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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明音-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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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行!”高澄一口回绝。“本王即便不纳她不碰她,也要留着她同宇文泰谈条件。”

    王思政想了一下,退了一步:“那请齐王再不踏进这宅院一步!所有的侍卫皆由思政亲自安排,以保护夫人的安全。”

    高澄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显然是恼怒至极。然而为区区一个妇人同刚招入的降将闹翻显然不是他本愿。僵持了半天,终于还是按住了性子,说:“好,都依王将军。”

    一听这话,王思政立刻放下手中的刀单膝跪下向他行礼,口中唤着:“王思政恭送齐王!”

    被逼到这份上,高澄的脸上又现出一阵难堪和恼恨。然而毕竟无可奈何,只得拂袖而去。

    高澄的脚步声甫一消失,王思政立刻转而跪在我面前,还未开口,已经哽咽。半晌,才压住了情绪,说:“事出紧急,冒犯了夫人。请夫人恕罪!”

    我轻轻说:“多谢王将军此时此地还能保我周全。”方才一番惊吓,惊魂未定,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他大概觉得我是在言语嘲讽他,铮铮铁汉,竟流下两行热泪:“罪人王思政,兵败投降,对不起丞相多年的信任与栽培!恨不能以死谢罪!”

    我感慨万千。一身峥嵘傲骨的汉子,败军之将,本打算面西自尽,哪晓得高澄早就下令,王将军有伤,从人皆死。

    眼光如此毒辣,看破人心。

    山穷水尽之际,众人看到一线生机,便都时时刻刻看觑着他,不令他伤一分一毫,一直拖到劝降的人入城。除了投降,还能怎样?

    众人只想活命,谁管他内心两难煎熬。屈他一人名节,活三千性命。怎么算都不亏了。众人皆这样为他计算。

    大概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不想活的时候,非强你活着。

    此时跪倒在地,唏嘘哭泣不止。彼时一心求死的激愤慷慨已经消散,如今再无死志,只余万念俱灰,苟且余生。

    昔年豪言壮语犹在耳边:匈奴未灭,去病辞家,况大贼未平,欲事产业,岂所谓忧公忘私邪!

    当日在长社城斩慕容永珍时亦悲而涕下说:仆之破亡,在于晷漏。诚知杀卿无益,然人臣之节,守之以死。

    人臣之节,守之以死。——

    想来心酸。也曾是个肝脑涂地的人臣。一转眼已是屈身事敌的阶下囚。永远矮人一等,永无面目再朝西望。

    他埋头哭着,八尺大汉,孤独且无助——

    他没有家,也没有国了。

    我心中不忍,说:“王将军不必过于悲伤。宇文泰说了,因水陷城,非战之罪。不仅没有迁怒你的家人,而且诸子皆有封赏。你的长子王康已经袭了你的爵位。家中一切,将军尽可放心。”

    王思政听了,抬起头看着我,眼中全是不可思议。俄而又放声大哭。他面向西面跪倒,以头点地,拜了又拜:“丞相!王思政对不起你呀!!”

    宇文泰步步为营,处处留手。大概也没想到会应在我身上。至少现在,只要有王思政在,我该是无恙了。

    半晌,王思政擦干眼泪,起身对我说:“夫人,这里对你极不安全。我已听说高澄为人荒淫,多次**自己的弟妇李氏。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王将军可有办法保我?”

    他想了想,说:“高欢如今病重,高澄手握大权。大概只有高欢亲自开口,高澄才不敢对夫人轻举妄动。”又想了片刻,下定决心一般,说:“夫人放心,我天一亮便去求见高欢!虽未见得高欢会放你回去,但总比落在高澄手里强。”

    我点点头,这才微微放了心。高欢既然病重,随时归天,在这种政权交迭的紧要关头,高澄想必不会为了一个妇人去触怒他的父亲。

    临走前,王思政又拜我,沉痛地说:“王思政投降敌人,已是对不住丞相。夫人放心,王思政在邺城,终生不为高氏带兵与丞相对抗!”

    他转身走了。高大宽阔的背影在夜色中如此落寞。

    河桥之战,他曾舍生忘死,伤痕累累,几乎丧命。防御弘农,镇守河南也都功勋卓著。在离开玉壁之时推荐了韦孝宽,更是成就了韦孝宽的赫赫声名。

    然而他的全盛时代过去了。一代名将,大概也就如此这般落幕了。

    果如他所言,投降高氏之后,他未再领过一次兵。也就再没有和宇文泰见过面了。

    几年后,他孤独地死在了郡守任上。

    过了提心吊胆的难捱的数日,来了一队士兵,带着两个侍女。那两个侍女见了我,恭敬一拜,说:“奉渤海王命,接夫人去晋阳。”

    渤海王就是高欢。他多年来一直身在晋阳,以晋阳为基地东征西讨,譬如东雍州之于宇文泰。

    一天之后我便见到了高欢。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彼时他病恹恹地斜靠在榻上,头发花白,面容枯槁,脸色蜡黄。一看就是病了很久已入膏肓的人。

    顿觉苍凉。一代枭雄,竟也有如此落魄光景。

    岁月耻笑着我们。

    也不知他年宇文泰是否也会如此。

    他这年五十二岁。

    原闭着眼,听到脚步声,这才慢慢睁开,打量了我一番,问:“你便是邹氏?”

    他的声音疲惫而苍老,我竟想象不出,这个一个垂朽已极的老人,竟是我夫君这一生最大的敌手,而且数次将他置于几乎丧命的险境。

    “是。”我轻轻说。他是目下唯一能保全我甚至放我回去的人,我不敢怠慢。

    他疲惫地笑起来,无奈地说:“寡人病啦。病得很重。”手一指我:“都是给宇文泰气的。”似乎还在对玉壁之战耿耿于怀。

    我觉得好笑,便低头一笑,说:“您不是也有气坏他的时候么。”

    高欢听了,呵呵笑了两声,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满脸通红,憋成了猪肝色。一个侍女连忙走上前去,喂他喝水,又轻轻地顺着他的背。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缓过来。

    他真的老了,目光浑浊,声音沙哑。但是看人的眼神却依然精明干练虎视眈眈。他就那样看着我,一直看到我心中发毛,这才重重叹了口气。

    “唉!多年以前,宇文泰还在贺拔岳帐下。贺拔岳派他来晋阳试探我。他当时才二十出头,身长八尺,面有紫气,雄异之相。跟他谈了一会儿我就极为欣赏他,要他来我帐下效命,许他出人头地。他说此行是为贺拔岳而来,要先回关中去复命。我一时糊涂,便放他走了。等到我派兵去杀他,已经追不上了。——我亲手放走了一个最好的机会。否则,大概我早已统一北方了。”

    我在心里默默算着,那时哪一年,我又身在何处。

    想到一个人,心思生生打住。

    高欢继续说:“我原本以为,五十岁还正当壮年。玉壁之战后,我却一夜间老了。自己都未察觉,等到想再动,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他抬起已然浑浊的双目向梁上看去,叹了口气:“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我恨死了宇文泰!恨不得抓住他生吞活剥!!”

    他逼视着我,目光凶狠,令人生畏:“我听他们说,宇文泰最喜欢你。又听说,你们成婚多年一直恩爱如初。你说,如今孤要如何处置你,才能气死宇文泰?”

    他如此在意宇文泰,我不愿显得怯懦,白白丢了宇文泰的脸面。于是强打精神,同他对视着:“他一世英雄,不会为一个女人折了志气。”

    他看着我,看着看着,突然露出疑惑的目光,仔仔细细打量着我,说:“孤从前见过你。”

    我的心猛的一跳,顿生不好的预感。

    他探下身子端详着我,问:“武泰元年,你是不是在定州?那间花楼下,你同独孤信在一起。”

    我的心啪地一下摔了下去,摔得粉碎。

    这才想起,他曾是尔朱兆的手下。难道那晚他也在场?

    高欢突然间哈哈大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精神都突然好了三分,说:“黑獭竟然抢了独孤信的女人?!难怪多次听到传言,说他们俩不合,原来关窍在这里!”

    被逼到角落无处可藏,只能强打起精神否认:“我不认识独孤信。”

    高欢却得意洋洋,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我,说:“啧啧,真是薄情的女人。那晚独孤信为了你孤身一人和尔朱兆的队伍拔剑相向,连命都不要。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斩剑为红颜。你都忘了吗?”

    那晚他果然也在场。

    我的心中苦痛又澎湃,仿佛有一只手,在上上下下反复写着两个字。反反复复写着,印在心上,滴水穿石。

    这无情的记忆。

    高欢一下子来了精神,从榻上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两步,说:“我有个绝佳的主意。”他看着我,只奸诈地笑着,说:“独孤信跟着孝武帝西奔之后,父母一直滞留在山东。如今他父亲已经去世,只有一个老母孤苦度日。你既同他有旧,不如我派人将他老母接到晋阳来,由你来照顾如何?也算是让你尽一点故人之谊。”

第七十七章大统十五年(公元549年)-秋() 
没几天就要入七月,高欢遣人将独孤公子的母亲费连氏接到了晋阳,送进了我住的小宅。

    他真是险恶,明知道宇文泰和独孤信早有芥蒂,还要火上添油,加深他们之间的间隙。只怕很快,我在晋阳侍奉独孤信母亲的消息就会传到宇文泰的耳朵里。

    然而费连夫人已经白发苍苍,又生着病。人在眼前,我不能见死不管。

    她见着我倒是有几分高兴。像是孤独了许久的人终于遇到故人一般,拉着我的手说:“你可不就是那一年如愿带回武川的女子吗?可是你么?叫”她眯起眼睛,似在搜肠刮肚的仔细回忆,想了很久,舒展眉头笑起来,对我说:“我忘记你的名字了。已经过了太久了。”

    她已经过于苍老,苍老到完全失去了锐气,如一支将要燃尽的蜡烛。那一年,她若也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那还会有后面那么多悲伤的故事。

    “我叫莫离。”我轻轻说。

    已经过了太久了,其实我也早已不是莫离了。

    “对!对!”她笑起来,苍老的脸上布满的那些褶子堆在一起,分外生动。“如愿那时很喜欢你的。他如今在哪里?是他要你来照顾我的吗?他什么时候能来让我看看?”

    我心中酸楚。我在她的心中还是昨天的样子。然而已经那么多年过去。

    流年已被偷换,只剩满目的物是人非。

    如果日子可以从头再来,我会怎样选择?如果不曾去看花灯,如果不曾跟如愿走,如果。

    可人贩子拉住我。如愿拉住我。宇文泰拉住我。几乎泫然。这一生竟半分不由自己做主。

    我强忍住眼底涌出的潮湿,笑了一下,说:“公子一直很挂念您。”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他离家那么多年了。我这个阿母,竟然都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模样了”拉住我的手,浑浊苍老的眼中泛起泪花,问:“他如今什么模样了?家中几个孩子?他生于景明四年,近年也四十六岁了,可显老了么?”

    我张口结舌回答不出。他如今什么模样了?

    大统九年在栎阳最后一次见到他,匆匆一面就过去了。连一眼都来不及深看,怎知他今日风华?

    只得勉力敷衍:“他没怎么变过。总是那样清俊,弘雅。”

    “你同他有几个孩子了?”她看着我。

    我躲着她的目光,低头说:“我同他没有孩子。”

    “啊”她的目光中露出同情的神色。难怪孤身被他遣来东边侍奉老母,原来是因为多年无出,失了宠爱。

    “可怜的孩子。”她轻拍着我的手安慰我,“没孩子也没什么。你瞧,我有个儿子,可又怎么样呢?有子莫如无。”

    费连夫人沉沉在榻上躺下,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暗沉沉的梁,自言自语:“我当初为什么要让他出去呢?我要他求取功名做什么?快要死了儿子都不在身边。有子莫如无啊”

    她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渐渐闭上眼,沉沉睡去。

    我轻轻走出去。外面明媚的阳光一下子晃了我的眼。我眯起眼去看那头顶上的苍翠。时节已经入秋,葱翠的叶子已经露出泛黄的迹象。

    又一年春去秋来。

    蓦地就涌出眼泪。

    我想念着宇文泰,也想念年幼的孩子们。这种想念如此坚实而深刻,满满当当地铺陈在心底,压过一切模糊不清的追忆和怅惘。

    那是我的夫君和孩子。

    在被悲伤的回忆折磨着的时候,只有他们能给我温暖的安慰。

    他们此刻在做着什么?长安的阳光也如晋阳这般明媚招摇吗?

    也不知道高欢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费连夫人的身体原本就已很差,到了晋阳之后,亦是一日不如一日。请来的大夫都悄悄对我说,该准备下寿材了。

    这天是七月初六,费连夫人将我叫到身边,挣扎着从榻上起来,在枕下摸出一枚漂亮的绣囊递给我。挤着满脸的皱纹笑着,神秘又小声地对我说:“拿着。”

    我不知何意,接过来。这种绣囊我亦有一些。都是二品以上品级才能用的金缕兽爪囊。而手中这个,只是五彩丝线绣成,并无兽爪图案,只绣了两朵并蒂海棠。

    她笑着说:“明天就是乞巧节了。可不是你们汉人女子过的节日么?拿这个去对月乞巧吧。如愿他会回心转意的。”

    啊,她竟是为我准备的。在她的理解里,我和如愿的故事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我打开那绣囊的口。里面整齐地插着两枚银针,团着几团五彩的丝线。

    我有些不知所措。竟笑出声来,看着她那张似乎被风干的脸,俄而却泪如珠下。

    她依旧笑眯眯地安慰我:“没事的。你还年轻,又陪伴他多年,如愿他心里肯定还念着你的好处的。”

    她不再是多年前纳姬的仪式上因为听说我的出身而错愕莫名出言尖刻的妇人。她衰朽而慈悲,想要帮助我挽回她儿子的心。

    她不知道,多年的离散已经挽救不回了。

    只以为触动我被冷落的伤心事,安慰说:“我的绣囊很灵的。当年,我就是学着那些汉女,用这个绣囊里的针线对月乞巧。如愿他阿父一生都没有纳过其他女人。”

    说着脸上露出自得又幸福的笑。

    我也忍不住微笑,默默将绣囊紧紧攥在手里。

    世间女子的心愿果然都是如此。她最大的成就,就是夫君一生只守了她这一个女人。

    到了次日晚上,月光如水,银辉满地。深黑色天空中一丝云翳也无。月光太亮,照得周围星光黯淡。

    费连夫人让人将她的榻抬到院子里。她要看着我对月乞巧。

    我便找了一处没有树荫遮挡的地方,先对月焚香跪拜,然后取出绣囊里的针线,对着那清朗月光正要穿针引线,宅院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回头去看,整个人立刻如被一张巨网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他一身皂衫,皂色小冠,乌靴上满是尘土。这一刻在我眼中太不真实,可他风尘仆仆地来了。

    身后跟着同样风尘仆仆的贺楼齐。

    我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再无法控制地上下起伏。可是身体动弹不了;手里举着银针,却忘记了该如何放下。

    他未见到藏身在庭院一隅的月光里的我,只注视着正对庭院大门半躺在榻上的费连夫人,一步步走过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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