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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明音-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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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同我一样,死寂了七年。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一日觉儿来看我,闲话了一阵,他说:“在这云阳宫里,其实阿父藏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家家想知道吗?”
我想了想,问:“他想让我知道吗?”
觉儿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这个,孩儿也不晓得。也许并不想吧。但是我觉得,家家该去看看。”
他领着我穿过偌大的宫殿,一直穿过后花园,到了一处隐秘所在。那仿佛是个荒废的苑子,朱红的苑门紧锁,上面的朱漆有些开裂剥落。门楣上结了些蛛网,似是很久没有人来。
惟有门上那锁光亮如新。
“锁住的。”我说。“这是哪里?”
觉儿从袖中摸出一把黄铜钥匙:“这是阿父留在太师印的漆盒中的,想是从不离身。我也是在最近才刚刚发现。”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开那把铜锁。
“阿父从前常常独自一个人来这里。听莫那娄说,这里是大统十六年刚开春开始增建的。”
大统十六年的春天。
我一时失神,那门已经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提步走进去,刚走进庭院,已经浑身颤抖,脚下无力。
这假山,这池塘,这银杏树,分明就和聆音苑一模一样!
书房里的屏风,内室里的床榻,乃至桌椅,乃至窗纱,同聆音苑的分分毫毫并无半点差别。那铜镜和妆奁蒙了一层薄薄的尘,似是有段日子没人来了。
屏风上的依旧是他的笔迹,南国有佳人。
那年,他看着我轻轻一笑,说:“小女儿之态。”
床脚处的架子上,挂着他的铠甲和兜鍪。亮亮的明光铠,陪伴了他几十年南征北战的生涯。如今这冰冷的铠甲孤单地矗立在这里,而它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穿上它了。
“听莫那娄说,这里阿父从不让人进来,一向都是阿父亲自打扫,不假人手。他常常独自在这里过夜”
“你先出去吧。让我在这里陪陪他。”我已四十二岁,不愿在已经成年的孩子面前落泪。
觉儿放下手中的钥匙,轻轻走了出去。
眼泪肆无忌惮地落下来。
终于没有人看得到我的软弱和无助。
自他去后,我未有过如此撕心裂肺的时候。我以为这么多年爱恨纠葛,对于和他有关的事我早该无嗔无喜,无梦无惊。
这漫长冷寂的七年,我一直以为是我独自走过。我一直以为,他在这富丽的云阳宫里,坐拥着他的权力,有那些年轻妖娆的姬妾为他排解忧愁和苦闷。
却原来,他一直在聆音苑里陪伴着我,从不曾离开。
我是他的一场荒唐而美丽的横祸。他费劲心思,挣扎半生,也未得到想要的快乐。
紧紧抱着床上冰凉的玉枕,仿佛那上面还留着他的气味。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脸颊上忽冷忽热,是一串串不知底蕴的泪水。当初的那些感觉,握拳透爪,锥心刺骨,再也没有了恨的能耐。因缘的线,牵了又断,断了又牵,强行的,身不由己的,无法自控。
他那样的爱过我!
我头脑昏沉,恍恍惚惚,抱着那玉枕,口中轻轻唱: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一时间,满座的青年都静悄悄不做声。和窗外街道上的吵嚷喧闹相比是那么不合时宜。
我从袖笼中取出短笛放入唇间。笛声悠悠,碎飘天外。时近仲秋,皎皎明月当空,人却各在天涯。
楼上月徘徊,离人犹未归。
我放下短笛,一时满座沉默。
忽然宇文泰的一阵笑声打破了沉寂:“唱得真好!”
各人立刻收起了伤感的表情,纷纷嬉笑着附和。哀伤的情绪散得如此之快,仿佛刚刚各自静默的那一幕是一场莫名的幻觉。
一个青年笑道:“黑獭,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何苦在此打发时间?还是快去吧!”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他看着我,细长的眼睛喜悦而多情,牵起我的手,在我的指引下往我的房间走去。
我被他牵在手中,因为害羞和紧张,手心在他的手中在微微冒汗。半低着头,步摇一晃一晃地扫过我的脸颊。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靠近一个男子。我闻到他身上一股好闻的阿末香和男子的体息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他步履沉实,那红灯高挂朱纱层叠旖旎的走廊仿佛怎么也走不完。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明音,我是你的夫君,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我望着他,又惊讶,又欢喜:“你怎么知道我叫明音?我并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我很早就认识你。”他捧着我的脸,吻轻轻落在我的脸颊上,“我在梦里见过你。我每夜都在梦里和你相见。明音,我已经盼了你十四年。”
我的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睁开眼,空空的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半开的房门内外,穿梭着冰冷的夜风。
我抱着那玉枕睡在床上,外面已夜幕四合,又不知何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墙壁上映着庭院里随风的树影,寒冬里,黄叶落尽,枯瘦的枝如鬼手一般在墙上招摇。
空床上,卧听窗外雨声滴沥。一夜长如岁。
寒侵入骨。
我长叹一口气,抹去眼角冰凉的泪。
这不过是一场黄粱美梦。可惜黄粱未熟,美梦已醒。
而我的梦中人在那土封之下,安静地,荒芜地,长久地沉睡了。皮肉逐渐腐烂消失,只剩一具白骨,枯朽的,再不见天日——
可他同我在漫长的岁月里那样煎熬又残忍地相爱相恨过!
而今才道,当时万般,皆是错了。
第九十九章 恭帝三年(公元556年)…冬()
宇文泰下葬两个月之后,到了十二月,皇帝下诏封赐给觉儿岐阳之地。凤鸣岐山,因岐阳乃是西周王室发祥之地,皇帝便封他为周公。
觉儿因为是宇文泰的嫡长子,自出生起一路便颇为平顺。九岁就被封洛阳郡公,今岁三月诏为安定公世子,四月又封了大将军。宇文泰去后,他在陵前袭太师职,又袭安定公爵。如今又成了周公。可是我的心里始终隐隐不安。昔年在福音寺外那个疯疯癫癫来路不明的史元华说的话隔三岔五就会在我脑子里浮现。
觉儿如今已是至贵之位,我的不安就越发强烈了。
这天闲来无事,便带着侍女去福应寺拜佛。
正值深冬,天寒地冻。寺里依旧堂庑周环,曲房联接。寺中的佛像似乎重塑了金身,寒冬腊月里,香火依然鼎盛。大家都赶在年前来拜佛求愿,期许来年的太平安康。
这是萧条的岁暮。整个长安城似乎都因为宇文泰的突然辞世而长久地笼罩在沉默和萧瑟之中。
我默默想,这是宇文泰最中意的一间寺庙。那一年他乘着朱轮长檐车而来,同我在这里争论曹子建的诗文。好像二十年的时光,也不过是在这间堂皇的寺庙里烟香缭绕的一春一夏。
我跪在佛前,心里想着他,感到岁月是那样的无情和荒凉。他征战一生,到最后,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邹夫人多年别来无恙。”
我回过头去,却是那个虽只见过一面,却被我在心中无数次想起的史元华。
他话音未落,已被大殿门口守着的侍卫挡住,不得上前。
他一身粗袍,乌发齐整。这么些年过去,他的容貌却没有丝毫改变。
“史先生。”我站起来,朝他走过去。
他微笑着拱手朝我做了个揖:“夫人一向安好。”
我朝他笑笑:“先生也别来无恙。”
明明只见过一次,只有过一次语焉不详的对话,却怎么好像非常熟稔一般。我自己也暗暗惊奇。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身素服,说:“宇文泰去得有些早了。他本不是这样的寿数,可惜他杀孽太重,渚宫制胜,阖城孥戮;柔然归命,尽种诛夷,因此折了十二年寿命。可惜了,可惜了。”
我明白眼前这个人不同寻常,便追问他:“先生能堪破天机,可否指点一二?”
他依旧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抬眼望了望四周的兵士。
我吩咐侍女:“你和他们都去寺外等我吧,我和史先生有话要单独说。”
待到大殿里人都走空了,史元华这才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走到佛像前,伸手捻起三根线香点燃,拜了几拜,恭敬地插入佛龛的香炉里。
这才回过头来,脸上一扫方才的表情,变得严肃凝重,说:“昔年曹操被汉室加九锡封为魏王。亡故后曹丕袭魏,逼迫汉献帝禅让天下,而魏祚不永。如今又是几百年过去了,夫人可想过这天下有一日会姓宇文?”
我的心里一抖。这是宇文泰生前从未提起过的事情。可是在他的心里,是否也有过要效仿魏武的想法?史元华以曹魏相比,是在暗示我什么?
不不,那时在秦州,他亲口对如愿说过他永远是魏的臣子,永不篡政。他也对我说过,他原先志不在天下。
虽也有人妄测他是要效法魏武将天下留给儿子,但我从来也不相信。
还未待我开口,史元华紧逼着问:“夫人就当真一点都没有揣测过宇文泰在这方面的想法?”
我掩住纷乱的心事,说:“有没有这样的想法,如今他都已经不在了。再追究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夫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安乐,长命百岁吗?”他轻轻扯了扯嘴角,似在嘲笑我。
我一下子想到那年他说觉儿和邕儿的话,心又被扯痛,急忙问:“先生那年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年每每想到先生的话,我都觉得十分不安。”
史元华笑了笑:“即使不能急流勇退,何不止步于此?若再向前,祸福实在难料。”说完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我追了两步,跟在后面问:“先生是何意?止步于此是止步于哪里?”
他并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回头,只朗声说道:“夫人不必过于执着。天命注定,也许终究是逃不过的。”
他脚下生风,转过一处花圃便不见了踪影。
恰好看到两个侍卫一左一右站在路边,便问:“可见到一个粗布衣长须髯的陌生男子经过?”
两个侍卫说:“我二人一直守在这里,并没见到什么生人。”
我满腹疑惑,也知道这个史元华不同寻常。可他究竟是什么来历呢?听他话语中句句都在说未来之事,却句句隐晦,不露痕迹。
止步于此,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要觉儿满足于目前的疆域,不再向东边和南边扩张,不要再有杀戮过重的罪孽吗?
我心事重重回到云阳宫。在新的聆音苑里,我供着宇文泰的灵。此刻燃一柱清香,默默无言地守着他。
祈求他托个梦给我,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保护我们的孩子。
然而一夜无梦。
不久之后,便到了年下。
这一日,许久未见的宇文护忽然来云阳宫向我请安。
片刻寒暄之后,他忽然问:“叔母可曾想过,长安该换个姓氏了?”
我心中一惊:“你是说”
他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份帛书,恭敬地双手递到我面前:“这是叔父临终前密授于我的。”
我接过来打开,顿时后心冷汗涔涔。
帛书上只有短短几个字:扶宇文觉登基。
他早早就安排下篡位之事!
我猛然想起前些日子在福应寺时史元华说的话:即使不能急流勇退,何不止步于此?若再向前,祸福实在难料。
他果然是未卜先知的能人异士。
原来昔日他是这个意思!
昔年他曾断言,此公子有至贵之相,但恨其寿不足以称之耳。
“不可以!”我脱口而出。
大概原以为我会十分赞同宇文泰生前的意思,此时听我反对,宇文护露出诧异的神色:“叔母为何反对?这可是叔父的遗志。”
我捏紧帛书,竟不知以何言相对。难道要跟他说,因为一个江湖术士断言觉儿篡位之后寿祚不长,所以不能理会宇文泰生前的意愿?
“我不同意!”只能这样武断地拒绝他。
“叔母!”宇文护十分不满。
“太师一生忠于拓跋氏,兢兢业业从未有不臣之心。如今他故去尚不足半年,你就要”
“这是叔父的意思。这天下就是叔父留给陀罗尼的。”宇文护打断我,皱着眉头说:“我既受下叔父临终的嘱托,就必要为他完成心愿。”
“不可以!”我直起身子,“若觉儿篡位,宇文氏将背负上怎样的千古骂名?你叔父一生经营的事业将化为乌有!”
“叔母实在是看不清楚!”宇文护也直起身子,提高了声音,“拓跋氏无能,多少年来这江山全靠叔父独力支撑。若是把叔父呕心沥血一生的江山还留给无能的拓跋氏,才是叔父经营一生的事业化为了乌有!”
他大概觉得我妇人之见不足为虑,哗地起身说道:“叔父既将身后事托付给我,我必是要全力完成。陀罗尼登基之后,我也会全力辅佐。一切的事情,叔母尽可放心。叔母,就等着成为长安的太后吧。”
说完退后三步行了个大礼,转身离去了。
我目瞪口呆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浑身无力,颓然地瘫倒在地上。
该来的躲不掉。
我要如何阻止这桩命中注定的灾祸?
过了心乱如麻的几日,这一天,觉儿来见我。
他刚满十五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年轻的脸上尚未脱去稚嫩,已因为崇高的地位写满了踌躇的志气。
他行了礼,坐到我的身边,目光中有犹豫的神色,似是有什么事欲言又止。
我心中了然,问:“可是萨保大兄同你说了什么?”
觉儿点点头:“他给我看了父亲的遗命。”
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你想要那个位置么?”
他目光闪躲:“孩儿也不知道该不该接受阿父临终的安排。这篡位之事,必是要承担骂名。然而萨保大兄说得也不无道理。阿父苦心经营一生的天下,怎么能交到拓跋氏的手中?”
“可是觉儿,你已袭爵太师大冢宰,又贵为周公,过两年入朝辅政,同样可以像你阿父一样,位极人臣,支撑天下。何必要做这背负骂名之事?何况如今朝政掌握在你萨保大兄手中,也并没有旁落他人。”
“阿母,”他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坚定,“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阿父一生在朝堂上兢兢业业,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辅政从无过失,却依然有朝臣要刺杀他,甚至连几位至尊都想取他的性命?那一年阿父被元烈行刺,若不是阿父仁慈,长安必是血流成河。阿母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我悲哀地看着他。他已长大了,朝堂的事情他亦不是看不明白。可是看得明白,难道就会做得正确吗?这是一条不归路,而我一眼看到,我心爱的长子,已一脚踏了上去。
觉儿停顿了一会儿,未待我说话,接着说:“这发生的一切悲剧,都是因为阿父执政没有一个合法的名分。他虽为太师,却多年来一直在做着皇帝的事情!这才是他为人诟病真正的原因。”
我低下头,心中的悲伤在汹涌地激荡。觉儿的心思我已然了解。年轻的他热切地渴望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以及与之相匹配的权力。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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