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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吧!火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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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怕陪她逛百货公司。”安骋远四面张望。“凌康呢?”
“也有事,大概也在吃尾牙酒吧?”
“你一个人在家吗?”安骋远有些怜惜的。“伯父伯母也出去了?”“嗯。”她哼了声。“不过,没关系,我弹弹琴,时间很容易打发的。”
他仔细看她,她有些苍白,有些娇弱,有些病容,眼角眉端,有种淡淡的愁,淡淡的寂寞,淡淡的哀伤。她轻轻的咳嗽了,用手蒙住了嘴,她的手指纤柔修长,像中国古画里的仕女。“你冷了。”他说,望著她,她只穿了件深紫色的家常服,一件绒的长袍子。那瘦瘦的肩膀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他回头四面找寻,看到沙发背上搭著件白色镶紫边的粗毛线外套。他走过去,拿起外套。他知道突然的举动会吓住她,所以先说:“你的外套在沙发上,我来帮你披上。”
“我不冷,”她局促的说,不知道为什么局促。
“你咳嗽了!”他简单的说:“从冬天开始,你的咳嗽就时好时停的没有断过。你该爱惜自己的身体,已经看不见了,别再弄出别的病来!”他把毛衣搭在她的肩上,半命令的说:“穿起来!我讨厌你糟蹋自己!”
她顺从的穿上了毛衣,一边穿,一边勉强的解释:
“我没有糟蹋自己!”“还说没有!”他粗声责备,帮她拉好衣领,他的手停留在她肩上,他握了握那瘦弱的肩头。“你瘦了,你不好好吃东西,不好好睡觉,生了病,不好好看医生。你什么都被动,这么冷的天,连件外套都不穿,而你说没有糟蹋自己!你怎么敢说没有糟蹋自己!”她的背脊不知不觉的挺直了!全身心都感到那压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的份量。她的头更昏了,眼眶有些发热,她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去,轻触著自己肩上那只手,一碰到那结实的手背,她周身像触电般掠过了一阵颤栗,她轻声的、叹息的说:“就算我糟蹋自己,关你什么事?”
“当然不关我事!”他的声音更粗了。“已经有一大堆人在照顾你了,已经有一大堆人在关心你了!你瘦也好,胖也好,生病也好,咳嗽也好,关我屁事!我只是受不了你……受不了你……”他顿住了,说不下去。
“受不了我什么?”她轻轻的、柔柔的、幽幽的、如梦如歌的问,脸上绽放著一片醉死人的光彩。
“受不了你虐待自己!”他冲口而出。“受不了眼看一朵小花在我面前开花,又在我面前凋谢!你必须爱护自己,你必须关心自己,因为没有别人能代你活下去!我……”他咬牙。“他妈的!”他大声诅咒。“我才不要管你的事!决不管你的事!决不管!”他的手要从她肩上抽开。
她忽然死命握住了这只手。仰著脸,她转过身子,面对著他,仰著脸,她就那样仰著脸面对他,那大大的眸子,简直是在“看”他,“看”得深刻,“看”得迫切,“看”得狂热。他凝视她,像被魔杖点过,他一动也不动。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的呆在那儿,好一会儿,两个人都不动,两个人都不说话。一阵急雨扫著窗棂,带来一阵瑟然声响,室内是死一样的寂静。
然后,她的手指加重了份量,她紧紧的、紧紧的握著那只手,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然后,猝然间,他无法思想的把她的头拥进了怀中,心痛的、震动的拥住她。她低喊了一声,就把面颊埋进他那粗糙的毛衣里。他抚摩她的头发,抚摸到她脑后的一块疤痕,他的手指停在那疤痕上。他听过那故事,那久远的年代里的故事,那春天早晨的故事。他的手指轻抚著那疤痕……在一片迷乱的怜惜的震痛的情绪中,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弄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苦恼的想著,这疤痕破坏了一份完美,这疤痕也创造了一份完美!如果不是双目失明,她能这样纤尘不染的美好得让人心痛?她能这样狂猛的弹奏出生命中的呐喊?想著,他嘴里就喃喃的说了:“不,不,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无助,不能这样无可奈何的活著!不能让你的灵魂滴著血去弹琴,不能让你自杀,不能让你把生命撞死在冰冷的琴键上……不,不,不能这样……”她更紧的依偎著他,泪珠涌出眼眶,透过了毛衣,灼热的烫痛了他。她的手指更紧的攥著他,像浮荡在茫茫大海中,紧握著最后一块浮木。她嘴里沉痛的、昏乱的、狂热的、呓语般喊著:“别说!别再说!别再说一个字……”燃烧吧!火鸟17/27
他不会再说一个字了。因为,琴房的门蓦然被推开,嫣然怀抱著大包小包无数的包裹,兴冲冲的嚷著:
“巧眉,来试试我帮你买的衣服,天气凉了……”
她顿住,呆站著,手里的大包小包全跌落在地上。她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拥抱著的两个人。在这一刹那间,她心中掠过一声疯狂的呐喊:
“我宁愿是瞎子!可以看不见这个!”
她以为她只是在想,事实上,她喊出来了。喊得又响又急又猛烈又悲切又疯狂。这声喊叫吓住了她自己,震惊了她自己。于是,她掉转身子,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她狂奔出琴房,穿过客厅,冲出花园,雨雾扑面而来,洒了她满头满脸……她继续跑,打开大门,她一头撞在正按著门铃的凌康身上。凌康伸手抓住了她,惊愕的喊:
“嫣然,你干什么?”她用力推开凌康,继续往前跑。同时,安骋远已经追到花园里来了,他气急败坏的大叫:
“凌康,拦住她!”凌康拦不住她,她狂乱得像个疯子。奔过去,她看到停在街边的小坦克,她跳进车子,发疯似的想发动车子,偏偏车上没有钥匙,她又跳下车子,转向凌康的野马。在她这样折腾中,安骋远已经追了过来,他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急切的喊:“嫣然!嫣然!不要这样。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嫣然!嫣然!”嫣然拚命的挣扎,要挣脱他的手臂。她面颊上又是雨又是泪又是汗,头发散乱的披在脸上。她咬紧嘴唇,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允许自己哭出来,她只是发疯般要摆脱安骋远。安骋远也发疯般抱紧了她。要把她拖回家里。她死命用力的咬住嘴唇,嘴唇破了,血滴了下来,滴在他白色的毛衣袖子上。他惊悸的看著,狂乱的说:
“嫣然,嫣然,我错了!我错了!打我,骂我,我错了!错了!错了!”
嫣然闭上眼睛,泪珠终于成串滚落。她更用力的咬嘴唇,血沿著下巴流下去。那痛楚无以填塞心中的绝望,她骤然把自己的手腕送到唇边,张嘴一口狠狠的咬了下去,牙齿深陷进肌肉里,她用力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安骋远又惊又痛又慌又昏乱。“嫣然!”他大叫:“随你怎么惩罚,随你!”
凌康莫名其妙的跑了过来,紧张的喊:
“怎么回事?嫣然!你疯了?安公子!你打她一耳光,打醒她!她没理智了!你打呀!打醒她!”
安骋远摇头,他打不下去。一弯腰,他把嫣然整个横抱了起来,嫣然踢著脚挣扎,他紧抱著她,往屋内走。这一走,嫣然忍无可忍的张开嘴,哭著说:
“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
“好,”安骋远把她抱回小坦克,急促的说:“不回去!我们开车去别的地方!”凌康看呆了。安骋远把嫣然抱进车子,倏然回头,对凌康大喊著说:“进去!凌康!去守著巧眉!快去!”
凌康一震,怎么?难道不是嫣然和安骋远吵架,而是姐妹两个吵架了吗?他大惊,而且,心底有阵恐慌飞闪而过,他转过身子,立刻奔进大门里去了。
安骋远发动了车子,盲目的往前开去,小坦克居然立刻发动了,冲向雨雾蒙蒙的街头,向前面缓缓的滑行。嫣然经过这样一番挣扎和折腾,已经筋疲力尽,她瘫痪在驾驶座旁的位子里,靠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车子驶向忠孝东路,转往中山北路,经过圆山大桥,上了内湖公路……安骋远没有目的地,只是机械化的开著车子,一路上,嫣然都紧闭著嘴不说话,安骋远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弥漫在车内。车子继续往前走,到了郊外的一条小溪旁边,安骋远停下车子,熄了火。
他把额头抵在驾驶盘上,心里像浇了一锅热油,五脏六腑都在痛。他知道必须向嫣然解释,却不知从何解释,今晚发生的事,再回想起来,像个梦,像个不该发生的梦。他深抽了口气,一时间,无法分析自己,抬起头来,他在那路灯黝暗的光线下去看嫣然。她靠在那儿,发丝零乱,衣衫不整,满脸的雨和泪,嘴唇肿了,还在流血……从认识以来,从没看到她如此狼狈过。他在一种绞痛的情绪里,体会出一件事实,不管今晚发生了什么,他不能放弃嫣然。他爱她,他疯狂般爱著她!尽管他今晚曾把另一个女孩拥在怀中,尽管他为那个女孩也震动也怜惜……他仍然爱著嫣然。看她这样狼狈而无力的躺在那儿,他觉得每根神经,每根纤维都在痛楚。他爱她!从在图书馆里和她谈屠格涅夫、杰克伦敦的时候起,他就爱她!可是,在这样执著的爱情里,怎会发生巧眉的事?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而发生过的事,是已经发生了,是无可挽回的发生过了。“嫣然,”他轻声的、痛苦的喊了一声,伸出手去,他去抚摩她的面颊。她用力一甩头,把他的手甩开。
他凝视她,用手抵住了额,苦恼的闭了闭眼睛。半晌,他振作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干净的白手帕。他试著要去擦拭她唇边的血渍。她伸手一格,把他的手格开了,她转开了头,眼光迷蒙的看著车窗外面。
“嫣然,”他低声说:“我试著告诉你今晚的事,我不想逃避或推卸什么,我必须坦白告诉你,在那一瞬间,我情不自已。她像个沉在黑暗浪潮里的孩子,马上就要淹没。她孤独而无助,她的琴声像生命的冲击,像呐喊,像悲歌。她穿得很少,又一直咳嗽,我走过去给她披一件外套……”他停住,看她。“你懂吗?就是这样。然后……”
她转回头来了,她的眼光落在他脸上了。她的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但是,却充满了彻底的绝望和悲痛。“不用解释,”她终于开了口,声音虽然沙哑哽咽,却非常坚定。她的神智恢复了,她能够思想,能够分析了。“什么话都不用对我说,也不要再告诉我那一切,我不想听,也不想知道。”“好,”他沉痛的看她,想看到她内心深处去。“我再也不提这件事,我保证以后也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你能原谅而当作它没发生过吗?”她注视他,慢慢的摇了摇头。
“骋远,”她清清楚楚的说。“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你是自由的,可以自由的追任何女孩。”
他瞪著她,呼吸急促。
“你有权生气,”他低语。“你有权骂我责备我惩罚我。可是,我们之间不能结束,我不会让它结束,我爱你,嫣然。”他伸手去托她的下巴。“我发誓我爱你,我发誓我爱你,我发誓我爱你,我发誓我爱你……”他一叠连声的重复著,额上冒出了冷汗。“说什么话都是多余,我知道这件事对你的打击有多重,我不敢再请求你原谅我,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我发誓我爱你!”她定定的看了他几秒钟。
“送我回家吧!”她冷冷的说。“总之,那是我的家,我还是要回去。”“去我家。”他小心翼翼的说:“好不好?你不想回去,暂时不要回去,到我家去,我家里有客房,你可以住在客房里。”
她又定定的看了他几秒钟,眼神古怪而冷漠。冷漠得像冰块,坚硬而有棱角的冰块。
“送我回家!”她简短的说。
他不动,心脏紧缩成了一团。
“我怎样才能弥补?”他问。
“不要弥补,”她短促的说:“没有什么可弥补。在十六年前,我造成了一个错误,到今天都无法弥补。已发生的事从来无法弥补!”他凝视她,眼里蒙上了雾气。千言万语,全不知如何说起。低下头,他想吻她,吻去她唇边的血渍,吻去她心上的伤痕,吻化那坚利的寒冰……他俯下头去。她迅速的打开车门,跳下车子去了。他大惊,慌忙也跳下车子,她正想往公路上跑,他死命抱住了她。“不要这样,嫣然,求你!”他喊著。“上车去,你冷得在发抖了,上车去!”“你答应不碰我吗?”她问。
“好,我不碰你!”他咬牙说。
她上了车子。他回到驾驶座,关好了车门。他再定睛看她,忽然间,他明白了一件事,她那么绝望,那么严肃,那么冷峻,她不是在说气话,她真的在结束这件事,真的在结束她和他这段感情,她已经把她的心死死的封起来了,密密的封起来了。他浑身掠过了一阵寒颤,心脏往下沉,往下沉,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井里。
“嫣然,”他困难的开口,努力试图挽救。“不要让我们这么久的感情毁之一旦!想想看,我们那些值得回忆的日子,想想看!嫣然,想想淡水的海鲜,想想海边的渔火……我……我……”他再看她,忽然在她那冰冷的眼光下崩溃了,他大声喊了出来:“你到底要怎么样?我错了!我不该一时忘情,我错了!我承认我错了!你还要怎么样?不要这样冷冰冰!你发火呀!你骂人呀!不要这样冷冰冰!我告诉你,我是决不会结束这段感情的!”她张大眼睛,声音僵硬。
“你是逼我下车了。”她又去开车门。
“好,好,好!”他屈服的喊,关紧了车门。“我送你回家,你现在在气头上,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我送你回去,等你睡够了,我们再慢慢谈,好吗?”
她一语不发。他发动了车子。
车子又往回程的路上驶去,他全心悬在她身上,甚至没有去想,在卫家,另一个女孩和男孩,又会怎么样?燃烧吧!火鸟18/27
9
嫣然走进家门的时候,她仍然狼狈万状。头发是湿的,纷乱的披挂在面颊上,嘴唇上血渍犹存,衬衫又湿又脏又绉,手腕上,被自己咬得一片片瘀紫红肿……她知道自己这样走进去,父母一定会吓一大跳。当小坦克越来越接近家门时,她也越来越体会到,今晚的后遗症相当可怕。她不知道凌康会怎样想?巧眉会怎么说,甚至父母会怎么判断和反应……但是,当车子停在家门口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一件事:她不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了。不在乎巧眉怎么说,不在乎凌康怎么想,不在乎父母的判断和反应……什么对她都不重要了。她只想好好的洗个热水澡,然后躺到床上去睡一觉。
客厅和花园里都灯火通明。
她走下车子,回头对安骋远说:
“你回家吧!不必进来了!”
“我送你进去。”骋远说,望望那灯火通明的花园和房子,惊怯的体会到这屋内可能会有的风暴。祸是他闯的,他不能逃避,不能再让嫣然受委屈。他必须进去,面对屋里的每一个人,因为,以后是一条长远的路,这些人将来都和他有密切关系,他迟早要面对凌康和巧眉。巧眉,哦,巧眉!他心里沉痛的想著,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分析不出来,他也拒绝去分析,可是,他的良知在告诉他,当他拥她入怀时,他确实被她的柔弱无助美丽哀戚所震动。他命令她不可以糟蹋自己时,他真的为她那下意识的“慢性自杀”而生气。他不该拥她入怀,不该去给她披衣服,甚至不该悄悄走进那间琴房……无论如何,他还能在自己痛楚得要死掉的感觉里,体会出谁也无法取代嫣然!他或者会对巧眉“一时忘情”,他对嫣然,却是揉和了崇拜、爱慕、渴望、欣赏、依恋、宠爱……的种种复杂的感情。这感情太深了,太切了,太神奇了。神奇得只能意会而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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