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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明音-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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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见了她,满身的血液都在燃烧。真恨不得手中有把剑,也一剑刺入她的心口去!

    一只手轻轻撘在我的肩膀上,又暗暗捏了一下。

    我回过头。

    宇文泰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搭在我肩上。此时垂目看着我,表情冷峻萧肃。

    徐氏看也不看他,扭着纤细的腰肢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目光冰冷而傲慢,说:“真是冤家路窄,我们又在长安见面了。瞧着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身后宇文泰沉着声音说:“我们走吧。”

    虽是简单的一句话,只见徐氏却身子一震,立刻噤了声。

    宇文泰双手负在身后,走在我前面两步远的地方。

    一直走到这兴关街的尽头,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我,脸色肃厉黑沉,山雨欲来一般,问:“贺拔胜上个月刚刚从南梁进了长安就是她?”

    他都知道。姚氏告诉了他。

    我半低着头不愿让他看到我此刻的表情。却咬着牙,直觉得牙根生疼。

    他缓缓说:“我会让你都还给她。”

    我一惊,抬头去看他。他直身站在那里,双手负在身后,方才那一身的杀气渐渐隐散了。

    此时站在春阳里,目光中有怜惜的神色。忽然又隐去,笑着说:“我是真的饿了,买碗素面给我吃总行吧。”

第三十章 大统元年(公元535年)-夏() 
炎夏午后,昏昏欲睡。乳母将金罗喂好之后抱来给我看。她已经一岁,眉目稍长开了些,确实有独孤公子的清俊之色。

    她见了我,伸手来要我抱,口中娇娇唤着:“家家?”

    家家是对母亲的称呼。她已经学着开口说话。

    我笑着将她抱过来,亲吻她柔软的脸颊,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午睡。

    小孩子贪睡,只哄了一小会儿,她就已安静地蜷在我怀中睡着了。

    我将她在床上放下,盖上薄毯。示意乳母在一旁看着,正要出去,却听见院子里一阵嘈杂声。

    我走出去,见院子里一下子多了很多全副武装的兵士,管家正在和他们争辩,吵吵嚷嚷。

    “什么事?”我走上去问。

    管家见我出来,说:“娘子,他们突然闯进来,说要封闭我们的宅院,禁止任何人出入。”

    “为什么?”我大惊。独孤公子在外领兵,为什么突然要封锁宅院?

    难道前方有变?

    这时一个青年将领领着两队士兵,身穿细鳞铠甲,扶着腰间佩剑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他大约二十出头,窄瘦白皙的脸,眉目间和宇文泰有三分相似。

    他走到我面前,双手抱拳对我行了个礼,说:“莫离娘子,在下宇文护,多有得罪了。”

    啊,他是宇文护,是宇文泰的长兄宇文颢的第三个儿子。

    听说他自小正直有气度,很得祖父宇文肱的喜爱。他十二岁那年宇文颢去世后,他就一直跟在宇文泰左右。宇文泰只长他六岁,一直亦兄亦父。

    我问:“出了什么事?”

    他说:“刚刚接到荆州战报,洛阳高敖曹、侯景率军进攻穰城,车骑将军引兵据城迎敌,寡不敌众,已和杨忠弃城南下,投奔南梁了。如今三荆复陷高欢之手,皇上震怒,下令封锁车骑将军府,任何人不得出入,听候发落!”

    他扬着脸,器宇轩昂,一气说完。

    我的脑子顿时一片嗡嗡作响,连双腿亦开始发软。只想着一件事:他落难了!

    宇文泰!我想起他。这个时候,能够有分量请皇上宽恕独孤公子的只有他。

    “丞相怎么说?”我急急问。

    “丞相尚未表态。今日朝议也未到场。”宇文护淡淡地说。

    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表态向皇帝求情?他是什么兄弟!

    “我要见他。”

    宇文护抱歉地一笑:“丞相现在谁也不见。得罪了。”他不再与我多言,转身大声下令:“将车骑将军府围起来,没有皇上或丞相印信,不准任何人出入,也不得骚扰府中任何一个人!违令者斩!”

    “是!”所有士兵回应得铿锵有力,不容置疑。

    宇文护又朝我行了个礼,转身大步离去了。

    我呆立在院子里。午后烈日下,我竟然浑身冰凉。

    管家走上问:“,娘子,现在我们怎么办?”

    我看着他,心乱如麻。

    该怎么办?如此境况之下,家里连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管家叹了口气,说:“唉,娘子能不能想办法去求求丞相?他自幼同将军交好,这种时候,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落井下石啊。”

    忽然间,这全府上下的担子,落在了我一个人肩上。

    我点点头,深一脚浅一脚,失魂落魄地走进内室。

    只有宇文泰能救他。他一定要救他!

    可宇文泰不见我。几日间让守门的兵士传了几次话,都说丞相事务繁杂,无暇接见。

    他是怎么了?他和独孤公子之间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那日在兴关街他用玉牌换给我的镀金铜奔马,连忙到首饰盒里取出来,交给守门的兵士,说:“请将这个转交丞相,他一定会见我的。”

    下晚的时候,兵士进来说:“丞相遣了马车来接娘子,请同往丞相府。”

    我心急如焚,连忙进内室简单装扮齐整,便跟着兵士上了马车。

    到了相府门口,一个婢女走出来,将我引到前厅后的书房。

    我暗暗松了口气。没在一般会客的前厅见我,而是引进了私室,可见他对独孤公子还是有情义的。

    他正坐在桌案前提笔写着什么。那桌案一角放着我托人给他的那只铜奔马。

    听到我进门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来了?”

    那声音清清冷冷,我的心又是一紧。

    他到底怎么了?

    见我不说话,他停下笔搁好,看着我说:“听说你有事找我?”

    吓,竟当什么都不知道!

    我上前一步,说:“请你请为独孤公子在皇上面前求情,不要治他败军之罪”

    他薄薄一笑:“治罪?他如今身在建康,怎么治他的罪?”

    那语气,似是独孤公子与他毫不相干。

    他见我白着脸,伸手取过桌角上的铜奔马,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将它挂在我的颈间,说:“我给你这个,不是用来要挟我的。”

    他面色沉静,无波无澜。只一双眼睛盯着我看,让我的心事无所遁形。

    我手足无措急于辩解:“你一直不肯见我我没有其他办法”

    心里发虚,暗暗想他是不是觉得我在利用他。

    他看着我,退后两步,低下眼睛不看我:“你放心,你们府外的兵士不过是做个样子,不日就会撤走。你和金罗不会受到牵连。”

    我上前一步:“那他呢?”

    宇文泰平静地说:“我朝与南梁不战不和,未缔盟约。我们即使遣使去要人,那边也未必理睬。他只能自己想办法回来。”

    我拉着他的衣袖哀哀求他:“你帮帮他你你得想想办法”

    他脸上泛起沉沉的怒色,一振袖甩开我的手,瞪着我问:“帮他?我怎么帮?我让他去镇守三荆,可他兵败弃城!!”

    ——怒喝一声,压抑已久,如平地惊雷,晴空中陡然乌云翻滚,暴雨倾盆。

    只见他伸手用力扫落身旁桌案上的东西。奏章、纸砚、墨条、笔架镇纸,统统扫落一地。满地狼藉。

    兵!败!弃!城!!

    我吓得往后一退。新研开的墨尽数泼在我的裙裾上,乌黑一片。

    他尤自怒吼:“他是我大魏的车骑将军!虎视天下!!气吞山河!!他怎么能弃城?!!”

    我从未见他如此愤怒过,瞪着双眼,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一般。

    我吓得流出泪来,看着他说:“可他他寡不敌众,已弹尽粮绝,走投无路”

    “他应该死战!死战!!以血殉国!马革裹尸而还长安!!他!他怎么能偷生弃城而去!!他还是那个鲜衣怒马的独孤如愿吗?!!耻辱!!”他用力一拍桌案。一声脆响,如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我的脸上。

    他红了眼,发怒穿冠,用力一挥手,指向外面的湛湛青天:“我大魏的耻辱!他独孤氏的耻辱!!”

    那青色纱衫的大袖带着风疾疾扫过我的脸,一阵凉意。

    他竟那么恨他了!

    “可是他求援多日你却迟迟不发兵救他!!”我咬着牙迸出泪花。

    弹尽粮绝之际,苦盼援军不至。谁又替他想过?

    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腕,贴着我的脸问:“我怎么救?荆州远在千里之外,隔着长江天险!高欢对长安虎视眈眈,我一旦出兵救他,长安就会有旦夕之祸!我怎么救他!!”

    他甩开我的手,转身大步走上三步台阶之上的琉璃榻,斜斜一靠,盛怒未平。

    仿佛怒得疲累了,斜着身子,低垂着头,因为暴怒,他大口喘息,肩膀上下颤动。

    像受了伤伏在暗处舔血的狼。

    屋子里静静地沉默着,只有他沉重的喘息声。

    度过窒息漫长的半刻,他低着声音说:“我是恨他我恨他为了儿女情长,竟如此英雄气短。他是为了你他念着你,不愿就死,宁愿担着这屈辱,再回来找你”

    我从不敢这样去揣测独孤公子的心思,我从不敢去想自己在他心中还能是什么位置。

    可是宇文泰这样说。

    我慢慢跪了下去,伸手匍在地上,往他脚边爬去。身上的纱裙擦着地面,发出好听的娑娑声。

    他抬头,看着我,瞪着眼睛,一脸的讶异,以至于惊恐。

    他一直看着我爬上那几级台阶,爬到他脚边,伸手抓住他的脚,低低说:“若丞相已恨到容不下他,那么,请丞相准我南去”

    “你要去找他?”他沙哑着声音,透着凉凉的悲意。

    我低低地哭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他装饰繁复华贵的鞋子上。

    他一个人在建康该是多么的寂寞。而我独自在长安,又有什么意义?

    突如其来的变故,觉醒了封锁在心底的爱意。我一发不可收拾地,想要立刻回到他身边。

    宇文泰冷笑一声:“你为了他,竟这样跪在我面前”

    我低着头,只是流泪。

    他喃喃道:“可他给了你什么莫离”他伸手来搀我。他拉着我的胳膊,突然沙哑着声音说:“莫离,你跟着我吧。”

    我心中一跳,还未及反应,就觉得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挟持着,眼前一黑,已被他放倒在榻上。

    他欺上来,几乎对上我的鼻尖。

    我害怕:“宇文泰”

    他看着我,轻抚着我鬓边的头发,无限爱怜,喃喃低诉:“你只知道你是他梦里的女人,可是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你亦是我梦里的女人啊”

    骗子!混蛋!见死不救,还想拿这种谎言来轻薄我!

    我使劲挣扎,却被他牢牢压住。

    他的眼神无限哀愁:“他不晓得我也梦到你,所以他不确定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你。而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俩在同一个时间梦到的这个小娃娃一定在某个地方早年我找遍各地青楼,想要在他之前找到你可是怎么想到,你却在那晚出现了”

    “你说谎”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故事猛然撞击着大脑,失去了分辨真假的能力。

    他却像没听到一般:“当晚海口已夸下,事已做下,那么多人在场我只能看着他将你带走你一定想不到,尔朱兆在春熙楼那晚,我为什么会带着那么多人过去我是为了你去的可还是晚了一步,却只能眼睁睁成全你们。我多次劝你嫁给他,有个名分,断了我的念想。”他的手指无比温柔地抚过我的脸颊,看着我,眼神迷离:“墨离,你该同我在一起。我许你庭院葱翠,岁月无惊。我比他更爱你”

    这不是真的我神思混乱。这不是真的。这不能是真的!

    鼻间他的气息越来越浓。他低下头想来吻我。

    我用力推开他,扬手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

    我挣扎着滚落琉璃榻,摔下台阶。

    他静静地没有动。脸上挨了一下,只垂目不语,似在沉思什么。

    片刻,他站起来,向我走过来。

    我瞥见一旁剑架,上前一把抽出宝剑,指着他。

    他是我在这里,除了独孤公子之外最亲近的人。

    可是我却拿剑指着他。

    “宇文泰,你休想!我是独孤信的女人!”我眼中含泪,却不是为我自己。

    他如此心机深沉。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拆散我们?荆州徐氏的诡计同他有没有关系?一时间心中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想起。

    他看着我,看着我手中的剑,双手背在身后,冰冷着声音说:“莫离,你不知道,我和独孤信,早晚是要决裂的。”

    “你们不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吗?你怎么能对他落井下石?”我气愤。这卑鄙小人!

    他说:“政治时局风云变幻。当日他从荆州到陇关来,我们把酒言欢,那时我也不曾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为什么?你们一直交好”

    他冷冷一笑:“交好?他早已对我不满。我毒杀孝武帝,他对我一直心有怨诽。后来我大权独握,他就更加不满。”

    我深吸一口气:“他忠于皇室难道也有错吗?”

    他冷冷一笑:“莫离你不要天真了。你以为若在我的位置上,他又会比我心慈手软到哪里去?他亦不是没有野心的人——或者说,他的心里也有自己勾画出的理想的时代。”

    “你不要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诡诈狠毒。”我不屑。

    他不为所动:“若是太平盛世,我也愿做治世之能臣。可是墨离,我们身在乱世,元氏孱弱无能,天下豪强并起,人人都想逐鹿中原,我要怎么治世?乱世难有忠臣,有德有能者才会拔地而起,还天下一个乾清坤明的太平!”他滔滔不绝,向我讲着他伟大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理想。

    “可你毒杀了先帝,早已扣定乱臣的帽子。”我斜着眼睛睥睨他。

    也许是我的眼神伤了他,他大喝一声:“元修!他不仅无才无能,还和三个堂妹在宫中行**之事!秽乱宫闱!!拓跋氏因他蒙羞!我鲜卑人因他蒙羞!!这种人怎么配君临天下?!墨离,我只能做乱世的奸雄!”

    四下沉寂。

    他缓了缓口气,继续说:“如今贺拔胜也在长安。虽然宇文氏和贺拔氏有通家之好,但独孤信是贺拔氏的旧部,贺拔氏昔年对他最是信赖倚重。贺拔胜虽有大才,但为人志大胆薄,首鼠两端左右逢源;独孤信在荆州部和武川旧部中威望那么高,手下笼络着一大批旧部。若是他们联手对付我——莫离,我会怎样?已到了这一步田地,有些事情,我已不能不做了!”

    我看着他,心中无比悲伤。权力,这绚烂的迷人的权力,他们都为之倾倒为之癫狂,争先恐后地想要跨上权力的战车冲上云霄,去俯瞰天下的风景。

    可是权力,却让自小肝胆相照的两个人,走到了对立面。

    总有一天,拔剑相向。

    我看着他,他的眼被**熏得通红,那俊俏的嘴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的浓墨染成的眉毛——啊,那眉毛断了,被一道疤生生截断。

    ——“眉主兄弟,只怕将来兄弟反目。”

    竟应在这里。

    他看着我,志在必得:“莫离,这天下,我要。你,我也要!”

    “永没那一天!”我丢下剑,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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