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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吧!火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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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填,一面说:“我们活在一个填表的世界里,上学要填表,毕业要填表,找工作要填表,生病要填表,报户口要填表,受军训要填表,考学校要填表……哇,我填了一辈子表。想看几本书,还要填表!”他把填好的表格交给她。她拿起来,看著:

姓名:安骋远年龄:二十七籍贯:河北学历:成大土木工程系毕业

职业:建安建筑公司绘图员

婚姻:高不成低不就,未婚。

家庭状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地址:台北市忠孝东路四段×巷×弄×号

电话:七七九一七七九(吃吃酒一起吃酒)

她抬头看他,他在微笑。对著她微笑,那微笑里带著抹调皮,带著抹自信,带著抹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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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电话号码很好记,我把谐音也写上,这样,如果我忘了还书,你只要想起那家伙是吃吃酒一起吃酒的酒鬼,就行了!”“安骋远,”她念著,也笑了。“我第一次遇到姓安的人。像小说里的……”“儿女英雄传里的安公子!”他接口:“我在学校里大家都叫我安公子,我起先很得意,后来把儿女英雄传找来一看,老天!那个安公子真窝囊,碰到几个小毛贼,吓得会尿裤子,气得我一星期睡不著觉,想了各种办法想改姓,我爸就是不肯。后来,我发现那个窝囊的安公子,居然先娶金凤后娶玉凤,想想,起码还有点美人缘,就忍下去啦!只是忍到现在,金凤也没遇到,玉凤也没遇到呢!”

她凝视他。他说得相当有趣,她不自禁的微笑。

“你看不出有二十七岁。”

“哦?看得出多少岁?”

“十七。”他脸色沉了沉,皱眉头。

“谢了!”他憋著气说。“还好没说我只有七岁。对一个男人,你这句话有点侮辱性。表示我还没有成熟!好了,我不在这儿耽误你,有人来借书了,我先去找书去!”

他转身,迈开步子,很快的消失在那一间间,一排排,一列列的书城中了。她摇摇头,在图书馆工作也有个好处,生活绝对不像想像中那么单调,你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例如,现在,她面前有个很可爱的小老太太,她是这图书馆的常客,和嫣然已经混得很熟了,姓莫,大家都称她莫老太。莫老太身材矮小,大概不到一百五十公分,已经七十岁了,脸上全是皱纹,却乐观无比,亲切慈祥爱笑。几年来,她几乎看完了整个图书馆的书,涉猎之广,令人惊奇。现在,她把两本书放在柜台上,嫣然接过来,一本是《你的星座》,一本是《紫微斗数》。

“莫老太,”嫣然拿起借书卡,登记著:“你对算命有兴趣了吗?我记得您上次借的全是科学方面的书。”

“科学是理性的,”莫老太说:“命运是非理性的。我看科学的书,是试著用理性来解释人生。可是,卫小姐,等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看过了真实的人生,活过了大半个世纪,你就会知道,人生有许多事,都是非理性的。一个偶然,一个刹那,一件小小的事件,常常就决定了人一生的命运。我借这两本书,想研究研究中国人和外国人对‘命’的看法。”

嫣然把书递给莫老太,目送那矮小的身子蹒跚的离去,她陷进了某种沉思中。命运,命运,命运是什么?命运是非理性的,是一种公式。她坐在那儿,拿著笔,下意识的在一张白纸上写:“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运”

她对著这公式出神。许多年前发生了一件偶然,许多年前不该发生那件偶然……她的情绪沉落了下去,心情像窗外的雨雾,朦胧而迷茫。她从很多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开始,就患上种时好时坏的“忧郁症”,这症状会随时发作,随时把她从欢乐或明快中一下子拉进晦暗和哀愁中去。事实上,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并没有什么真正明快或欢乐的日子。如果勉强要算有,就是刚认识凌康那段日子了。她记得第一次参加舞会,是凌康请她去的。第一次离家去溪头旅行,是凌康安排的。第一次坐在电话机前等待,是为凌康。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有秘密,是为凌康……但是,凌康,凌康……她叹了口气,在纸上胡乱的涂抹著:燃烧吧!火鸟3/27

“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运

凌康偶然偶然偶然……=矛盾

矛盾+凌康+偶然+命运……=?”

她停下笔,用手托住下巴,出起神来。心情陷在一片迷惘的混乱里,悲哀乘隙而入,占据了她的心灵。有好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只是深陷在那种凄然的虚无里。“喂!喂!小姐,书找到了!要不要登记?”

她被唤醒了,回过神来,那“安公子”正把三本书放在桌上,眼光直射在她脸上,肆无忌惮的打量著她。

“你经常这样子吗?”安公子问。

“什么?”她困惑的看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有些——神不守舍。”他说,伸过头来,看她写的纸条。“矛盾加凌康加偶然……”他念著,她慌忙把纸条一把握住,绉成一团,扔进柜台下的字纸篓里去了。他点点头,若有所思,若有所知,若有所解的凝视她。“凌康是谁?”他问。

“不关你的事。”她很快的说,去拿桌面的书。

“当然不关我的事!”他的眼光闪了闪,笑意浮在嘴角上。“管他是谁,你已经把他和你的矛盾一起扔进字纸篓里去了。是不是?”她怔住了。看了他几秒钟。然后,她几乎是漠然的低下头去,拿出一张新的借书卡,把他选的那三本书拉到面前来。他借了三本全是文学著作,一本“贵族之家”,一本“白痴”,一本“刺鸟”。她心中漾起一股奇异的情绪,这三本书很巧,全是她看过,而且很喜欢的作品。她登记了书名,把书递给他。他接过了书,站在那儿,有点失措的望著她。她沉默的收拾著桌上的东西;原子笔、订书针、登记表、书本……她不想再和他谈话。“怎么了?”他问。“我说错了什么话吗?你刚刚不是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喂,”他用手指敲敲桌面:“你姓什么?”她摇摇头,不理他。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一把抱起桌面的书,用力的摔了摔头,咬咬牙说:“好,我懂得什么叫不受欢迎,什么叫自讨没趣!我也不会厚著脸皮在这儿惹人讨厌!但是,小姐,让我告诉你一句话,是莎士比亚最最有名的句子,相信你也听过:笑容是美丽的女孩最美丽的化妆品,冷漠是美丽的女孩最大的致命伤。我把这莎士比亚的名言送给你!”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

“莎士比亚?”她愕然的问:“莎士比亚那一本书里的句子?”“怎么?”他一脸的惊诧。“你居然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她有些懊恼。“我连莎士比亚是吃的东西喝的东西还是玩的东西都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莎士比亚!”他瞪她。

“我只知道沙士汽水!”她哼著。

他笑了。“你会说笑话,就还有救。”他说,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孤僻和傲慢是慢性的毒药,它一点一滴的谋杀人类。对不起,我爱文学爱之成癖,专门引用名言,这是屠格夫的句子。”

“屠格涅夫,那本书?”

“是‘罗亭’”。“胡说,我看过‘罗亭’。”

“那么,大概是‘猎人手记’里的,或者是‘父与子’,要不然就是‘烟’里面的……”

“我想,”她瞪著他。“是‘前夜’里的!”

“对!”他恍然大悟。“就是‘前夜’里的!”

她睁大眼睛,静静的看他,静静的摇头。

“你专门冒充名人吗?”她问:“你怎么不再引用一点迭更斯、哈代、罗曼罗兰的句子?你知不知道杰克伦敦说过一句话,对你倒很合适!”“什么话?”他大感兴趣。

“浅薄的人才用名言装饰自己。”

“唔,”他哼著,脸有些红了起来。“对不起,我不认识杰克伦敦,他那本书里写了这句话?”

“‘野性的呼唤’!”“胡说!”“那么,”她垂下睫毛,笑意不知不觉的浮上嘴角。“就是‘海狼’里面的,要不然,就是‘马丁·伊登’里的!”

他著她,笑容逐渐充盈在他那黑而生动的眼睛里,他咧了咧嘴,他的嘴角很宽,笑起来往上弯,有种温暖而亲切的韵味。他对她看著,他们彼此看著,然后,不约而同的,两人都笑了。“好,”他说:“我承认莎士比亚和屠格涅夫都没说过那些话,那是安骋远说的!至于你那句什么浅薄无知的话,到底是谁说的?”她摇头。“不告诉你!”“你很天真,”他抱住书本,准备走了。“如果我想打听你的名字,实在太容易!再见!杰克伦敦!”

他走了。大踏步的,他很踏实、很笃定、很自信、很轻松、很愉快的走了,消失在大门外的雨雾里了。嫣然坐在那儿,对他的背影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多么有生命力的一个男孩子!多么充满活力与热情的一个男孩子!多么会“利用名人”来装饰自己的男孩子!多么会卖弄——卖弄,真的,他在卖弄他的文学知识,屠格涅夫、罗亭、烟、猎人手记……正像她忍不住要卖弄杰克伦敦一样,扯平了。她和他是扯平了。她下意识的低下头去,找出他的资料:安骋远,河北人,二十七岁,未婚。下班的时候,雨仍然没停,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她只能用皮包顶在头上挡雨,真讨厌这雨淋淋的天气,它把天空都压暗了,灰灰的天,灰灰的云,灰灰的雨,灰灰的暮色……她往公共汽车站走。安公子带来的一些欢愉已经消失了,跟著灰灰的暮色和雨雾一起包围住她的,又是那随时发作的病症,灰灰的忧郁。忧愁夫人!德国苏德曼的作品,一本著名的小说;忧愁夫人!她看到了那位夫人,她正浮在空中,飘荡在雨雾里,像个灰色的幽灵。

忽然间,有把伞遮在她头顶上,一个轻快的、男性的、熟悉的、愉快的声音嚷著:“哈!人生何处不相逢?又碰到你了!”

她一惊,蓝衬衫,蓝长裤,蓝外套!她接触到他笑嘻嘻的眼睛。“你……”她怔著。“猜到你没带伞!”他坦白的笑了。“回家放下书,看到雨越下越大,心里一直在转念头,总不能才借了书又去还书,如果想再找个理由接近你,只有一个办法,带把伞出来接你!所以,就拿了把伞,冒冒失失的在街上等你了!你瞧,我没撒谎,老老实实的先招了!”

她瞪著他,那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欢愉,充满了某种动人的温暖。他咧著嘴在笑。他有对会笑的眼睛,有张会笑会说的嘴,有份会笑会影响人的力量……她亲眼看到忧愁夫人被他赶得仓皇后退,退到云层深处去了。她继续瞪著他,心里涌上一层温柔,脸上的肌肉就放松了,她知道,她也在笑了。“你叫什么名字?”他再度开口,语气坚定。“我很不习惯叫人小姐,我喜欢一开始,大家就彼此称呼名字,我该怎么称呼你?”“卫,”她清清楚楚的说:“保卫的卫,卫嫣然,嫣然一笑的嫣然。”“卫嫣然。”他紧盯著她,重复著这名字。“卫嫣然,你有个很美的名字。只是,希望你经常都能够名副其实。”

雨珠打在伞上,滴滴笃笃,瑟瑟……她想起一支英文歌,歌名叫“雨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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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是的,那雨是一串音符: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告诉我以前多么笨拙!告诉我以前多么笨拙!燃烧吧!火鸟4/27



巧眉坐在钢琴前面。她纤长细致的手指灵巧的滑过了琴键,让那成串的音浪如水般流泻。美妙的琴音跳动在宁静的暮色里,把那阴暗的黄昏奏成了活的,生动的,跳跃的,悸动的,充满了生命力与幻想力的。她沉浸在音乐的领域中,专心的去抚动那些十几年来摸熟了的琴键,她长长的睫毛半垂著,眼珠在凝注不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是在沉思,像个永远在沉思,永远在倾诉,永远沉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境界中的少女。

真的,巧眉专心的弹著琴,对于周围的一切都不注意,她知道黄昏来临了,下午,她就已嗅到雨雾的气息,听到雨声的低诉。当你不能看的时候,你的其他感官的反应就会分外灵敏。假若她安心想去体会周遭的一切,她绝对可以知道这琴房中常常轻微响动的脚步声,是谁进来了,又是谁出去了。母亲,父亲,秀荷,张妈……他们总是轻悄悄的进来,再轻悄悄的出去。大家都不打搅她,尤其在她如此专心弹奏的时候。可是,她手边的茶永远是热的,一盘小点心总是在固定的位置,永远新鲜。奶油的香味和琴房中一瓶鲜花的香味,充盈在室内。点心、热茶、鲜花……,这些细碎的小东西加起来,是一个字:“爱”。她常常内心悸痛的去体会这个字,而觉得她承受得太多,却苦无回报。

这个下午她把自己埋在贝多芬的“命运”中,在许多交响乐的主调里,她最偏爱三首:贝多芬的“命运”,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和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鸟”。每次弹这三首曲子,她都会进入一种完全忘我的境界。在这时候,脑中不想爸爸,妈妈,不想嫣然,不想自己的失明,不想过去,不想未来……只猛烈的抓住“现在”这一刹那,这一刹那是贝多芬的,是柴可夫斯基的。不是她的,不是卫巧眉的。她很久以来,就下意识的放弃了找寻自我。

终于,她弹完了琴,让手指从琴键的最高音一下子滑到最低音,一连串流动的音浪瀑布般宣泻而过,然后,是完全的静止,完全的宁静……她垂下手,默默的坐著,心神在捕捉那宁静的一瞬,完完全全的宁静。

一阵掌声从身后传来,打破了那份宁静。巧眉微微一惊,怎么,她居然不知道他来了,更不知道他从何时起已经坐在那沙发上了,他能这样悄无声息的进来,完全不引起她第六感的注意,实在是很奇怪的。她慢慢的从琴边转过身子,唇边漾起了一丝笑意。“凌康。”她说:“什么时候来的?”

“下班以后。”“你下班了?那么,快六点钟了?”

“是的。”“那么,”她侧耳倾听。“姐姐也快回来了。唉!还在下雨,应该让秀荷送把伞去。”“你不要担心嫣然,”凌康说,注视著巧眉。面前的少女雅致温柔,乌黑乌黑的长发直垂胸前,面颊白皙如玉,双眉清秀如画,那失明的双眸,虽然缺乏光采,却仍然动人心弦。他凝视她,每次凝视巧眉,他都觉得内心有种近乎痛楚的感觉,痛楚的怜惜,甚至是痛楚的依恋。认识巧眉已经五年了,五年来,这种痛楚感有增而无减,连受军训那些日子里,他都无法摆脱这份痛楚感。“你不用担心嫣然,”他再重复了一遍。“你姐姐会照顾自己,她独立而坚强。”

巧眉面对著他,眉心轻轻的蹙了蹙,唇际有声几乎听不出来的叹息。这种轻颦轻叹,和她浑身带著的清灵纯洁,雅致细腻,都又引起他心中的痛楚。巧眉,巧眉……他心里有多少话想对她说,如果她肯“听”的话!

“姐姐并不坚强。”她忽然说,从琴凳上站了起来,熟悉的走到沙发边来,他本能的伸手去扶她,她却已经在沙发另一端坐下了。“凌康,”她静静的面对著他,静静的说:“你怎么不去接她?反正你要来我家,怎么不顺便去接她?你开车来的,是不是?”“是,”他有些结舌,有些狼狈。“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一点,我的办公室离砚耕图书馆还有段距离,现在,又正是车辆拥挤的时间……”“这……不成理由吧?”她轻声问。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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