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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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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的女孩,老天为什么要把她安排到这样的人家里做童养媳?阿平,那继承了他父亲全部的暴戾、蛮横和残忍的性格的少年是多么可怕,绍桢还记得在酷热的暑天里,他把一篮黄豆倒在天井的地上,要小翠去一粒粒拾起来,理由是要磨练她的耐心。小翠那弯著腰在烈日下拾豆子的样子至今仍深深印在绍桢的脑海中,她的汗珠落在地上,一滴一滴,一粒一粒,比豆子更多。

已经走到了街的尽头,绍桢站住了,这里并没有楼房,只有两间倾颓了一半的、破旧的木板房子。绍桢不相信何大爷会住在这两间房子里,那怕他已经没落了,也不至于到如此的地步。就在绍桢满腹狐疑的时候,“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女人,牵著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绍桢首先被那女孩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小翠!”他几乎脱口喊了出来,这是小翠的眼睛和神情,这简直就是小翠!抬起头,他注视那牵著女孩子的人,那女人也正全神贯注的望著他。潮声10/50

“阿桢,你是阿桢?”那女人梦呓似的说。

“小翠!”没有怀疑了,这是小翠,绍桢喃喃的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干枯无神,她的额上已布满皱纹。十五年,这十五年竟会给人这么大的变化?

“哦,你回来了,老张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小翠说,眼睛里突然焕发了光彩,使绍桢觉得当日的小翠又回来了。

“我回来了,小翠,你好吗?老张呢?老张怎样?”绍桢急迫的问。“老张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哦!”绍桢说,非常失望,也非常怅惘。“你怎样?过得好吗?你怎么住在这里?阿平呢?何大爷呢?”绍桢一连串的问。小翠把眼睛看著地下,半天后才抬起头来。“我们和以前都不同了,阿平死了,死在监狱里。他赌输了家里所有的东西,房子、田地、金子,为了逼出他老子最后的积蓄,他殴打了何大爷——哦,我现在称他阿爸了,他早已做了我的公公。阿爸为这事吐血。阿平输掉所有东西,又去偷,去抢,后来杀了人,给抓了起来,三年前死在监狱里,被枪毙的。阿爸曾经想办法营救,可是没成功。现在,我带著小薇和阿爸住在这里。”“哦。”绍桢说,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小翠望著他,脸上露出个凄苦的微笑——和以前一样的,屈服于命运的、无奈的微笑。然后说:“你怎样?看样子你过得很好?”

“是的,我很好。”绍桢说。突然,他不再想炫耀他的成功,最少他不愿在小翠的面前炫耀。“你们靠什么生活呢?我相信,家里没什么积蓄了!”

“我每天早上出去给人家洗衣服,三个人生活是够的了,当然不能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

“何大爷好吗?我想看看他!”

“我——我想,”小翠呐呐的说,“你还是不要见他好,他,他现在脑筋不很清楚。”“你意思是说——”“他病过很久,他总不相信阿平会打他,也不相信阿平已经死了。”“我还是想看看他,这也算了了我一件心愿。”绍桢说。

小翠点点头。“我知道,你恨他,你想复仇。”

绍桢默默不语,他又想起那年大寒流里,他被迫穿一件内衣裤站在院子里一整夜,冻得皮肤都裂了口。是的,他要复仇,最起码要讽刺何大爷几句,才算出了那十三年的怨气。小翠一语不发的打开大门,示意让他进去。绍桢跨进了那低矮的门,一股潮湿的霉味对他扑了过来,在阴暗的光线下,他好半天才看清室内的一切,一张破桌子,一张破床。在床上,一个枯干的老人正惊觉地抬起头,瞪大一对茫然的眼睛,对绍桢注视著。“谁,你是谁?”何大爷问。

“是我,阿桢。”“阿桢?”何大爷迷茫的念了一句,侧著头思索,自言自语的说:“阿桢?不,不是阿桢,不叫阿桢,是阿平,阿平,我的儿子,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他茫然地微笑,向虚空中伸著手:“阿平,来,乖,让阿爸抱,别哭,你要什么,阿爸给你买,你要月亮,阿爸也给你摘下来!”他侧著头,努力集中思想,突然看见了绍桢,立即痉挛的大叫了起来:“你是谁?你不要碰我的儿子,阿平是最好的孩子,他会成大事,立大业的,他不是坏人,不是坏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嚎叫:“他没有杀人,没有偷东西!没有!没有!你不能抓他!”他向空中挥舞著拳头,接著,又恐怖的把身子向后躲,喊著说:“哦哦,阿平,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打我,我骗了高宏的钱,骗了许多人的钱,都是为了你,我要把全世界都赚给你,钱,你拿走!你不能打我!”突然,他把头扑进了手心里,像孩子似的啊啊大哭了起来。

高绍桢又默默的退出了房间,他知道,再也不用他复仇了,何大爷已经被报复了,阿平代他复了仇。门外,小翠正沉默的站著,绍桢望了她好一会,记起他临走时,她曾冒著冷风送他,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他拥抱了她,至今他还能感到她纤弱的身子在他怀里颤抖。那是他们间唯一的一次拥抱。“小翠,跟我走,好吗?”他问。

“不!我不能!”小翠垂著眼帘说,“你走吧!他对我不好,可是他是我公公,我不能离开他!”

绍桢望著他,出国这么多年,他几乎忘掉中国所存在的古老的思想了。点点头,他在她手里塞下一叠钞票。轻轻说:“我走了!”小翠也点点头,静静的凝视著他。屋内,又传出何大爷大吼的声音:“小平,看阿爸把全世界都赚给你,都赚给你!”接著是一阵比哭还难听的惨笑。高绍桢对小翠望了最后一眼,转身走开了。小路两旁的菜田里,农夫们正弯著腰在播种,他无意识的注视著那些辛劳工作的人,喃喃自语的说:“你所种植的,你必收获。”踏著耀眼的阳光,他大踏步的向来路走去。潮声11/50

苔痕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清晨,晓雾未散之际,如苹已经来到了那山脚下的小村落里。虽然她只穿了件黑旗袍,手臂上搭著件黑毛衣,既未施脂粉,也没有戴任何的饰物,但,她的出现仍然引起了早起的村人的注意。一些村妇从那全村公用的水井边仰起头来注视她,然后窃窃私语的评论著。一些褴褛的孩子,把食指放在口中,瞪大了眼睛把她从头看到脚。她漠然的穿过了这不能称之为街道的街道,隐隐约约的听到一个女人在说:

“又是她!她又来了!”

又来了!是的,又来了!她感到一股疲倦从心底升起,缓缓的向四肢扩散,一种无可奈何的疲倦,对人生的疲倦。走到了这村落的倒数第三家,她站住了,拍了拍房门。门内一阵脚步声,然后,“吱呀”一声,门拉开了,门里正是老林——

一个佝偻著背脊的老农。看到了她,他眯了眯视线已有些模糊的眼睛,接著就兴奋的叫了起来:“啊呀!太太,你好久好久都没有来了!”

好久好久?不是吗?一年多了!最后一次到这儿是去年夏天,离开的时候她还曾发过誓不再来了,她也真以为不会再来了,但是,她却又来了。

“老林,”她说,语气是疲倦的:“我要小房子的钥匙。”

“哦,是的,是的。”老林一叠连声的说:“上星期我还叫我媳妇去清扫过,我就知道不定那一天你们又会来的。哦,叶先生呢?”“他明后天来,我先来看看!”

“好,好。叶太太,你们需要什么吗?”

“叫你媳妇担点柴上去,给我准备点蔬菜,好了,没有别的了,我们不准备待太久。”

“好的,好的。”老人取了钥匙来,如苹接过钥匙,开始沿著那条狭窄的小径,向丛林深处的山上走去。夜露未收,朝雾朦胧,她缓慢的向上面迈著步子,一面恍惚的注视著路边的草丛和树木。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穿出了树木的浓荫,看到了那浴在初升的日光下的木板小屋,和小屋后那条清澈的泉水,水面正映著日光,反射著银色的光线。她站住了,眨了眨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这小屋和流水。小屋的门上,仍然挂著其轩所雕刻的那块匾——鸽巢。其轩的话依稀荡在耳边:

“鸽子是恩爱的动物,像我们一样。”

是鸽子像他们?还是他们像鸽子?大概谁也不会像谁。鸽子比人类单纯得太多太多了,它们不会像人类这样充满了矛盾和紊乱的关系,不会有苦涩的感情。如苹沿著小径,向小屋走去。小径上堆积著落叶,枯萎焦黄,一片又一片,彼此压挤,在潮湿的露水中腐化。小径的两边,是杂乱生长著的相思树和凤凰木。在小屋的前面,那一块当初他们费了很大劲搬来的巨石上,已布满了青绿色的斑斑苔痕。如苹在巨石边默立了片刻,这斑斑点点的苔痕带著一股强大的压力把她折倒了,她感到一层泪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微颤的手无法把钥匙正确的插进那把生锈的大锁中,斑斑点点,那应该不是苔痕,而是泪痕,在一年多以前那个最后的晚上,她曾坐在这石上,一直哭泣到天亮。

打开了门锁,推开房门,一股霉腐和潮湿的味道扑鼻而来。她靠在门框上,先费力的把那层泪雾逼了回去,再环视著这简陋的小屋子。屋内的桌子椅子一如从前,那张铺著稻草的床上已没有被单了,大概被老林的媳妇拿去用了。桌上,他们最后一夜用过的酒瓶还放在桌上,那两个杯子也依旧放在旁边。屋子的一角钉著一块木板,木板上仍然杂乱的堆著书籍和水彩颜料。她走到桌前,不顾那厚厚的灰尘,把毛衣和手提包扔在上面,自己沉坐在桌前的椅子里。

她一动也不动的呆坐著,没有回忆,也没有冥想,在一段长时间里,她脑中都是空白一片。直到老林的媳妇带著扫帚水桶进来。经过一番清扫,床上重新铺上被单,桌子椅子被抹拭干净,前后窗子大开,放进了一屋子清新的空气,这小屋彷佛又充满了生气。老林的媳妇走了之后,她浴在窗口射进的阳光中,怔怔的望著墙上贴的一张她以前的画,是张山林的雨景,雨雾迷蒙的暗灰色的背景,歪斜挣扎的树木。她还记得作画那天的情景,窗外风雨凄迷,她支著画架,坐在窗口画这张画,其轩站在她身后观赏,她画著那些在风中摇摆的树木时,曾说:“这树就像我们的感情,充满了困苦的挣扎!”

大概是这感情方面的比喻,使这张画面上布满了过分夸张的暗灰色。那块木板上堆积的书本,已被老林的媳妇排成了一排,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刚刚翻开,就落下了一张纸,纸上是其轩的字迹,纵横、零乱、潦草的涂著几句话: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这纸上的字大概是她离开后他写的。翻过纸的背面,她看到成千成万的字,纵纵横横,大大小小,重重叠叠,反反覆覆,都是相同的两个字,字的下面都有大大的惊叹号:

“如苹!如苹!如苹!如苹!如苹!……”

她一把握紧这张纸,让它在掌心中绉缩起来,她自己的心也跟著绉缩。泪珠终于从她的面颊上滚落。她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去,平躺在床上,让泪水沿著眼角向下滑,轻轻的吐出一声低唤:“其轩!”第一次认识其轩是在她的画展里,一次颇为成功的画展,一半凭她的技术,一半凭她的人缘,那次画展卖掉了许多,画展使她那多年来寥落而寂寞的情怀,得到了个舒展的机会。就在她这种愉快的心情里,其轩撞了过来,一个漂亮而黝黑的大孩子,含笑的站在她的面前。

“李小姐,让我自我介绍,我叫叶其轩,是××报的实习记者,专门采访文教消息。”

“喔,叶先生,请坐。”

那漂亮的大孩子坐了下来,还不脱稚气,微微带著点儿羞涩,喘了一大口气说:“我刚刚看了一圈,李小姐,您画得真好。”

“那里,您过奖了。”“我最喜欢您那张‘雨港暮色’,美极了,苍凉极了,动人极了!我想把它照下来,送到报上去登一下,但是室内光线不大对头。”她欣赏的看著这个年轻的孩子,他的眼力不错,居然从这么多张画里一眼挑出她最成功的一张来,她审视著他光洁的下巴和未扣扣子的衬衫领子,微笑的说:

“叶先生刚毕业没多久吧!”

“是的,今年才大学毕业!”他说,脸有些发红。“你怎么看得出来的?”“你那么年轻!”如苹说。

年轻,是的,年轻真不错,前面可以有一大段的人生去奋斗。刚刚从大学毕业,这是狂热而充满幻想的时候,自己大学毕业时又何尝不如此!但是,一眨眼间,幻想破灭了,美梦消失了,留下的就只有空虚和落寞,想著这些,她就忘了面前的大孩子,而目光朦胧的透视著窗外。直到其轩的一声轻咳,她才猛悟过来,为自己的失态而抱歉的笑笑,她发现这男孩子的眼睛里有著困惑。正巧另一个熟朋友来参观画展,她只得抛下了其轩去应酬那位朋友。等她把那位朋友送走了再折回来,她发现其轩依然抱著手臂,困惑的坐在那儿。她半开玩笑的笑笑说:“怎么,叶先生,在想什么吗?”

“哦!”其轩一惊,抬起了头来,一抹羞涩掠过了他的眼睛,他吞吞吐吐的说:“我想,我想,我想买您一张画!”

“哦?”这完全出于意外,她疑惑的说:“那一张?”

“就是那张‘雨港暮色’!”

如苹愣了愣,那是一张她不准备卖的画,那张画面中的情调颇像她的心境,漠漠无边的细雨像她漠漠无边的轻愁,迷迷离离的暮色像她迷迷离离的未来,那茫茫水雾和点点风帆都象征著她的空虚,盛载著她的落寞。为了不想卖这张画,她标上了“五千元”的价格,她估计没人会愿意用五千元买一张色调暗淡的画。而现在,这个年轻的孩子竟要买,他花得起五千元?买这张画又有什么意思呢?她犹豫著没有开口,其轩已经不安的说:“我不大知道买画的手续,是不是付现款?现在付还是以后付?……”“这样吧,”如苹匆匆的说,“我给你一个地址,画展结束后请到我家取画。”她写下地址给他。

“钱呢?”“你带来吧!”她说著,匆匆走开去招待另外几个熟人,其轩也离开了画廊。这样,当画展结束之后,他真的带了钱来了。那是个晚上,他被带进她那小巧精致的客厅。她以半诧异半迷茫的心情接待了他,她想劝他放弃那张画,但是,他说:

“我喜欢它,真的。我出身豪富的家庭,在家中,我几乎是予取予求的,用各种乱七八糟的方式,我花掉了许多的钱,买你这张画,该是我最正派的一笔支出了。”

她笑了。她喜欢这个爽朗明快的孩子。

“你的说法,好像你是个很会随便花钱的坏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有点特别。然后,他用手托著下巴,用一对微带几分野性的眼睛大胆的直视著她,问:

“请原谅我问一个不大礼貌的问题,李小姐,你今年几岁?”“三十二。”她坦率的说。

“三十二?”他扬了一下眉。“你的外表看起来像二十五岁,你的口气听起来像五十二岁!李小姐,你总是喜欢在别人面前充大的吗?”她又笑了。“最起码,我比你大很多很多,你大概不超过二十二、三岁吧?”“不!”他很快的说:“我今年二十八!”

她望望他,知道他在说谎,他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谎。在他这样的年纪,总希望别人把他看得比实际年龄大,等他过了三十岁,又该希望别人把他看得比实际年龄小了。人是矛盾而复杂的动物。“李小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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