索了一下,随即向前挥了挥手,“不用了,不回来更好。”

药汤下肚不久,茉喜就有了感觉,感觉十分强烈——她在茅房里蹲到半夜,几乎连肠子都拉了出去。到了翌日,她眼圈也青了嘴唇也白了,急赤白脸地质问小武:“你个大傻瓜!昨天是不是给我买了一副泻药?”

小武当即摇了头,“绝对不是。大夫说一副无效,可以再吃一副,连着吃三四天的都有。”

茉喜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那就再去买几副回来!”

小武领命而去,这回一次拎回了两包药。吃过午饭之后,茉喜早早地又喝了一大碗药汤,然后攥着一卷手纸,她在房内坐了,随时预备着往茅房里跑。

然而今天的反应异于昨日,她在房内坐到夕阳西下,坐得肚子里叽里咕噜乱叫,完全没有上吐下泻的意思,于是她疑疑惑惑地独自吃了晚饭,心想小武是不是让野郎中给骗了?我喝的这东西真是那个药吗?

这个念头闪过没多久,她忽然觉得小肚子里有点疼,像是平日要来红时的那种疼,不严重,然而断断续续地总也不停。

“要发作了?”她忽然有些恐慌,因为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是能平安度过这一关,还是像那个暗娼一样,被这服药活活地折磨死;应该为此做什么准备,也不清楚——大夫一定是懂的,然而小武一定是没有问,纵算问了,一个没结婚的小伙子,大概也听不明白;纵算明白了,大概也不好意思主动告诉自己。

小肚子里越来越疼了,疼得她头上隐隐见了冷汗。脱鞋上床滚到了床里,她蜷缩成了紧紧的一团,大睁着眼睛开始苦熬。疼是一定的,流血也是一定的,这两样她都不怕、都扛得住,只要不死就好。

忽然间,她感觉自己开始流血了。

她怕脏了裤子,挣扎着想要坐起身,然而手和脚竟然冰凉得失了知觉。疼痛从小腹向四肢百骸蔓延,她连腰都是软的,想要往上挺,然而硬是挺不起来。喘息着背过手向后摸了一把,她摸到了床单上湿漉漉的凉血。

她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甚至连呼吸的力量都要失去,一点一点地爬向床边,她却是始终不肯出声——在伤得最狠病得最重的时候,她素来是格外地沉默安静,因为在的她童年世界里,伤与病全是和死挂着钩的,没人会怜惜她的伤与病,伤与病只会给人带去更多的麻烦,让人们恨不得马上用席子把她卷起来,将她扔到乱坟岗子上去。

所以现在的茉喜,尽管疼得死去活来,却是依然不敢声张。新制的裤子被鲜血污了,她极力地想要快往床边爬,可真丝床单还是被她蹭上了大片的血迹。天黑透了,陈文德快回来了,他回来之后看到了这么一张血床和这么一个血人,会怎么样?会不会嫌恶得连吵带骂,薅着头发把她拎出去自生自灭?不能,应该不至于,茉喜觉得他挺喜欢自己的,不至于忽然就这么绝情,可是,还是提前多加小心为好。咬紧牙关伸下一只手,她大头冲下地爬下了床。

抱着膝盖歪在了墙角,她昏昏沉沉地半睁了眼睛,手指头和脚指头全都抽筋一般地蜷着。也许应该叫人救命了,可是她竭尽全力地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几声猫叫般的呻吟。血还在流,滔滔地流,怎么可能不流?一把无形的钢刀刺入腹中,正翻转搅动着要她性命!她可不能让这把钢刀得了逞,她才十六,她还有天高地阔的一辈子要活!手掌颤抖着捂住小腹,她咬紧牙关,在心里对着自己的肚子说话:“小畜生,别赖在姑奶奶肚子里,快点儿给我滚出去!要死你自己死,姑奶奶才不陪你!你现在不下去,我就立马再给你加一副药,看看咱俩到底是谁横!”

茉喜发了狠,可是腹中那小生命仿佛已经有了灵一般,比她更狠。钢刀抽出来又狠狠地往回一捅,茉喜在突如其来的剧痛中翻了白眼。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她的呼吸断了,一只手撂在大腿上,却还死死地攥着拳头。

正当此时,外间堂屋的房门开了。

陈文德一进门,就感觉空气不对——他是杀过无数人的人,对于血腥气味,是特别地敏感。立刻转弯掀了门帘子,他开口唤道:“茉喜——”

对着房内情景愣了一下,他随即大踏步地走到茉喜面前蹲了下来。冰冷手指托起茉喜惨白的脸蛋,他也变了脸色,“茉喜,醒醒!怎么回事?”

茉喜睁开眼睛,恍惚中知道是陈文德回来了,没有欢喜,反倒是有些恐慌,“我吃了药……”她用气流一般的声音,做断断续续的回答,“是打孩子的药……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明天就好了……”

畏寒似的瑟缩了,她突然很怕陈文德会一脚把自己踢到院子里去,所以喃喃地要作保证。她不会总是这么一裤子血,不会总是把床单弄脏,只要给她一个安身的角落,她“一会儿就好了”,“明天就好了”。

然而下一秒,她天旋地转地腾了空,是陈文德拦腰把她抱了起来。一颗心猛地向下一沉,她想:“完了。”

然后,她便失去了知觉。

凌晨时分,茉喜醒了过来。

意识恢复之后,她没有立刻睁眼睛。身体很温暖,脑袋却是枕得不舒服,不是她睡惯了的床与枕头。睁开眼睛定了定神,她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原来是横躺在了陈文德的怀里。

陈文德靠着床头坐着,身上的衬衫敞了怀,露出了块垒分明的胸膛。双手将裹着棉被的茉喜拢在腿上胸前,他闭着眼睛低着头,乍一看像是睡了,然而嘴角险伶伶地叼着一根香烟,他还在似有似无地喷云吐雾。

像看不懂了似的,茉喜盯着他看了良久,直到他猛地向下一点头,长长的一截烟灰随之落到了红缎子被面上。

这一点头让陈文德清醒了一点。紧闭的双眼半睁开,他毫无预兆地和茉喜对视了。

“哎!”他开了口,声音粗糙沧桑,因为叼着烟卷,所以还有些口齿含混,“你那药算白吃了。我找接生婆子给你瞧过了,你白淌了一屁股血,正经玩意儿全没下来!”

茉喜干巴巴地张了嘴,哑着嗓子答道:“那我再吃一副吧。”

陈文德扭头,噗的一声将半截烟卷吐出了十万八千里,然后低头面对了茉喜,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吃你妈的吃!再吃你小命就没了!”

茉喜显出了可怜巴巴的虚弱相,声音也轻得像一阵烟,“不吃……怎么办呢?”

陈文德把她往怀里紧搂了搂,“怎么办?生呗!”

“你不是不喜欢这孩子吗?”

“我是不喜欢这孩子,万嘉桂的种我为什么要喜欢?我真喜欢才叫见了鬼!可是谁他妈的让我喜欢你呢?算了算了,你先怀着吧!但是咱们提前说好了,生完了我可不养,你是我媳妇,你也不许养。等落了地,让他找他亲爹去!”

茉喜把额头抵上了陈文德的胸膛,心中忽然有些热有些酸。现在她的肚子已经不疼了,然而身体依然轻飘飘的,虚弱得仿佛没了分量。

轻飘飘的,没着没落,只有陈文德温暖坚实,可以依靠。茉喜并不是四处寻求靠山的小女子,可她现在实在是弱得一动都不能动了,身也弱,心也弱。

“老陈……”她闭了眼睛,气若游丝地说话,“谢谢你,救了我一命。将来,我也给你生一个。”

陈文德怔了怔,随即笑了,一边笑一边深深地弯下腰,用胸膛和手臂紧紧环绕包裹了茉喜,“一个哪够?至少也得是十个八个!”

茉喜被他压得几乎要断气,可同时又贪恋他的体温与力量。他的身上有汗酸和烟臭,他一开口就要不干不净地骂人娘,甚至他根本就不是善类,不是个好人。

但他毕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白天跟她同桌吃饭,晚上和她同床睡觉,她要死了,他来救她。救活她了,还不松手,还抱着她。

茉喜觉得这就足矣了,他对自己,已经算是够意思了。

茉喜让陈文德也躺下睡觉,陈文德不肯,于是茉喜朦朦胧胧地睁了眼睛,也不睡。

从来没有人这么抱孩子似的抱过她,她不甚舒服地窝在陈文德的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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