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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香-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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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满意的时候,也同常人有异,神情遥远,灵魂像是已经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反应迟钝,无法与她沟通。

唤多声思慧,她才会缓缓转过身子,慢慢睁开一双眼睛,像是看到什么七彩缤纷的奇景,嘴角露出欢欣的笑意来,诡怪莫名。

中毒日深,极之可怕,亲友渐渐背弃思慧。

于世真说得对,文思慧并不是一枝花。

仲开的声音出乎意料之外平静,“然后,有一天,我们听到思慧昏迷的消息。”

仲开垂下头。

余芒有一肚子忿慨的话要对文思慧说,此刻她只能大力敲一下桌子作为发泄。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

余芒思想缜密,“谁最先发现思慧,谁送她迸医院,谁通知你们?”

仲开瞠目结舌,他竟疏忽了这些问题。

余芒心中已经有数,“不会是警察吧。”

“不,不是警方。”

那是她真正的朋友。

仲开问:“那会是谁?”

“一个不认为思慧已经没有救的人。”

仲开别转面孔。

余芒拍拍他肩膀,“别怪责自己,是思慧先拒绝你,你不应有任何内疚。”

仲开抬起头来,泪盈于睫。

“释放你自己,仲开,前面的路起码还要走三十年。”

仲开紧紧拥抱余芒,“你是我真心想得到的女伴。”

这不过是霎那感动导致的短暂情意。

余芒安慰他,“别心急,到处看看,小心浏览,一定有更好的。”

她把激动的仲开送走。

活泼的小薛在大门口碰见他,同导演挤挤眼,“那是二号,一号还有没有继续努力?”

“快坐下来,有事要做。”

“我不是来做事的,我来交稿。”

“小薛,我想加两个角色。”

此言一出,室内一片死寂。

余芒坚持着与编剧对峙,只要有一点点软化退缩,本子就不能精益求精。

过了约十来分钟,小薛咬牙切齿地说:“你欺侮我是新人。”

“胡说,我从来不做这样的事。”

“那么,你一贯有谋杀编剧的嗜好。”

“可能。”

“在这种时候加两个角色?亏你说得出口,那等于把本子重写,我不干。”

余芒诚恳地说:“小薛,你会喜欢的,这是新大纲,你且拿去看看。”

小薛把头晃得似一只摇鼓,“今日把这两位仁兄仁姐加进去,明天又有别人想到故事里去轧热闹,这样子一辈子无法定稿,我投降,我不玩了。”

小薛站起来开门走。

余芒追出去,“给我一次机会。”一边把两页新大纲塞进小薛口袋里。

小薛忽然说:“我忽然不再讨厌我的前辈章女士了。”

换句话说,小薛此刻调转头痛恨余女士。

“薛阮,明天给我答复。”

小薛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芒两边太阳穴痛得会跳。

如果她有时间,她会亲自执笔。

假使她写得一手好稿,她才不求人。

美术指导小刘来救了她。

余芒正在服止痛药,听到门钟,连忙开门,先看到一堆衣服,再看到捧着衣服的小刘。

包袱打开来,余芒忍不住咽一口唾沫,太美了,美得令人无法置信,这便是云想的衣裳花想的容,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余芒忍不住把霓裳拥在怀中一会儿。

真正难为小刘,不知怎么逼服装师做出来。

她们把美服一件件摊开欣赏,呜呼依唏噢唷哎呀之声不绝。

余芒额角疼痛渐渐褪去,心情缓缓平复。

总有补偿。

“导演不如也穿上试试。”

余芒笑着摇摇头,凡事量力,多年来她致力的并非美貌或夺目,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何处是看得见的,智慧无穷无极,青春艳丽则有尽头,余芒第一部片子的女主角早已结婚生子,消声匿迹,余芒现今执导的电影却仍然备受欢迎。

她并不想改变路线。

穿上不合身分的衣裳烦恼无穷。

方侨生同她说过,按着心理学演绎,那种九厘米高跟鞋便是造成女性堕落的主要道具之一。

爱那种鞋,就得配相衬的女性化华服,添一个靓妆,再也不能上公共交通工具,于是乎非得出尽手段去觅取大车司机,因没有免费午餐,所以得付出庞大代价来换……

“不,”余芒说:“我们黏住牛仔布懒佬鞋,什么事都没有。”

小刘笑着把捆金线镶珠管的轻烟软罗衣一件件慢慢折好,放一边。

再陪导演喝一杯浓浓普洱茶,谈一会子细节,才告辞回家。

余芒已经恢复镇静。

工作忙的时候,一日很长很长,异常经用,但时间过得好快好快,一点不闷。

游手好闲,则刚刚相反,时间过得老慢老慢,日子却毫无意义地自指缝溜走,最划不来。

第二天一早,门缝有一封信。

谁,于世保还是许仲开,怎么还会有此雅兴传字条。

余芒拾起信封拆启一看,原来是小薛阮的手笔:“读过新大纲,整个故事的确完全改观,决定改写,请予三天时间。”

余芒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把编剧的墨宝当情信般拥在胸前,深深叹息,然后再往下看。

“但是,真人真事,会不会有欠道德?”

余芒一呆,这故事的大部分由一个迷迭香转告另一个迷迭香,细节则由她本人勤奋发掘而来,有何不可?

余芒没有内疚。

过得了自己那一关,也就是过了关。

这是一个略为清寒的早晨,余芒很愿意回到被窝里去,但是案头有许多帐单要清,她试过外景归来电源被截的惨事,之后怕得要死,绝对不敢拖欠。

电灯公司才不会因为谁是得奖导演而网开一面,一律截无赦。

余芒把自欧洲得来的银质奖牌取出细细欣赏抚摸。

喃喃自语道:“也只得我同你了。”

伸一个懒腰,打几个呵欠,努力俗世事。

揉一揉眼,闭上休息一下,忽然看到一条小石子路,十分迂回曲折,不知通向哪个幽静地。

余芒吓一跳,连忙睁开眼睛,小径景色便似影片停格似留在她脑海中。

余芒脱口而出:“思慧,你有事告诉我?”

她闭上眼,又如置身曲径,好像亲自握着手提摄影机,画面随步伐微微震动,十分写实。

究竟身在何处?

忽然走到栏杆边,往下看,是碧蓝的海。

思慧爱海。

画面到此为止。

余芒扔下支票簿,跳到一角,用炭笔把刚才所见诸景一幅幅描绘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对思慧是否重要?

思慧,请多给一点提示。

但余芒自问倔强固执,很难接受他人意见,这个性格特征可在硬而贴的双耳看出,所以也许思慧想努力与她接触而效果不佳。

余芒看着天花板问:“思慧,你要我到这个地方去见一个人是不是?”

方侨生医生不在有不在的好处,否则看见此情此景,恐怕会建议余芒进疗养院。

于世保前来探访,大盒巧克力,大蓬鲜花。

余芒急急把他拉进门来,世保受宠若惊。

余芒拆开糖盒,挑一颗糖心草毒,塞进嘴里,唔地一声,顺手把世保大力按在沙发里,把速写交到他手中。

“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世保疑惑地看着余芒,她无异是个可爱的女子,但若果说她像足思慧,实在言过其实,开头怎么样起的误会,已不可稽考。

世保看着速写,“你自何处得到思慧的作品?”

“你别管,你看,栏杆上有希腊式回纹,似你这般见识多广,毋远弗届的大能人士,过目不忘,一定见过这个地方。”

世保笑:“这肯定是科技大学工程学院建筑的一部分。”

“佩服佩服,愿闻其详。”

“整间工学院的栏杆统是这个设计。”

余芒会心地微笑,世保何以在该处泡得烂熟,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余芒闲闲问:“工学院有美女吗?”

世保说溜了嘴,“怎么没有——”立刻知道上当,煞住嘴巴。

余芒摇着头,“啧啧啧啧啧。”

世保索性笑着说下去:“都还不及余导演潇洒漂亮。”

“世保,老朋友了,不要客气。”

“我是真心的,你只要吹一下口哨,我马上躺下来。”

“你同我好好坐着,不许动。”

世保见她不停大块吃糖,又同思慧一个习惯。

疑幻疑真,不知她像思慧,抑或思慧像她。

这时候,余芒拍着他的手说,“世保我有一个请求。”

“我知道,你想我跪下。”他笑了。

“不,世保,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可否你开思慧的车的时候,不要接载其他女性。”

这等于叫他不要用那部车。

世保怔住,默然垂首,点头,“你说得对,她会介意。”

“我想每个女性都会不悦,调过头来,每个男性也会为此抗议,世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遵命。”

余芒很高兴。

过一会儿于世保说:“世真说你会成为每一个人的好朋友,现在我相信了。”

余芒抬起头。

“我爱你。”

余芒马上听出那不是狭义的爱,非常满意,立刻答道:“谢谢你。”

归根究底,原来他不是一头狼,抑或,他是披上羊皮的狼?

世保笑起来,露出雪白牙齿,比狼诱惑得多,余芒佩服自己的定力。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去喝香摈跳慢舞。”世保伸出双手去握余芒的腰。

这一次不对劲,余芒穿着宽大厚身的球衣,上面写着不成名,毋宁死六个夸张大字,世保几乎不知道她的腰身在何处,过一会儿,他无奈地改变态度,用手搭住余芒的肩膀,喃喃道:“有时间的话,打壁球也可以。”只得退求其次。

余芒把世保送出门去

  第7章

  她不是不喜欢他,这样英俊的派头男士,同他亮相,罩得住,有面子,但是余芒负担不起。

方侨生医生语录之一:男人分两种,一种坏,另外一种要贴身服侍,世上没有好男人这口事。

两种都叫余芒吃不消。

不过看得这样透彻的方医生此刻自身难保。

余芒动身到工程学院去,她想知得更多。

学院背山面海,风景瑰丽。

不消多久,余芒便找到那道栏杆。

她独自倚栏抬起头问:“思慧,现在又怎么样?”

然后静静等待这特殊的心灵感应为她带来下文,现在,知道得最多的人不是故事里任何一个角色,而是余芒。

半晌不见回音,她转过身子,小径另一边是幢五层楼高的建筑物,每一户都拥有宽大露台,一看就知道是高级职员宿舍。

余芒信步走过去。

一只皮球滚过来。

余芒顺手拾起,球的主人是一个五六岁小男孩。

孩子抬起头,“阿姨请把球还我。”

余芒笑笑把球交出。

小男孩问:“阿姨你也来画画?”

余芒立刻听出苗头来,不动声色,点点头,成年人是好的多。

“你也认识张叔叔?”

余芒只是笑,她已经知道,这个重要的角色姓张。

小男孩奔远,余芒缓缓走近宿舍,见杂工淋花,因问:“张先生住哪一间?”

杂工以为她是女生之一,笑问:“老张还是小张?”

“年轻的张先生。”

“张教授住三楼甲座,今天下午没课,出去了。”

余芒道谢。

她赶下一班火车回到市区。

余芒是导演,擅于安排情节,这位工程学院的张教授,究竟在什么时间在文思慧的生命中出现?

他是思慧的一个秘密。

文太太、许仲开、于世保,均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唯一的线索自世真而来。

假设世真比思慧认识他在先,然后介绍他给思慧,然后他眼中只剩思慧,至此思慧也不再看得到别人。

感情在哪个阶段发生?

彼时仲开与世保已双双放弃思慧,也不关心她沦落到什么地步,思慧的身边只有他,是他照顾她,最后由他把思慧送人医院。

他姓张。

思慧遇见他的时候,好比一朵花开到茶蔴,仍然蒙他不弃。

难怪世真要不服气。

余芒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他。

抵达疗养院的时候,天色已暗,余芒坐在长凳上,她有种感觉,人家也在找她。

太阳一下山就有点寒意,余芒扯一扯大衣领襟。

“余小姐。”

余芒笑着转过头去,他来了。

“我叫张可立。”

余芒马上与他握手,“张先生,你好。”总算把这个重要的环节给扣上了。

他的手强壮有力;余芒细细打量他,张可立是个与许仲开于世保完全不同的人物,衣着随和,有两道豪迈的浓眉、坚毅的眼神,浑身上下,不见一丝骄矜,十分可亲。

在姿势上观察,余芒断定张可立是一个靠双手打天下的人,她继而骄傲地想:同我一样。

“余小姐,”是他先开口,“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余芒仰起头笑,有没有这样厉害,国人真是夸张。

“请坐。”她拍拍身边空位。

张可立坐下,身为教授,一点架子也无,只穿着粗布裤白球鞋。

他说:“你是唯一注意到我存在的人。”

余芒不由得在心中批评一句:仲开与世保,以致文太太,都太过自我中心,拨不出一点点时间与精神给旁人。

余芒微笑,“看护也知道你。”

张可立吁出一口气。

“思慧今天怎么样?”

“还在休息。”语气并不悲观。

余芒看着他侧脸一会儿,轻轻问:“你相信有一天她会醒来?”

张可立点点头,“她一定会苏醒。”

余芒很佩服他的信心,原来他一直在等。

张可立问:“一定已经有人告诉你,你若干习惯神情,同思慧十分相似。”

余芒点点头,指指大衣,“思慧也喜欢这种玫瑰红。”

刚才他走出来,看到她的背影,也是一怔,太熟悉的颜色了。

他第一次见到思慧的时候,她坐在一辆敞篷车的后座,背着他伏在车门上看风景,也穿着玫瑰红,叫她,她转过头来,原以为会看到一张惯坏了的刁钻、傲慢、骄矜的脸,但不。

文思慧的面孔细小精致,非常苍白、厌倦,眼神徬徨、矛盾、散漫,郁郁寡欢,朝他看一看,不感兴趣,随即别转脸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会面。

她对他没有印象。

他们的介绍人是于世真。

张可立说:“当然,你们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的眼光比许仲开与于世保又略有不同。

文思慧的异性朋友,各有各的优点,羡煞旁人。

余芒忍不住问:“你怎么会认识文思慧?”

不冒昧开口的话,恐怕永远猜不到谜底。

张可立并不介意,他答:“我的正职在工学院,课余,担任义务社工。”

余芒立即明白了。

他负责辅导文思慧,这个案却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章。

“但是,你认识世真在先。”

“思慧被派出所拘留,由于世真偕我同往保释,我们抵达警察局,她已经被律师接出去。”

她坐在敞篷车里,叫她,她转过头来。

她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却一直没有忘记她的眼睛。

“思慧那次犯什么事?”

“醉酒闹事,把一个陌生男人几乎打瞎。”

奇怪,那人竟然没还手。

张可立看着余芒,“思慧也被人打断过肋骨。”

余芒忍无可忍,“好玩吗?”

“相信不。”

余芒深觉诧异,很明显张可立性格完全属于光明面,怎么爱上沉沦靡烂的文思慧,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时候,张可立轻轻地说:“该你上去看她了。”

余芒点点头。

病房气氛祥和,她一进内就说:“思慧,余芒来看你,几时挣脱这些管子同我说说笑笑?”一边脱下外套搭椅子上。

又往卫生间洗干净双手出来握住思慧的手,“迷迭香这个名字比较适合你,此刻外国人只叫我‘芒’,难不难听?像忙忙忙。”

这才抬起头来,发现思慧嘴角笑意仿佛增浓。

余芒趋过脸去,“思慧,你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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