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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明音-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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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氛凝住了。

    郭氏一把将她拉过去,说:“金罗又叫错人了。上次不是说好了吗?”又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挤出一个尴尬的笑:“丞相和夫人恕罪。小孩子不懂事,这几日又实在被吓得不轻。”

    金罗被她拽在怀里,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呜呜地哭着,却再不敢出声。

    也许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一时间,四下里从各个荫蔽的角落,三三两两走出一些女人和孩子,见到宇文泰,也都泪流不止。

    都是娇生惯养的,受尽了委屈,惊魂未定。

    宇文泰上前一步,急急问:“见到姚氏和毓儿了吗?”

    郭氏点点头,一指里面:“他们应该在里面。但是姚夫人似乎病了,这两天总听到她在咳嗽,我们又不敢出去。”

    金罗哭得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哽咽着说:“毓儿哥哥也在里面。姚夫人让他出来和我们呆在一起,他不肯。”

    宇文泰连忙吩咐侍从:“去通知骠骑将军和其他将军来这里接家小。先给她们一些水和食物,查看有没有人受伤。”

    然后头也不回抬脚就往里面去。

    我跟着他进去。转过几间屋子,才在最角落的一间柴房里找到了他们。

    毓儿一见我们立刻扑了上来:“阿父!阿母!”

    宇文泰一把将他紧紧抱住。

    才六岁的孩子,死死撑着,没有哭出来。

    “好孩子。”宇文泰看着他,问,“阿姨呢?”

    毓儿伸手一指屋子的角落,眼眶有些红:“阿姨病了。我们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

    姚氏躺在那边角落的地上,裹在一堆乱草中,闭着眼睛,呼吸沉重,面色潮红。

    宇文泰放开毓儿走过去,将姚氏抱起来,抱进怀里,从身后的侍从手中接过水壶,轻轻倒进她的嘴里。

    口中轻声唤着:“碧儿。碧儿。是我。”

    姚氏轻轻睁开眼,一见他,嘴角竟费力地扯出一点笑,哑着声音说:“你回来啦别管我了,去忙你的吧”

    宇文泰一把将她紧紧抱入怀中,一言不发。

    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背,又说:“看你我没事。”

    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根本就不是宇文泰在安慰她,而是她在安慰宇文泰。她像一个安定慈祥的母亲,安慰着怀中惊慌失措的儿子。

    宇文泰,一直在她身上索求的,是不是这种母亲般沉着坚定的安全感?她是他精神的避风港,无论他遇到什么样的风浪,都需要到这个港里休憩,寻找慰藉。

    他们这样的,才叫夫妻吧。他们之间才有真正灵魂的共鸣,彼此珍惜,引颈相交,相濡以沫。而我和他,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有名无实。

    我愿与之相濡以沫的男子,却再无可能了。我和那人,这一生,都有实无名。

    突然觉得心头划过薄薄的凉意,如一袭丝缎凉凉滑过肌肤,伸手却来不及抓住。

    他为什么一定要得到我?明明这个女人,才是真正让他安心的,是他非常非常在乎的那一个。

    他为什么?

第五十八章 大统四年(公元538年)-秋() 
一连数日,宇文泰都没有来聆音苑。白天忙于政事,回来了就去姚氏那里照看她。他事事不假人手,亲力亲为,只差自己拿着蒲扇去煽火煎药。

    我每日去姚氏那里看望她。只见她一碗碗药喝下去,身体却毫无起色。

    如是数十日,时近中秋。怀孕的反应越来越强烈,每日吐得天昏地暗,茶饭不思,觉也睡不好。只好让眉生去找了大夫来。

    因是孕中,大夫也不敢胡乱开药,只开了一些补养安神的药物,让按时服用,或可减轻妊娠反应。

    这晚喝了药,难得觉得好一些,心中又开始烦闷。便让眉生取了琴,在窗前坐下。

    窗外明月孤悬,指尖琴声泠泠。寒月清宵,莫名地,想起了长门赋。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

    昔年汉武帝曾说,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可后来,他只给了阿娇一座冰冷的长门宫。

    猛然打断自己的思绪,又低低自嘲。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怎么竟会想到长门赋。他不是汉武,我亦不是阿娇,更不是卫子夫。

    只是这明月高悬白光如水,让人惆怅罢了。

    人不都是如此么。双手捧着送到面前时,不屑一顾。待到没有了,又开始怅惘。跟爱情哪有关系?

    门外响起一阵沉实的脚步声。

    宇文泰走进来,说:“在那边就听到你在弹琴了。弹的是幽居吗?”

    没想到他亦通晓蔡氏五曲。我有些尴尬,停下手站起身,问:“吵到你们休息了吗?”

    “没有。”他说,“碧儿已经睡着了。”

    我轻轻说:“姚阿姊的身子怎么也不见好要不要给她换个大夫?”

    “我已经安排了。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他伸手掰着我的肩膀,仔细看我的脸,说:“我听说你差眉生去找大夫了?怎么了?这些日子都没顾得上你,怎么瘦了许多?”

    “没什么大事,就是反应太厉害,吃不好,也休息不好。”我轻轻说。

    他一皱眉:“这还叫小事?明儿我差个御医过来看看。”回身过去将窗子关上,又说:“怀着身孕别站在窗口吹风,去床上躺着吧。”

    说着帮我脱下纱衣,将我扶着在床上睡下。自己随即也脱了衣服上来,伸手抱过我,说:“碧儿身体不好,这些日子冷落了你,别往心里去。知道你怀着身子辛苦。”

    “我没有。”我闭着眼睛,心里竟融融觉得被抚慰了一般。

    他自顾自地说:“碧儿十四岁就跟了我,一心一意为我操持打算,又给我生了个儿子。可是多年来,我对女人的心思一直在你身上。对她根本算不上周到。毕竟是有亏于她。”

    是啊,这世间可还有女子会像她一样对待自己的丈夫?用力奉献,毫无私心。

    我抚着他的胸口,问:“她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不爱她?”

    他思忖了一会儿,说:“不,我爱她的。她就像我的一部分,一只手,或一只耳朵。我是这样来爱她的。”

    “我不懂”

    他转头看向我,眼中慢慢泛起无可奈何的凉意,说:“你当然不懂。你并没有毫无保留地全部地奉献过自己。你对感情没有安全感,一直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所以你不会懂。也许这怪不得你,你自小流离失所,看尽人间险恶”

    他转过头去,闭上眼,说:“但是明音啊,若始终只纠缠在男女之间的情爱中,两个人终究是无法长久的。——睡吧,我累了。”

    他的话像一个尖利的凿子,一字一句凿在我心上,生疼。

    窗外风渐渐大了,呜呜掠过,似乎夹裹着远处野猫不耐的叫声。

    我睁着眼,细细回味着他的话。

    他总是比我懂得太多。那双眼,那颗心,仿佛藏着一整个天地的秘密,只偶尔泄露给我知道。可只是这偶一所为,已让我软弱。

    第二天早晨,他临走之前说:“我过两天要还屯东雍州了。你有身孕,就不要一起去了。碧儿身体不好,你留在这里陪陪她吧。”

    他在这场动乱之后仿佛突然顿悟。因为差点失去,他突然感悟到姚氏的可贵。就像空气,平日里摸不着看不到,一刻少了,却要窒息。

    而我的闪躲,也许令他疲累了。

    他毕竟说得没错。终究是我从不肯对他付出真情。是我辜负他。

    我对如愿他说得也没错。我若爱他不顾一切,不管是妻是妾,早就是他身边名正言顺的女人了。

    我患得患失,寻找退路。到最后,却发现根本无路可退。

    这世上到处都是死胡同。前无去路,后无归途。

    他一走数月未归,隔年便是大统五年了。

    姚氏的病一直时好时坏,不见大的起色。我依旧每日去看她一次,同她说说话,也看看毓儿。

    毓儿自那场动乱之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得沉默寡言,连眼神都越来越沉郁。

    郭氏带着金罗来过两次。她已有身孕,小腹微凸,满脸都是即将做母亲的幸福,说宇文泰又将如愿派到荆州去了。

    听她说,如愿在荆州收了一房妾室,写回来的家书中说,如今也有身孕了。

    他已彻底放弃了我。

    一桩桩事情,恍如隔世。仿佛只是一眨眼,我已经完全不认得这个世界。

    我同他那么浓烈地相爱过——

    真的相爱过吗?还是只是我的一场梦?

    都失去了,细细碎碎地流失在时间里,翻找不回。

    大统五年三月,春阳明媚,清风微凉。我在长安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

    宇文泰大约在东雍州事务繁忙。他写来的家书中说,近日和一名叫做苏绰的汉臣聊了很多国家之事,相谈甚欢,颇为投机。

    一直到孩子满月他才向皇帝上书请求还朝长安。

    他抱着孩子一脸的欢喜,不停地伸出手指去拨弄那粉嫩饱满的小脸颊。

    站在一旁的眉生笑眯眯地说:“府里上下都说小公子长得像丞相。”

    宇文泰仔细端详着那张粉粉的小脸,笑着摇头说:“不,像他阿娘更多,跟个瓷人儿似的。”

    我说:“孩子还没有起名字。”

    他放下孩子,对我说:“我早已想好了,叫觉吧。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他抚着我的脸,说:“辛苦你了。这是我的嫡长子,我很欢喜。”他压低声音,轻轻在我耳边说:“我已想好,这孩子不管如何,我都立他为嗣,继承我的一切。”

    心里突然满满的都是温柔。这是一个女人关于人生的全部愿景。殷实安定的生活,疼爱自己的丈夫,被丈夫爱重的孩子。

    岁月将那些少女时关于生活与情爱的梦想都一一剥落。留一个残局,好歹都要收拾。这毕竟还是个人生。那些绮梦落了一地,再也收不拢,碎了也就碎了。

    世事无常,一切设定好的前景转身就化作一堵高大坚实的墙。

    春色委尘,断尽流年了。

    也许春熙楼蒙难那晚,宇文泰早来半个时辰,我们如今亦都甘心得多。

    往事不堪深究。

    不过好歹我有了个儿子。得他承诺,要立为嗣子。更多是给我的保证,我们母子永不会居于人下,仰人鼻息,低人一头。

    他已什么都做尽了。

    我问他:“你去看过姚阿姊了么?我最近也不能去看她,听说她偶尔能起身走动了。”

    他说:“我现在就去看看她。你好好休息。我晚上过来陪你和觉儿吃饭。”

    到了夜里临睡前,他从衣服里掏出一只小木盒递到我面前,说:“去年我们回长安之后,有人从叛军那里缴获了这个。几经周折,才有人认出是我们的婚礼上你佩戴的东西,这才还给了我。”

    我心中一动,接过来打开那盒子。果然是那只金奔马颈饰。

    不禁一笑,细细抚摸着它,说:“总算是失而复得。”

    他笑眯眯看着我,问:“怎么没告诉我丢了这个?”

    我抬头看着他,小声说:“当时家里乱成那样,你心情又不好,我不敢拿这种事来烦你。”

    他笑出声,似是心情愉悦,说:“不敢?你对我还有不敢?如今有了孩子撑腰,更没什么不敢的了。”

    我低头:“我哪有。”

    他伸出手臂抱住我,似是心满意足,在我耳边喃喃说:“明音,我如今再无所求了。我得了你,如今又得了觉儿,已什么都满足了。你尽可对我为所欲为。是我欠你的。”

    我的心底如贲开一眼细泉,温热的泉水汩汩涌出,四下流淌到四肢百骸。全身都暖暖的。

    亦奔涌到眼中,变成了眼泪,流下来。

    他一见,忙伸手来擦,说:“哎呀,才刚满月,别哭啊。会坏了眼睛。”

    我哽咽:“宇文泰,你不欠我的。”

    他一把将我抱住,来吻我的唇,轻声说,“明音,我那么爱你,什么都想给你你别让我失望”

第五十九章 大统五年(公元539年)-夏() 
这一年宇文泰将东雍州的事情都交给了宇文护处理,自己一直留在长安。

    五月间,听说郭氏也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为善。那便是如愿的嫡长子。宇文泰送去了很多礼物表示祝贺,不久,又准了他还朝的请求。

    姚氏的病情一直反复着,时好时坏。有时已可以在侍女的搀扶下载庭院里散散步,有时又只能卧床不起。宇文泰几乎访遍了长安内外的名医,药方开了一张又一张,什么名贵的少见的药材都弄来了,只是不见她大好。

    到了六月间,姚氏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先是连日高烧不退,整个人烧得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宫里来的御医们用尽了各种药方,都没有办法将体温降下去。

    宇文泰心焦如焚,整个人几日间便瘦了一大圈。

    这一日我刚从姚氏那里回聆音苑,毓儿便追了上来,语带哭腔:“阿娘!”

    我回身:“怎么了?”见他眼圈红着,泪眼汪汪,忙伸手将他揽进怀里。

    他抱着我,轻轻说:“我昨天听到齐大夫悄悄同其他大夫说,阿姨恐怕救不了了。”

    我心里一惊。这事恐怕连宇文泰都不知道,却被毓儿无意中听去了。

    连忙对他说:“不会的。阿姨会好起来的。那些大夫们只是做最坏的打算而已。阿姨一定会好起来的。”

    毓儿抬头看着我,说:“阿娘,我好害怕。”

    “别怕。”我抱紧他,“你阿父会有办法的,他会把最好的大夫都找来。阿姨一定会没事的。”

    一边说着,我的心一边沉沉地摇落下去。

    到了第二天,姚氏高烧突然退了,却开始不停地呕吐。吃的食物、喝下的药汁全都吐出来,之后便吐胃液,再之后,又吐出黄色的胆汁。

    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怎么一个好好的人,一场大病成了这副模样,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宇文泰终于暴跳如雷,将几个御医都赶回宫里,又把长安城所有医术好的大夫都找过来,一面下令在各大州县广贴告示,寻找名医。

    在不停地呕吐了三四天之后,姚氏已经形销骨立,瘦得如同一具骷髅,面目中再也寻不着那泼辣爽快的娇俏可人的模样。

    这日艳阳正盛,她自数日的半昏迷中忽然清醒过来,见我在旁,竟一下子认出了我:“明音。”

    声音虚弱,却很清晰。

    我喜出望外,大概那十几位民间的名医会诊之后给出的药方总算见效了。我连忙吩咐侍女去取一碗清粥来。

    她又唤我:“明音,阿泰呢?”

    我在床沿坐下,说:“他还在朝中未归,也快回来了——阿姊想见见毓儿吗?毓儿一直很担心你。”

    她费力地摇摇头,说:“别让他见到我这样儿我想见阿泰。”

    我抬头看看外面的日头,说:“大概还有两个时辰他就回来了。阿姊先吃些东西养养精神。”

    她又摇摇头:“我现在就要见他,不然来不及了。明音,你去帮我找他立刻回来好不好?”

    我见她这模样,心中生出不祥的感觉。她突然清醒过来,难道是回光返照?

    立刻找来一直住在府上的几名大夫给姚氏看看。

    几个大夫出来的时候一个个垂着头黑着脸。

    我的心往下一沉,迎上去问:“怎么样?”

    为首那个摇摇头:“夫人请恕我等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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