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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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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来了,罗亚纬抛掉了手里的烟蒂,烟蒂在雨水中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立即熄灭了。罗亚纬跨上了车,能感到她轻巧的身子也在他身后攀上了车厢。车厢很空,只疏疏落落的坐著几个人,罗亚纬坐定后,对车厢中自然而然的扫了一眼,她已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眼睛渺渺茫茫的注视著车窗外面,有两滴雨珠停在她宽而白皙的额上,晶莹而透明。
车子一站一站的走过去,她继续注视著窗外,身子一点都不移动。这些,对罗亚纬都是极熟悉的。然后,到了,罗亚纬和她又是同一站下车。罗亚纬站起身来,习惯性的让她先下车,望著她从容不迫的跨下车子,竖起雨帽,他有种想向她打招呼的冲动,但,终于,他没有打。目送她修长的身子,在迷蒙的雨雾里,走进省政府的大楼,他觉得她正像雨一般的寥落,雾一般的迷离。她不像一般的职业妇女,或者,她只是个打字员。但,对他而言,她的存在是奇妙的。不止一百次,他幻想能和她结识,他曾经假设过各种认识她的方式,例如,她下车时,正好另一部车子冲来,他能一把拉住她。或者,她和车掌起了争执,他来排解。要不然,她忘了带雨衣,他可以把自己的雨衣让给她……但,这些机会都没有来到,尽管他们一起等车已经一年多,她仍然是那个她,全世界都与她无关。罗亚纬甚至于猜想,她恐怕始终没发现有一个男人每天和她一起等车,而且注意了她一年之久。
带著几分说不出来的失望,罗亚纬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有两滴雨点滑进他的脖子里,凉冰冰的。他又感到那份落寞的情绪,最近,每当她的影子一消失,这情绪就像毒蛇似的侵进他的心中来,使他无法自处,也无法自解。他懊恼自己没有找一个机会和她说话,但也庆幸自己没有盲动,如果他冒冒失失的找她说话,她会对他有什么估价呢?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机会的!”
罗亚纬在心中自语著,一面推开公司的活动门。他已经开始在期待明天早晨的那个神奇的、等车的时间了。
那一天终于来了,一点也不像罗亚纬所预测的那么不凡,这次是极平常的。当她下车的时候,她的衣服勾在车门上了,出于本能,后下车的罗亚纬帮她解了下来。她站在那儿,大眼睛对他脸上似注意又似不注意的看了一眼,轻轻的说了一句:“谢谢你。”罗亚纬怔了一下,这才领悟这机会竟这样轻松的到临了,一刹那间,他竟无法开口说话,只愣愣的看著眼前这对雾蒙蒙的大眼睛。可是,这眼睛立即被一排睫毛所掩蔽了。她转过身子,向省政大楼走去,罗亚纬才猛悟的轻声说了句:“哦,不谢。”他不知道她听见没有,因为她已经走上了省政大楼的台阶,他回身向公司走,心中有一个小声音在欢乐的唱著歌。
第二天,当他看到她施施然而来,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她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也点点头,他们并立著等车。他迫切的想找出几句话来和她谈谈。但脑子里是一片混乱。他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于是,车来了,他们上了车,她又习惯性的注视著车窗外面,眼神仍然是那么空空洞洞、迷迷茫茫的。一直到下车,他们才交换了一瞥和点一下头,她又隐进大楼里面去了。第三天,他终于说话了,他们仿佛谈了些关于天气、雨、和太阳的话。第四天,他看到了她的微笑,他们谈起彼此的工作,她笑的时候像一朵盛开的白梅花。
第五天,他们似乎很熟了,但也很生疏,他谈起他的家庭、父母、和弟妹。她什么都没说,嘴角有个难解的、飘忽的微笑。第六天,她说了一些话,谈起她读大学的故事,他发现他们都学了相同的东西,西洋文学。
第七天,他们讨论起“咆哮山庄”和“傲慢与偏见”两书,意见不同,但没有争执。他觉得她在避免深谈,他为她迷茫的眼睛和飘忽的微笑发狂。
第八天,他知道她的名字叫江怡。
他们越来越熟悉了,事实上,罗亚纬对江怡的一切都不明了,他所熟悉的只是她的外表和谈吐。他们的谈话范围由小而大。但,她多数时间是沉默的,她喜欢听更胜过说。罗亚纬开始嫌车子来得太早,又嫌车行的速度太快,他试著约她出游,但她拒绝了,她小小的脸看来严肃冷漠,使他不敢再作尝试。那天,他们谈起了家。罗亚纬试探的问:
“你和父母住在一起吗?”
“是的!”她说。“你……”他思虑著如何措辞,最后却单刀直入的问:“没有结婚?”那个飘忽的微笑又飞上了她的嘴角,大眼睛朦胧而深邃。“是的,还没有。”她说。他心中那个小声音又开始在唱歌,他必须十分困难的抑制住眉毛不飞舞起来。“我能去拜访你吗?”“最好你不要来。”她简单的说。
“不欢迎?”他问,感到受了伤。
“看,车来了!”她说。
他们上了车,沉默的坐著,气压显得很低。江怡的眼睛又凝住到车窗外面了,渺渺茫茫的,若有所思的。罗亚纬感到一份令人窒息的狂热在他心中汹涌著,他注视著那张苍白而静穆的脸。“总有一天,我要攻进你心里去,看看里面到底藏著些什么!”他想,用牙齿咬住了嘴唇。
下车了,江怡目送公共汽车走远,轻声说:
“就是这样,我们的感情在搭车的起站开始,到了下了车就终止,希望不要再越过这个范围。”“你过分了!”罗亚纬盯著她的眼赌。“感情是没有终站的,也没有范围。”“有的,必须有!”她说,望著他,但他觉得她的眼光透过了他,根本就没有看到他。
“你不合常理……”他说。
“是的,常理对我从没有用的,”她说,转过了身子:“明天见!”他望著她走远,隐进那庞大的建筑物里。忽然莫名其妙的想起“珍妮的画像”里的那首歌:“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到何处去,没有人明了。”他站在那儿,怔怔的望著那个吞进了她的大门,低声问:“你是谁?你心里有著什么?”于是,他恍惚的觉得,她只是个虚无缥缈的物体,他永远得不到她的。夏天来了,正和天气一样,罗亚纬能感到胸中那份炙热的感情,他变得焦躁不安。在等车的时候,他说:
“今天你下班的时候,我去接你!”
“不!”她说。“我一定要去!”她望著他。“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拿你拿不到的东西?”她问:“我说过,我不愿意你越过范围。”“你不要我越过范围,是指我的人还是指我的感情?事实上,感情是早已越过你的界线了!”
她不语。下车后,她叹了口气。
“我住在信义路×巷×号,今晚,到我家里来吧!”“哦。”他望著她,但她迅速的转身走开了。
晚上,他去了。并不太费力,他找到了那栋房子。那是一栋标准的日式房子,外面围著矮矮的围墙。按了铃,一个下女出来开门,他被延进一间小客厅中。客厅里挂著的书画证明主人的知识水准很高,小房间布置得雅洁可喜。坐了一会儿,并没有看到江怡,但他能听到纸门后面有隐隐争执的声音。然后,一个书卷气很重的老人出来了,穿著长衫,戴著副近视眼镜。罗亚纬站起身来,老人说:
“请坐,罗先生,我是江怡的父亲。”
“哦,江伯伯!”罗亚纬说。
“真抱歉,小女临时有点事,不能接待您。”老先生说,语气显得十分不自然。“哦。”罗亚纬反感的看看江老先生,因为他刚刚才听到江怡的声音。“我常听到小女谈起您,”江老先生客气的说,正要再说话,纸门突然拉开了,江怡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口,眼睛迷迷蒙蒙的,像一尊圣洁的石膏像。她直望著罗亚纬说:
“亚纬,我要给你介绍一位朋友,请到里面来!”
她让开身子,示意罗亚纬进去,罗亚纬愕然的站起身来,江老先生也站起说:“小怡!”“爸爸,”江怡说:“你别管我吧!”说完,她让罗亚纬走了进去。罗亚纬发现他走进了一间光线很好的书房,有两面大玻璃窗。现在,窗前的一张椅子里,正坐著一个乱发蓬蓬的青年,他狐疑的倾听著走进来的声音,茫然的用眼睛搜索著四周。于是,罗亚纬发现他是个瞎子,不仅如此,接著,他又发现这个青年已经失去了一条腿。潮声24/50
“亚纬,你看,这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未婚夫,我们订婚已经十年了!”江怡说,走到那青年身边,凝视著他,在那一刹那,罗亚纬发现她的眼睛焕发而明亮,那份空空洞洞渺渺茫茫的神情已一扫而空。他立即明白了,她的世界在这儿,这椅子上坐著的,才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看得到的东西!
“小怡,你在做什么?”那青年问,语气显得十分严厉。
“表哥,我给你带来一个朋友,罗亚纬先生!”江怡说,把她的手放在那青年的乱发上。
“走开!小怡!”那青年愤愤的叫:“什么时候你才能不来烦我!”“亚纬,”江怡仍然站在那儿,慢吞吞的说:“你看到了没有?为了他我不能接受你,我不能接受任何人。五年前的一次车祸,使他失去了眼睛和腿,也失去了我的心。我不在乎他失去的眼睛和腿,但我必须找回那一颗心,我必须!”她跪倒在榻榻米上,把她的头放在那青年的膝上,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那青年想推开她,但她抓住了他的手,继续说:“表哥,你一直想把我推给别人,现在罗亚纬在这儿,告诉他吧,告诉他你不要我,我就马上跟他走!”
那青年浑身颤抖,用手抚摩著江怡的头发,沙哑的说:
“小怡,你……一定要这样?”他的手揉乱了江怡的头发,接著就死命的搂住了她。罗亚纬茫然的站著,开始明白自己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他默默的望著面前这一对情人,然后,一声不响的退进了客厅。老人也跟了出来,歉然的望著罗亚纬说:
“罗先生,真抱歉,请您原谅。千万不要以为这一幕是预先安排的,小怡本来准备和您出去玩的,但临时又变了,他们这一对真让人难过,她表哥抵死不接受她,她却认定了他,小怡这孩子真……唉!”老人叹了口气,眼角上是湿润的。
“不用说了,”罗亚纬说:“我了解。”
走出了江家,罗亚纬觉得心里一阵茫然,仿佛失去了什么,又仿佛获得了什么。走了几步,就是他们每天一起等车的街口,罗亚纬站住了,看著那块停车牌子,恍恍惚惚的感到江怡那对大而空洞的眼睛,正浮在车牌上面。他走过去,把身子靠在车牌上,燃起一支新乐园,迷迷糊糊的注视著烟蒂上的那一点火光,空虚的对自己微笑。
“她已经找到了她的世界,”他想:“这之后,该轮到我迷失了!”远远的,一辆公共汽车驶了过来,罗亚纬怔怔的注视著那两道强而有力的车灯。车停了,他机械化的跨进了车厢。“早知道一定有终站,就不应该有起站。”他模模糊糊的想,茫然的望著车窗外面,事实上,他什么东西都没有看到。寻觅
沿著热闹的衡阳街,沐浴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的光线下,思薇向前面无目的的走著。街上,行人像一条条挤在鱼缸里的热带鱼,那样匆匆忙忙的穿梭不停。汽车喇叭震耳欲聋的长鸣不已,车轮子辗碎了夜,柏油路面上交织著数不清的车轮印迹和行人的足痕。思薇低垂著头,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慢条斯理的,漠然的,不慌不忙的走著。瘦瘦长长的影子不留痕迹的滑过了灯光灿烂的街头。在万万千千匆忙的人群里,她是个毫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色。
风很大,秋末冬初的天气,一到了晚上,就显得特别的寒意深深。思薇披著那件米色的、学生样式的旧风衣,似乎抵御不了多少寒气。可是,对于那扑进衣襟里的风,就像对于周遭的人群,以及时时在她身边狂按喇叭招揽生意的计程车一样,她都同样的满不在乎和漠不关心。穿过了衡阳街,转入了成都路,霓虹灯好像更亮了。慢慢的踱著步子,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霈的声音:“算算看,思薇,整个台北市有多少街道上,有我们共同走过的足迹?”真的,有多少街道?在去年的秋天,以及再前一年的秋天,他们都并肩走过,每一条街,每一条小巷。她的手插在他的风衣口袋里,让他的大手握著。迎著恻恻轻寒的风,有时,还有些儿迷迷蒙蒙的细雨。他们走过那些街道,从人多的地方,走到人少的地方,从大街转入小巷。缓缓的、慢慢的走著,什么目的都没有,只为了享受那份共有的时间,和那份共有的夜色。“思薇,冷吗?”他常常侧过头来,轻轻的问一句。不!不会冷,走在他的身边,她从没有觉得过冷。虽然每次和他分手后,回到家中紧密的小屋里,她反倒会觉得一屋子盛著的都是冷。但,在他旁边,她从不知道冷。街头漫游的习惯,是因他而养成的,和他认识之后,几乎每隔一两天,就要共同在街头漫步一次。风是那样的柔,夜是那么的美,她领略了过多的东西,常暗暗希望时间停驻,她能这样和他并肩走一辈子。但是,时间没有停驻,她也没有和他走一辈子,他单独的走了,那是去年的冬天——他远渡重洋,去完成他的学业,把一切未来团聚的美梦,抛给了她。
他刚走的那一段时间,她根本不知道做些什么好,整天只能懒洋洋的守著信箱,神经兮兮的哭湿一条条的小手帕。然后,他来信了,说:“傻吗?思薇,我何尝离开了你?你身边不是处处都有我
的影子?你的小书房,我流连过,你的小花园,我徘徊
过,你的诗集里,有我批阅的小字,你的日记中,有我
增添的心迹。在青龙咖啡馆,我们曾经互相依偎,在许
多电影院,我们曾经一块儿欣赏……还有那些街道,处
处有我们共同走过的足迹!傻吗?思薇,别以为你的眼
泪我看不到,你不知道你哭得我多心疼……别傻了,思
薇,你生活中每一个片段里都有我,洒脱些,我不是和
你在一块儿吗?……”
看了信,她哭得更加伤心,哭得像个十足的小傻瓜。然后,她试著在各处去找寻他,小书房、小花园、青龙咖啡馆、电影院以及那一条条的街道!但是,她寻到的只是萧索和冷清。一个人走在街上,什么都不对劲,走不完的孤独,走不完的寂寞,回忆中甜蜜的一点一滴全化为苦涩。他不在身边!虚幻的影子填不了实在的空虚。有那么长一段时间,她整晚整晚的踯躅在街头,让步行使自己疲倦。可是,她很快的就放弃了这徒然的找寻,把自己关回到小屋之中,认命的守著寂寞,开始单调而专一的等待,等待他的信,也等待他的人。
等待了多久?从去年的冬天到现在!而今,她又开始踯躅街头了,她必须找寻,往日共有的时光和共有的夜,还有没有一丝一毫他遗留的痕迹?在她的风衣口袋里,他三天前寄来的那封信仍然在握,她已可以背出那上面的每一个字,但她依旧不时的要抽出来再看一遍,那是他的字,是他爱用的绿色原子笔,也是他惯用的湖色信笺!但,信中的字字句句,对她却那样生疏:“请原谅我,思薇,你是个好女孩,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
丈夫。思薇,骂我吧,责备我吧,看不起我吧,我无话
可说,也无以为自己找寻原谅的理由……思薇,错误的
发生是因为这异国的地域,孤独和寂寞使人要发疯,而
你又远在海的彼岸……思薇,我只是一个凡人,平凡而
又平凡的人,我抵制不了诱惑……那是个土生土长的华
侨女儿,我们在上星期天已经结婚……思薇,我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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