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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明音-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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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护沉默着,亦不动。

    很久很久之后——也不知到底多久,忽然听见宇文护说:“你你去送一送他吧。”

    我一愣,身子狠狠一颤。

    送一送他?

    如今是怎样的光景?他一人蒙罪,家中必多牵连。只怕乱作一团,也无人有暇素衣孝服好好为他送行。

    他曾是我耳鬓厮磨的爱人,却早已成天涯海角的一尊石像。如今要曲终人散,我要以何面目看他踏上黄泉路?

    然而不及细想,我撑着软的身体起来,跌跌撞撞走上那八级台阶——

    里面传来隐隐一片哭声。

    “太后驾到——”小黄门扯着嗓子传道。

    朱红色的门吱呀地开了。我走到门口,只见里面果然乱作一团。全副武装的兵士将偌大的院子围得严严实实。一些妇人、少女和年轻男子皆身穿素色,跪在厅堂外面哭泣。

    昏暗的厅堂中间隐隐坐着一个人。隔得太远,看不真切。

    宇文护在我身后挥手示意,院子里的兵士驱赶着哭泣的男女都去了后堂。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宇文护将他最后的时间留给了我。

    我朝着厅堂走过去。一步一步,只觉得腿下有千斤重。

    正要看清坐在厅堂中间那人,却见里面走出另一个人,将门吱呀地合拢了。

    我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拼尽全力跑过去,却一下子扑倒在紧闭的门上。

    泪水汹涌而下,我使劲拍打着门哭起来:“公子!如愿!”

    可是门里半点声音也无。

    半晌,哭得累了,只得靠在门上抽泣。

    听见门的那一边,传来他的声音:“莫离。”

    “公子!”我趴在门上,冀望着他从那门里出来,让我好好地、仔细地看一看。

    他的声音低沉又平静:“你是来送我的?”

    “公子”我心如刀绞。何以落到这步田地?是不是都怪我那时没有同他一起南下,而是折返回了长安?

    是我害得他不得善终。

    “是我害了你。”他说,“我不该诱你南下。我知你后来那些年备受冷落苦楚。可是却一分一毫都帮不了你。”

    泪水滚落在额下的门槛上。我伏在门上,手指轻抚过细细的门缝:“公子,你不愿见我了是吗?让我再看一看你吧。”

    里面的人沉沉一笑:“还是不见了吧。别看我这副狼狈样——还说要给你挣个天下,却什么也没能给你。爱了你一辈子,却什么也不能给你。”

    他沉默一会儿,又说:“我曾经想过,有一天我死了,你为我孝衣素服,头簪白花,为我守灵哭坟,也算是我一生得了个好归宿。——很多年之前这样想过。只是舍不得你那样年轻就孤身一人独活。——如今我也管不了啦。”

    “公子。”我抚着门,只觉得心一瓣一瓣碎裂,劈啪作响,炸得胸口很疼很疼。

    “好了。”里面有衣服摩擦的悉索声,他说:“我该走了。你从此自己保重。”

    我悲痛欲绝,拼命拍打着那决绝的门哭喊着:“公子!公子!你开开门!开门啊!!”

    “莫离。”他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我竟从未有这福气听你唤一声夫君。”

    有玉盏落地而碎的声音。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还扑在那门前。天光暗了一些,起了风。庭院里的树被吹得沙沙作响。

    宇文护站在我身后。

    只觉得恍如隔世。我撑起身子,又去拍面前那门:“公子公子。”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人出现在门口,见到院子里的情形,站住不动。

    “金罗。”

    她穿着白色的衣裙,通身一点装饰也无,目光冷漠地看着我,手里捧着一方木盒。

    双眼通红。

    他

    金罗看向我,将手中的盒子伸到我面前,说:“阿父不愿见你最后一面,你不要怪他。他同我说,临死之人太过潦草邋遢,愿你只记得他在春熙楼上的模样。”

    银杏树被风吹得悉嗦作响,发出高低音韵。似挽歌。

    一只蝴蝶从眼前飞过,翅膀上有黑蓝的图案,在风中稳稳地向前。朝生暮死,却那么有力量。而我白活一世,软弱至此。

    幽朴的庭院里,除了风声,没有一丝声响。

    “这是你给他的全部,现在都还给你。我不愿他带着你的任何痕迹下葬。”

    她是个素服的贵妇,单刀髻高竖头顶,簪了一朵白茶花。

    她将木盒放在我手上,愣愣地看了那盒子片刻,语气突然伤感:“他给你留了一样东西——他到死都惦记着你。”

    转向宇文护,语带讽刺:“晋国公不会对太祖皇帝忠诚到连一件遗物都要斩草除根吧?”

    宇文护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

    物是人非了。这是他曾经爱过又出卖过的女子啊。竟能这般冷静自持,仿佛从不相识。

    白衣裙如一只白色的蝴蝶,转身翩然而去。

    院子里的风声掠过树顶,空空地响着。

    宇文护沉默半晌,说:“你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我如行尸走肉般回到殿中,那木盒静静放着,不敢去动。

    如愿在几天后匆匆下葬。几个儿子都迅速被定罪,发配蜀地,偌大的府宅一夜间树倒猢狲散,因此葬礼仓促又潦草,狼狈不堪。

    我隐在马车里,远远看着那七倒八歪的送葬的队伍,寥寥数十人,抬着棺木,举着灵幡走过街道,连哀乐都不敢奏响。

    我远远看着,他一世英武,如今却沉睡在那副并不昂贵的棺木中,走向他最终的安寝地。

    如愿。

    那年初见时,华灯初上,红烛旖旎。他穿着一身绛红衣袍,在一众青年中显得冷清而孤单。

    那样清冷地走进我的生命,也算是用尽了全力,却并未得到一个好结局。

    我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烧灼着脸颊,一幕幕往事却在眼前急速地掠过。

    若那年我不曾退却,若我同他去了会稽,又会怎样?至少他不必死于阴谋吧?

    潼关之下,他远远目送着我,目送着我回到另一个人的身边。竟不曾想到,那就是他在我生命中最后的模样了。

    带我走。带我走。

    寒夜里,他一手牵着我,同尔朱兆拔剑相向。

    如愿。我爱他。

    心底的深处,我从未停止过爱他。

    往事是一床好被,拥着入眠,得偿好梦。

    是一个英俊的男子,牵一个少女,走在无定的命途中。

    ——我们最终失散了呀!

    半夜醒来,只有泪打湿了枕畔。

    都不在了。

    我起身,取出那只木盒。

    轻轻开启。跳动的烛火下,那是他最后留给我的秘密。

    一袭浅色的斗篷,遥遥开启了那年那夜那片河滩旁的故事。我同他紧紧相拥,仿佛时间都为我们静止。

    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拎起那斗篷。那几朵盛开的海棠已经枯萎,是暗暗发黑的颜色。我们的青春和时光都已凋落了。

    他说:“于我,很珍贵。”

    便珍藏了三十年。

    然而那女子,却狠心将他辜负。

    我哭泣着,将斗篷紧紧抱在怀里。

    我爱他,亦怨他。心有戚戚,怨他当年不愿带我遁世而走,偏要恋栈红尘,那些志向,那些**,不肯放手。

    斗篷的下面,还有一只小木匣,紫檀木,细长的,镂空花鸟,无限精致。

    里面放着的,是一撮乌黑的头发。

    是那天清晨我匆匆绞下,缝在他的衣衿里的。我对他说:“我永远同你在一起。”

    在那撮头发旁,另有一撮花白的头发。

    那是他的青春逝去后最后残留的思念。他将他最后的牵挂留给了我。他在同我说,他永远同我在一起。

    如愿,我辜负了他!

    我泪如雨下。

    如愿的墓地一如他的葬礼一般潦草。

    我抚着他的墓碑。

    那年那夜,他不该来救我。何不就让我死在那夜。

    一个乱世的英雄,因为一个不值得的女人,一步错,步步错。终于走到这般的穷途末路。

    他的绛红色的衣袍,浅色的斗篷,装着头发的紫檀木匣,统统付之一炬。熊熊火焰升腾着跳跃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埋下了这样的结局?我已不配、也不想再拥有这些。我想忘记他,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忘记他——

    再爱再怨又能如何?我终究要躺进别人的坟墓里。

    我又绕道去了成陵。

    太祖文皇帝,他的陵寝庄严整肃,又是另一番景象。他们昔日一同出武川,闯天下。他高升,他沦落,他得志,他失落,又能怎样?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陵墓的差别。

    同他在一起,是幸福的,亦是苦痛的。宇文泰,我也爱他,爱他亦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如今只剩秋风了。挣扎半生,他们先后去了。

    我冷。

    这便是人世间的爱情吧?亦伤,亦毁,不甘,不愿。人人都有无可逃遁的苦难。

    “宇文泰,你终究还是没有放过他。”

    我恨他。他即使死了,还是给了我们的故事另一个结局。他即使死了,还是翻覆了他的命运。是的,我恨他。

    人生不足百年,轮回不过百世。逐渐模糊而遥远,终似润物细雨,静寂无声。

    盛夏的夕阳中我忽然觉得很寒冷。金色的夕阳照在他的墓碑上,那名字令我感到无比的寒冷。他的心如海一般深沉。我半生随他,也终未看透他分毫。

    一只黑色的乌鸦停住他墓旁的一株树上,沉默地看着我。

    半晌,呱地一声,振翅往血红的夕阳里飞去。

    空寂的山脚下,松涛飒飒如泣。我仰头看着飞远的乌鸦,暝色渐侵,天际的光无限哀伤。

    我忽然觉得委屈,又一天过去了,永不重来。而懊悔、怨恨和思念将在我余生时时相随。

    泪流满面。

    转身离去了。我想在我死之前,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末了,我终于可以选择了。这两个人,我都要遗忘。

    黑暗吞噬了大地。

第一百零二章 明皇帝二年(公元558年)…春() 
侍女轻轻走进起居殿,恭敬说:“太后,皇后那边有人来报,说皇后病重了。”

    我从眼前的书卷中抬起头,看着站在大殿台阶下的年轻侍女,说:“皇后?胡摩不是已经出家了吗?”

    那侍女一愣,随即低下头,小声说:“如今的皇后是孤独氏了”

    啊,颠三倒四,我竟糊涂了。

    去岁八月,觉儿死了,皇后元氏出家,从此离开宫禁,不问世事。

    如今的皇帝已经是毓儿了。

    我一时有些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望向窗外,正是彤云密布,大雪纷飞。

    这是哪一年了?

    “太后。”

    不知愣了多久,侍女的轻唤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太后,来人报说御医诊断皇后就在这两天了。太后是不是要去看看?”

    装饰华丽的车辇缓缓走在从云阳宫到长安宫城的路上。我坐在车里,脑中混乱一片,一丝一缕,近年的往事慢慢清晰。

    宇文泰一手缔造的旧时代一去不返,昔年威震四海的八柱国也依次凋零。宇文护却权势渐隆,如日中天。去年春天,觉儿和宇文护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宇文护将觉儿身边的羽翼一一剪除之后,派贺兰祥逼迫觉儿退位,废为略阳公,并将他驱逐往封地幽禁。不久,略阳传来觉儿病逝的噩耗。

    语焉不详,不清不楚,总之就是薨了。

    史元华的预言成为了血淋淋的现实。觉儿死时刚满十六岁。

    我未能见他最后一面。他死后葬于封地,我亦从未去过他的陵墓。

    随即宇文护扶毓儿登基,金罗成为了皇后。

    四个月前金罗诞下了嫡长子,然而那幼子未满一月就夭折,金罗受到打击,一病不起。

    没想到拖到现在病未痊愈,却到了弥留。

    这天下已经变了。宇文泰和如愿生死厮杀拼尽全力的天下已经充斥着阴谋和**。每天都有悲伤的事情发生,而云阳宫里,那聆音苑外的铜锁已经生锈了。

    金罗的床榻周围围满了御医和侍从,见我进来,纷纷跪地行礼。

    坐在床榻边的毓儿也起身行礼:“母亲。”

    金罗躺在床上,眼眶和脸颊深陷,紧闭着眼。长发散落在枕上,干枯杂乱。

    行将就木,已无生气。

    “金罗。”我坐在床边,将她的手握在手中。

    她的手是滚烫的,干枯的,触之心酸。

    她轻轻睁开眼,看到我,默默看着,忽然涌出泪水。

    她的嘴唇动了两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伸手轻轻整理着她散落在枕边的头发。心里又怜又痛。这满是阴谋和争斗的宫廷里,本来该是我们两个女人相依为命。然而自从如愿去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此刻相见,竟已是她弥留之际。

    她伸手拉住我的手,看向毓儿:“至尊,妾想同太后单独说几句话。”

    毓儿点点头,示意屋里的人都离开,随后自己也离去了。

    “金罗。你会好起来的。”我紧紧握住她枯瘦的手。丧子的痛苦折磨着她,嗜心灼肺,无可缓解。

    “家家”她轻轻唤我。

    我心中一疼。她已许多年没有唤过我家家。

    晶莹的泪流下来,没入她的鬓间。她干枯的嘴唇动了两下,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金罗,你可有什么话同我说?”我轻轻问她。

    她看我半晌,问:“你告诉我,你可有思念过阿父?”

    “我已忘了他。”

    我已忘了他。我已忘了定州城外的河滩,忘了洛阳纷飞的白雪,忘了弘农的大雨,也忘了永宁寺的残垣断壁。

    我已将关于他的一切都遗忘了。

    时间消磨了一切。权力,名位,爱恨,生死。消磨殆尽。

    只剩一颗空无一物的心,无边无涯。

    她听了,竟轻轻一笑,说:“阿父在饮下鸩酒之前,有一句话留给你。我因恨你,并未转告。”

    “不必告诉我了。”我看着她。

    泪水突然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下她的脸庞。她哽咽着,又问:“我就要死了,可是有一件事,多年来我一直想问你。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

    “你问吧。”

    她顿了一下,说:“我不是你的孩子对吗?我的亲生母亲是你杀的,是不是?”

    我平静地看着她,她的眼中满满的全是绝望。我平静地握住她的手,说:“你是我的孩子。”

    金罗听了,沉沉叹了口气,又似不甘心,追问:“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不是真的。”

    她眉头展开,舒心地一笑:“太好了。”

    屋外的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地上铺着厚厚的银色毯子,印上足迹,又很快填平。簌簌的下雪声仿若音韵。

    多年未仔细倾听了。

    金罗溘然长逝于这一年漫天飞扬的大雪中。直到死,她都以为她是我和如愿的孩子,并且幸福地死在这个谎言里。

    这个改变了我和如愿的一生的孩子,在这个大雪天里魂归迷蒙的天涯海角。

    站在宫殿走廊的尽处,整个宫城的景色尽收眼底。层层排排的宫室相连,银装素裹,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静默不言。

    一场雪,在洛阳。一场雪,在云阳。

    这又是一场雪了。

    “太后。”身后响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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