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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明音-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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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千人对百万大军。我知道这场战役将永存史册,我知道,尔朱荣,陈庆之,都将永存史册。可是谁来安慰散落在这里的,这些一眼望不到边的哀泣的灵魂?!

    独孤公子在洛阳,也将青史留名了。

    但是他的脚下,又有多少不甘瞑目的白骨?!

    天上飘下雪来。大片大片,突如其来。如柳絮,如碎玉。苍白的,要匆匆掩盖这惨烈的大地。天地混沌了。

    宇文泰下马追过来,拉着我说:“走吧,别看了。”

    一只手轻轻扶在我的脚上。我吓得往后一退。

    低头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士兵。十五六模样,白衣袍,应是陈庆之的士兵。痛苦地**着。

    他还没有死。肚子被刀剑切开,肠子流了一地。只怕命在须臾。

    那红红白白的一堆堆在脚边。我强忍住恶心的反胃感。

    宇文泰伸手一把遮住我的眼睛。

    他的手冰凉,带着一股森森寒气,一直从头顶,凉到脚底。

    地上那士兵声音微弱,气若游丝:“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推开宇文泰的手,在他身边蹲下来。

    他的眼神灰蒙蒙的,看着我,说:“我年后要娶妻了我不想死”

    说着,他费力抬起一只手。那手上沾染着还未凝固的血,似是力气耗尽,连颤抖都是微弱的。

    我一把抓住,双手合在掌心,说:“你不会死。”

    我在骗他,表情一定虚伪难看,假得他根本不信。他张着嘴,使劲说:“我想回建康”

    我是有多久没听人提到“建康”这个词了。泪水霎时汹涌。

    他抬眼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一滴清亮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在那沾满尘土和血污的脸上划开一道清晰的痕迹。滴落在染血的地上,很快消失不见。

    那只手软软重重像一条死烂的蛇瘫在我手中。像他一样,再也不动了。

    我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哭得怎么也止不住。

    这个少年,将他未过门的妻子留在锦绣繁华的建康,自己跟着陈庆之北上,经历了四十多场战斗,攻下三十多座城池,也许沾沾自喜,自以为已为他们挣得一个好前程。

    却在南归前的最后一天,死在了黄河北岸。

    宇文泰站在我身后,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声调低沉地说:“成王败寇。”

    我猛的回头!

    他是故意的!他故意绕道黄河边上!他故意要我看这生死场的惨状!他在嘲笑我当日说的那四个字!

    成王败寇。

    我有什么资格恨他?是我自己太幼稚,把如此惨烈的景况说得那样轻佻。

    可我还是恨他。我松开那士兵的手,扑到他身上去打他。

    他站着,双手背在身后,任我一拳一掌打在他的胸口上,只拿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看着我。岿然不动,如石像。

    然后他说:“所以不能把女人带到战场上。”

    我骤然停下。他转身离去,上马,居高临下冷冷睥睨:“走吧,你的郎君还在洛阳等你。”

    雪越下越大。这一年的初雪,狂风卷着雪片呼啸而下,打在脸上如石子砸中般疼。我紧裹着斗篷,骑在马上费力地向洛阳而去,回首时,雾气浓重,远处那片旷野已被隐在一片茫茫白色中。

第十一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东汉末年董卓焚毁洛阳挟帝后迁都长安。三分归晋之后定都洛阳,重修宫殿街道,洛阳又逐渐繁盛。到了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又在晋之上拓建坊市,遂有今日风貌。

    我们经洛水旁的宣阳门入城,入城的时候依然大雪纷飞。眼前是宽阔得直上天际的铜驼街,道路两边分布着宗庙、社稷、太尉府、司徒府等高级官署,以及富丽堂皇的庙宇,此刻都在风雪掩映下影影绰绰。

    车马沿着铜驼街又走了十多里,便见到前方,道路正中,那静卧于风雪天地之间的宫城。

    此时已近黄昏,风大雪急,长街上除了这一队车马之外再无旁人。可是身后城墙上迎风猎猎的旌旗,脚下这平整宽阔的道路,路边一幢幢丹楹刻桷的殿堂楼阁,前方那峥嵘轩峻金碧辉煌的宫殿,这与汉时的洛阳又有什么不同?

    更大,更精致,更辉煌。

    我想起建康城里关于旧都的传言,想起整日摇头叹气的祖父。

    他们都以为南渡的汉人将一切诗书礼仪都带走了,大江之北尽为夷狄。他们日日为洛阳沦于胡人之手而扼腕叹息却又无心力北上征伐——可他们绝想不到,衣冠人物,恢弘气象,还是在洛阳。

    这时前方两个士兵骑着马从风雪中走来,直到跟前,问:“可是宇文将军?”

    他勒马止行,道了声是。

    来人神气清朗,说:“奉独孤将军令在此迎候。下榻宅邸已为将军准备下。其他人可至兵营安顿。——请跟我来。”

    宇文泰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的心中是欢喜的。可是这欢喜,因为那个来自建康的小兵,平白多了几分沉重。

    那日他的血沾在我的手上,黏黏的,之后干涸,紧紧箍住我手上的皮肤。那感觉时时提醒我,人死不能复生。

    这道理好简单,小孩子亦知。平日里游戏,学着大人模样,摇头晃脑地念念有词。然而真的看在眼中,却是不能承受之重。

    他真的死了。

    驻营后我立刻打来水洗手。我使劲搓着双手,想把这种令我无法呼吸的感觉洗掉。那血色渐渐溶入水中,将水染成淡红色。淡淡腥味在空气中散开。

    那种气味我难以忘怀。

    宇文泰的脸上浮着忠奸莫辨的笑,看着我说:“别胡思乱想了。等一下去沐浴换身衣裳,好好打扮一下——他就要来接你了。”

    不知为何,自从那天之后,我便怵宇文泰。原就觉得他不甚端正,这下更不喜欢。

    到了华灯初上,我望向窗外。风雪已停,院子小径两旁点着的红红的烛火,映着地上的白雪,静谧而温柔。

    我想,烛光太暗,他来的时候,会不会看不清脚下?

    于是拿了一把剪子走到外面,一个一个,去剪那两排烛台上蜡烛的灯芯。

    剪到一半,听到外面传来沉实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踩在我心上。欢欣雀跃。

    他着一身胡服,头束乌青色小冠,插着黑色横笈;穿玄色窄袖短上襦和青色大口裤褶,外面罩着袍裳。因裤口太大,便像时下流行的那样,在膝下束着锦带。

    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姿容既好,神情亦佳。

    白雪上翩翩而来一个玉树临风的妙人。

    “这是在干什么呢?”他笑问。眉宇间有踌躇满志的喜色。

    也不知这掩不住的喜色,是因为见到了我,还是因为一战功成。

    我放下剪子,轻轻说:“怕公子看不清路,把烛火剪亮一些。”

    “我看看。”他没去低头看路,反而伸手捧着我的脸贴到眼前,“多日不见了,可有想我么?”

    我的心又软软化开了。如一树的海棠被风吹落,悄无声息地飘入一汪碧绿春水之上。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他轻声一笑,将我拥入怀中:“下两句是‘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这首不好。”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他摇头:“司马长卿负情。也不好。”

    “唉。”我叹口气,埋首在他怀中,想同他撒娇,幽幽说:“要找一首矢志不渝又恩爱到老的诗实在太难了。——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他笑出声,说:“我记得你那次唱的折杨柳歌辞很好听,再唱一次吧。”

    我清了清嗓子,倚在他身上轻轻唱: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这次,只唱给他一人听。

    “刚离别几日,就这么哀怨。”他疼爱地抚了抚我头顶扎着的双丫髻,说:“还未及笄,便懂闺怨。是我不好。”又想片刻,说:“你还有几个月就及笄了,按说是要由你家女眷为你行礼。不过你孤身在此就由我亲自为你执礼可好?”

    “我早已梳过发髻插过发簪了。”我低下头。暗暗的烛光照在雪上,底下掩着的都是呼之欲出又不堪回首的过往。暗暗自卑,我和别家女儿不同。

    第一次插簪,也是为他。

    他说:“那不一样。我为你执礼,这才是真的成年了。从此可以许婚嫁人”

    说到这里便顿住。

    他觉得这是我们之间看不得更碰不得的结。只能故作不知,视而不见。

    他已提了几次,我只拿话搪塞。我选的,只要他。

    可眼下不忍他难过。刚打了胜仗,正是春风得意呢。我抱住他轻轻说:“好,公子为我执礼。”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话,宇文泰忽然在外面笑声朗朗地说:“怎么不记得‘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

    脸一下烧透。他站在外面,从那里就开始偷听。

    独孤公子哭笑不得,说:“你何时爱听壁角了?”

    宇文泰大步进来,一脸憋不住的笑:“我偷学你们郎情妾意,以后求娶妻子的时候用。”

    独孤公子哑然失笑。

    宇文泰说:“现在太府、太官令和鸿胪寺正忙得不可开交,我是来通知你,至尊1三天后要进城。”

    至尊的皇帝仪仗在三天之后由阊阖门进了洛阳。

    那天大雪已经化尽,虽冰寒无比却艳阳高照。巍峨堂皇的宫殿卧在湛湛蓝天之下,飞阁流丹,层台累榭。那朱甍碧瓦的楼台高耸入云,金碧辉煌的殿堂钉头磷磷。

    独孤公子侍驾去了。我自穿了男装带了个小厮出门看热闹。

    天子仪仗威武庄严,鱼贯两列,宫女,宦官,金吾子,队伍浩浩荡荡,走得缓慢又优雅,撑足了气派,让忠臣良将和乱臣贼子都知道,这天下是他的,丢了,也能再拿回来。

    从容不迫。方显出天家气象。

    天子始终是天子。这天下还是元氏的正统。

    中间是天子舆乘。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孝庄帝,也是最后一次。远远看去,他一身玄色天子吉服,上衣下裳,上衣绘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花纹,下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花纹;束发戴冠,冠纽中横贯玉笄,笄端垂朱绂;在两耳的位置左右各垂一颗玉珠,即是“充耳”;冠上是黑色天子冕,十二旒朱绿藻,他的脸便隐在那一排玉藻后面,讳莫如深。

    御驾经过时,我随着众人跪拜在地,额头点地。却又悄悄抬起头来看向皇帝。

    那是个文弱的青年。眉清目秀,可惜脸色苍白,哪怕是端坐在舆銮上,也掩不住一身的病态。

    身旁的小厮察觉到我抬头,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伸手来按我的头。

    用力过猛,砰的一下,我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头上充血,一时头晕眼花。咬牙想,回去非让公子打他板子不可!

    小厮也咬牙切齿,极力压低了声音都掩不住他的愤怒:“小郎君你疯了吗?让金吾子发现了捉到御前去问罪!我家将军非打我板子不可!”

    回到家中不久,宫里就传来消息,御前论功行赏,独孤公子任安南将军,赐爵爰德县侯。

    二十六岁这年,他封侯了。

    家里的仆从不待人吩咐就眉飞色舞地代他写家书,快马送往武川家中报喜。

    在众人的欣喜雀跃中,我却感到一种置身事外的寂寞。

    他的富贵于我何干?他青云直上,又与我何干?仆从幕僚指望着借他鸡犬升天;家中亲人指望着借他封妻荫子。

    而我呢?我如此冷清,和这样的热闹格格不入。

    可是我指望他什么?

    我突然发现自己下了一个多么大的赌注。我根本不是他的任何人,他随便张一张嘴就可以将我的存在抹去。

    我惟一的指望,就是他的心。

    人心。

    我不知死活地,不顾一切地,狂妄自大地,把自己扔在赌桌上。赌他一颗心。

    赢,便赢一世;输,也是一世。

    耳畔响起那日宇文泰说的话:给他做妾吧过两年再为他生个孩子,你这一生也就有交代了。

    我轻轻穿过家中的屋子,走廊,后院。眼中所见都是欢喜的笑脸。

    然而我突然想哭了。

    我的心上人啊,他是那样耀眼华贵,他已开始鸿翔鸾起扶摇直上,天下间会有多少女子想投入他的怀抱,又有多少豪门贵戚想和他攀亲带故。

    而我有什么?

    我又拿什么来爱他?

    如果有一天,他爱上了别的女子,我打回原形,低贱如泥。

    我太卑贱了,一无所有,卑贱得连爱他都没有底气。

    注释:

    1至尊:至尊:南北朝时期有“皇上”一词,但是一般不用于直接当面称呼皇帝。当面称皇帝为“主上”、“官家”、“大家”、“至尊”。北齐书。文襄六王传:及平阳之役,后主自御之,诸军败,延宗独全军。后主将奔晋阳,延宗言:“大家但在营莫动,以兵马付臣,臣能破之。”帝不纳。梁书。萧大球传:侯景围京城,高祖素归心释教,每发誓愿,恒云:“若有众生应受诸苦,悉衍身代当。”时大球年甫七岁,闻而惊谓母曰:“官家尚尔,儿安敢辞?”魏书。元愉传:至野王,愉语人曰:“虽主上慈深,不忍杀我,吾亦何面目见于至尊!”

第十二章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 夏() 
跨过新年,武泰元年过去了,便到了永安二年。

    我们一直在洛阳。

    皇帝年轻,也想有一番作为。他在洛阳勤于政事,消弭冤狱,事必躬亲。洛阳城又现出一派繁华景象,仿佛外面的兵马纷争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身体里毕竟流着先祖拓跋珪的血液,不想大好河山落于外戚之手。

    然而外戚拥兵自重。尔朱荣在晋阳掌握着实际的权力。

    还是汉末的老路。

    听说皇后大尔朱氏在后宫骄奢跋扈,滥杀后妃。但凡和皇帝说了一两句话的,被皇帝临幸的,哪怕只是有几分姿色的,皆被扑杀。她毫不避讳地对人言说,他的皇位是我阿父给的,我阿父便是自己称帝他又能怎样?

    猖狂至此。

    独孤公子又一次陷入了迷茫。

    他自认是魏的臣子,他的家族与拓跋氏世代通婚,更应守护皇室。然而皇室保不住他们在乱世中的荣耀甚至是安全。他如今手中的,是尔朱氏给的。

    五月间,洛阳春光明媚,满城牡丹花开,姹紫嫣红。这天我满十五岁了。

    独孤公子为我执笄礼,郑重其事。亲自吩咐准备好一切。因我身份特殊,不便邀请宾客,便召全家管家侍女仆从观礼。

    那天,我穿着一身黑色的采衣,梳着双鬟髻走进正厅时,只见厅中两侧坐满了观礼者,皆正装敛容。独孤公子伫立堂前,微笑看着我。

    他戴着乌纱小冠,插白玉笄。内着白色中衣,穿着深红色右衽交领长袍,罩着黑色蝉衣,隆重而典雅。

    厅外的乐者一张琴,弹高山流水。

    因这场面太隆重,我心中也生出了庄严之感。我的人生里,上一次举行如此隆重的关于人生的礼仪是什么时候?该是抓周吧?可惜还未记事。

    我走过去,在他面前跪坐。

    一边的赞者侍女走过来,拿起早放在一旁的齿梳,散开我的头发,帮我梳发。

    然后我转过身重新跪坐,有司仆从端上一个盘子,上面垫着红布,放着一支白玉横笄,他去岁在北中郎城送我的那支。

    他正坐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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