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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阶辞-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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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湘
【,】
☆、振州
绮素出生时,西京刚刚降下一场大雪。
时为显德元年三月,本该春光正好,不想竟突然大雪纷飞。城内纷纷传言,天降异兆,莫不是京中有了莫大的冤屈?
绮素之父,中书侍郎韩朗恰在此时因故贬为振州司马。振州位于国朝南端。这里没有西京的恢宏庄严,也缺少东都的似锦繁华,只有滚滚的浪涛与海上无尽的礁石。贬谪至此是皇帝给这位触怒天威的臣子最严厉的恁罚。
“你是在西京出生的。”从绮素记事时起,就无数次听见父亲这样说。
振州买不到京都的名酒。好在这里气候炎热,盛产瓜果。当地人便用各色瓜果制酒,虽不及京中好酒凛冽甘醇,倒也清甜可口。韩朗常在饭后饮上数杯这种甜酒。每次到他微有醉意时,他就喜欢对绮素说话。
他最喜欢对绮素谈论的便是西京。他对西京的描绘总是从绮素的出生开始。
“……你出生于三月。这时节正是西京最美的时候。京中新绿,春花灿烂,到处都是一片生机。城外古木苍翠,碧草萋萋,正适合踏青。适逢春闱放榜,新进士意气飞扬,举办各种欢宴。进士们欢宴之余,有时也会碰上踏青的淑嫒。若是就此结缘,京中必传为佳话……”每到此时,韩朗会停顿片刻,然后看着身旁的妻子,微笑补充:“我与你阿娘就是这样认识的。”
绮素听不懂他的话。对她来说,西京是个极遥远的词汇。这份遥远不仅出于路途,还出于对故乡的生疏印象。她无法从父亲的描述中勾勒出京都的模样。西京的繁盛她从未见过。她能见的只有海崖上无边的怒涛——呼啸着冲刷在漆黑的礁石上。父亲口中的九天阊阖与万国衣冠总是让她困惑不已。
韩朗知她不懂,往往淡淡一笑,就此结束。唯有一次,他抱着绮素,轻轻叹息:“可惜你出生那年,京中忽降大雪,掩盖了春景。之后我们就来了振州。以后怕是再见不到了……”
一直在旁聆听的妻子苏引闻言神色一黯,沉默片刻后轻声道:“若你愿意,再见京中盛景并非难事。”“向陛下乞怜,承认我不曾犯下的罪行?”韩朗冷笑,“还是赞赏陛下错误残忍的行为……”
苏引捂住他的嘴:“孩子还小,别在她跟前说这些事。”
韩朗闭上了嘴,整整一个晚上没有说话,只是抱着绮素在屋里来回踱步。直到绮素在他怀里迷迷糊糊的睡去,才隐约听见父亲的低语:“匹夫之志不可夺也……”
韩朗到底没能回到西京。他在绮素十岁时过世。
弥留之际,他苦笑着对妻子道:“阿引,难为你出身勋贵,却跟我在此受苦……”
苏引温柔的握着他的手,含泪微笑:“不苦。能与你相伴是我最大的幸运。”
“可惜……不能带你们……回京了……”韩朗的手垂了下去。这年他三十七岁,离开西京九年整。
振州司马身故的消息很快传回了京都,呈至皇帝御案。
因韩朗情况特殊,在皇帝阅读这份奏报时,被召见的中书令冉训一直小心的等候着。良久,中书令才听见皇帝低声询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妻苏氏,为故魏国公苏灿女,同母兄苏牧现为京兆尹。膝下一女,年方十岁。”中书令顿了一顿,“苏牧向臣转交了韩朗妻女陈情,希望能让韩朗归葬京都。”
皇帝点头而未置一词。中书令揣测,这应是许可之意,也就不再进言了。
实际上,皇帝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回到后宫,皇帝对皇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韩朗死了。”
皇后虽不预闻政事,但对韩朗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振州司马韩朗?”
皇帝并不回答皇后的疑问,而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昭武十七年,上皇西征。朕为东宫太子,受命监国。朕为选贤才,开科取士,亲试策问,状首即为韩朗。”
“妾记得,韩朗未及弱冠,诗赋却已绝冠京华。陛下也因此对他格外爱重。”皇后温言回答。
“不错,那年取士三十人,朕最看重的就是他,一力举荐。及第不到十年他便出任台阁清要,几可拜相。不想二十八年他却让朕如此失望。朕每每优容暗示于他,他却冥顽不灵!”忆起旧事,皇帝仍不免耿耿于怀。
“过去这么多年了,陛下还不能释怀么?”
“朕怎么释怀?朕赞赏他的才华,将他外调,要让他知晓朕欲天下和解之意。但凡他能有一丝一毫的体谅,别说召他回京,便是入阁拜相也不在话下,他却……朕既气恼他的固执,又痛惜他明珠暗投。”
皇后默然,良久一叹:“妾也曾读过他的诗文,如此大才竟不能为陛下所用,实在可惜。陛下既然爱惜韩郎的才华,不妨在他身后善待他的家人。”
“说到这个,”皇帝道,“朕打听到他尚有一女。咱们一直没有女儿承欢膝下。朕想不妨将他的女儿接来,封为公主,权作咱们的女儿。你意下如何?”
皇后并没有立即答话,而是沉吟一会才道:“昔年高祖、太宗曾将功臣子女养育宫中,陛下所言并不违背旧制。只是当年龙兴功臣的子女尚未有册封公主之例,今韩朗之女若受封公主,恐怕会引人议论,愿陛下三思。”
皇后言辞婉转,但皇帝还是立刻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当年皇帝贬谪韩朗,罪名颇为牵强且缺乏真凭实据。明眼人都看得出韩朗左迁的原因绝非皇帝所言,恐怕与太上皇禅位及蜀吴二王谋逆案有关。皇帝素来英明,却在盛怒之下出了昏招,事后虽也懊悔,却又碍于天子尊严,不肯收回成命。
韩朗出身宦门,皇帝本以为他一定捱不了振州的艰难生活,必上表求情,那时便可顺理成章召他回京。不料韩朗却一身傲骨,这么多年绝无一词求恳。因此,韩朗于振州谢世,皇帝深为痛心,想对他家人有所补偿,才起了收他女儿为螟蛉的心思。
只是得位之事一向为皇帝心病,这些年来极力弥补淡化,才终于让人们渐渐淡忘。此时突然将韩朗女儿封为公主,不免旧事重提,这许多年的功夫岂不白费?因此皇后不得不婉言暗示其中的不妥之处。
皇后的顾虑不无道理,皇帝不免泄气:“看来此事是不可行了。”
见皇帝郁郁不乐,皇后微微一笑:“也不是完全不可行,只是不宜大张旗鼓。妾想不如折衷一下,想个办法悄悄将那女孩接入宫中,不必给她封号,只将她留在身边当女儿一样疼爱也就是了。待她长大,咱们为她择一佳婿,再多给些陪嫁,一生平安顺遂,岂不两全齐美?”
皇帝大悦,轻拍皇后的手:“还是你虑事周全,那这件事就由你去办罢。”
“妾自当尽力。”皇后欣然领命。
远在南疆的绮素并不知自己的命运已被远在玉京的帝后决定。她和母亲苏引正随韩朗的灵柩行于回京路上。
振州到西京数千里之遥,这一路自免不了车马劳顿。绮素不惯长途跋涉,于途中大病一场。母女俩抵京时已是数月之后。苏引的兄长,京兆尹苏牧亲至城外迎接妹妹和外甥女。
从车上下来的苏引母女皆着重孝,苏引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她手上牵着的女孩也显得单薄瘦弱。昔年花容月貌的妹妹憔悴如此,苏牧不觉心酸,连忙上前两步,唤道:“妹妹……”
“阿兄。”苏引见到兄长,泣不成声。
苏牧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缁车,叹息一声:“回来就好。”
苏引慢慢收泪,拉过绮素:“来,见过舅舅。”
“这是绮素吧?”苏牧俯身,“都这么大了。”
绮素怯怯的叫了一声舅舅,便不说话了。
“归葬的事……”苏引缓缓开口。
“这事我已有筹划,进城再说罢。”
苏引点点头,牵着绮素再次上车,进入西京。
这是绮素第一次见到这闻名已久的都城。她将帘子掀起一角,好奇的张望着父亲常挂在口中的城市。
西京由一条可并行十数辆马车的大道分隔两边。大道直通天阙。从城门远眺,能看到位于高地的皇城轮廓。位于高处的层层宫殿庄严的俯视全城,仿佛时刻看顾着天下万民。
城中各坊亦由平直的道路整齐分割。道路两旁槐树葱茏,形成连绵绿荫。坊内的景象绮素无法瞧见,她只能看到途经的街市人头攒动,有布衣游学的士子,也有披散头发的狄人,还有身着白袍、高鼻深目的西戎胡商……父亲的描绘第一次在绮素眼里有了真实而具体的形象。
苏引教女甚严,往常见到这种行为,总会训斥两句。此时她不但没有呵斥女儿,反而抱她在怀,向她指点京都名胜。
绮素饶有兴味的随着母亲的指点打量这座城市。不多时,马车经过一坊。绮素先闻见了一阵隐约的檀香味。走得近了,香味愈发浓郁。她探头张望,见森森古木越墙而过,枝叶的缝隙中则露出片片青瓦。阵阵唱诵之声飘来,仿佛自虚无中传出。
“这是安业寺……”苏引的声音有些异样,“是我和你阿爹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绮素抬头,发现母亲难得的露出了娇羞的表情:“那时你阿爹刚刚进士及第,在杏林宴上被选作探花郎,于京中各园摘花作宴饮之用。安业寺的牡丹极负盛名,你阿爹自然不肯错过。而我刚好随兄长来寺里进香,一进园便见你阿爹站在花丛深处……”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绮素忽的感觉颊上一凉,似有水滴在自己脸上。她抬头,发现两行清泪正自母亲面上滑落:“可惜你阿爹再也看不到安业寺的牡丹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考据癖们请看这里:
本文体制与风俗基本参照唐制,但对唐史略有了解的朋友都知道,有唐一代二百余年,其制度风俗是在不断变化的。故这里说明一下,本文的基本参照是贞观以后、开元以前的这一段时期。这一时期贞观时独重门下的局面已有改变,中书省的地位已渐渐超越门下,但中书门下体制还未正式成形。再比如宰相值宿也只有这一时期才有,开元以后,宰相不值宿就成了定例……根据情节需要,本文选择以这一时期为蓝本(自我吐槽:其实很多根本是你写完之后才去查证的吧魂淡!除了这一时期碰巧符合了设定,你根本找不出另外的时期了吧魂淡!)。
当然,只是大体参照。像高宗两口子喜欢改名字改年号的爱好,本人觉得过于麻烦,就不必继承了,所以本文仍用中书、门下旧称,不是鸾台凤阁,也不是春夏秋冬,也没有深入研究这一时期体制的沿革变化(这是写小说,不是写论文啊魂淡)。
文中称呼也尽量遵唐代风俗,但有时考虑了一下非考据派读者的习惯,会有一定折衷。比如文中对父亲称呼多用“阿爹”,虽然我很想用“阿耶”的,但是估计非考据派读者会觉得很别扭,所以略作改动。
另外,虽然以唐为底本,但本文仍然是架空,对于历史考证并不严格。不排除有穿越情况,本人保证尽量只在隋唐的范围内穿穿,避免穿到宋明。
最后,文中人物没有特定的历史原型。按本人的考据癖好,如果真有原型,还不如直接写历史向呢,写神马架空啊。所以要用历史人物套用本文人物的,一律叉出去(好吧,我其实在开玩笑)。
好了,我话唠完毕,后文里不会再有这么长的废话了。请大家自由愉快的看文、吐槽吧。
☆、禁宫
在京城内眺望高处的皇城,可见宫墙与角楼之间露出的几分模糊轮廓。外人无法得知天子居所的情况,只能从混沌中猜测里面的景象。绮素踏入宫禁之前也无法想象统治着这片广褒国土的主人会怎样生活,所以第一次进入时人称为“东内”的皇宫时,她被所见之景深深震憾。
高台上的宫殿由阁道相连,巍峨壮丽连绵不绝。宫殿两旁又多有楼阁,飞檐斗拱,如巨鹰凌空舒展的双翅。在她之前的人生里,从未见过比这里更雄伟华丽的地方。
遥遥一瞥之后,她便由掖庭令带往内侍省,再由内侍引领进入了后妃起居的内庭。相比前殿的恢宏,后宫的建筑显得秀丽许多。宫内凿有大湖,沿岸多植柳树。众多殿台楼阁倒映湖中,不时有垂柳轻拂湖面。湖边小径上,一群年约十四、五岁的宫。女正在奔跑嬉戏。绮素走近了,才知道她们如此跑动的原因——有个眼上蒙了红绫的锦衣男孩正试图追赶她们。宫人们一边躲避男孩伸出的双手,一边发笑。
男孩分明听见了她们的笑闹,却因为响动来自各个方向,有些拿不定主意。一个宫。女跑到了绮素身边,发出了吃吃的笑声。男孩听见,立刻向这个方向摸了过来。他估算着走得近了,猛的向前一扑,将一个温暖纤细的身体抱在了怀中。
“抓到了!”男孩欢呼一声,一把扯掉罩在眼上的红绫。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意料之外的陌生面孔。
绮素手足无措的被男孩抱在怀里,颇为窘迫。再加上宫。女们见男孩抓错了人,都交头接耳,不时溢出几声轻笑,让她更为羞怯,低头不安的绞着自己的裙子。
“你是谁?”男孩并未放开绮素,反而很直接的问。
负责指引绮素的老内侍忙上前应答:“禀殿下,这是今年刚采选的宫。女。”
“怎么就她一个?”
“皇后吩咐老奴带她单独晋见。”
“阿母?”男孩闻言,又仔仔细细的打量了绮素一番,撇嘴道:“她长得又不好看,阿母单独见她做什么?”
绮素知道自己不算十分漂亮的孩子,但还是头一次被人直接了当的指出来,不由涨红了脸,愈发不肯抬头。
“中宫如此吩咐,老奴也不知为何。”
男孩侧着俯下身,歪着头看了绮素一会。男孩的这种姿势令绮素不得不与他对视。她发现这男孩肤色白晰,眉目清朗秀丽,极为好看。绮素见了他如此俊秀的相貌,也就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从他这里得到“不好看”的评价了。
男孩见绮素傻傻愣愣的盯着他,似乎觉得甚是有趣,转向内侍道:“让她留下陪我玩会。”
内侍有些为难,赔笑道:“这……中宫还等着见她呢。不如老奴先带她见了中宫再让她来陪殿下玩,好不好?”
“真没意思。”男孩悻悻放开了绮素,“走吧走吧。”
听内侍称男孩为殿下,绮素已明了他必是当今的太子。等男孩松开了她,她立刻伏下向他行礼。男孩却似没看见她一般,径自转身向周围的宫。女喊道:“刚才的不算,我们再来玩!”
内侍领着绮素到了皇后殿中。皇后正在礼佛,殿中宫人将绮素领到佛室外。皇后礼佛完毕,才召绮素入内。一入佛堂,绮素便按内侍所教礼仪向皇后下拜。
皇后用微带审视的目光打量绮素。大约因在南疆长大的缘故,眼前的孩子看起来有些黄瘦。韩朗当年在都中以容貌出众闻名,其妻苏氏也是有才名的美人,他们的女儿竟然不够美貌,不免让皇后略为失望。不过,当皇后仔细观宗她的眉眼时,仍从绮素身上找到了些她父母的影子。而绮素行礼时仪态得体,看来家教良好。这一点让皇后甚为满意。
她用柔和的语气道:“来,到我身边来。”
绮素向前膝行数步。皇后牵了绮素的手,让她起身。绮素借这机会看清了皇后。皇后四十出头,已然过了最美的年纪,却依旧留有几分风韵。皇后礼佛时不见外人,故而打扮甚为随意。她头梳椎髻,上面疏疏两点珠翠。她所穿衣服皆由绢、绫所制。上身着白色窄袖衫襦,外罩黄色半臂,搭一条茜草色帔帛,下穿一条深浅二红七破间裙。除了裙摆几道泥金的流云图案,再无其他纹饰。这身装扮对位正中宫的人来说委实朴素了些,但她意态安详,举止雍容,更兼一段与生俱来的高华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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