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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春深-第2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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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蕊珠视线在孟存清隽的脸上转了转; 侧身举起帕子掩了半边脸笑了起来:“孟大学士在蕊珠面前这般清高严苛做甚?盗得汴京城防图、私刻孟在印章、临摹我舅舅字迹这些事; 不都是大学士亲力亲为的么?”
孟存双耳中嗡嗡作响,身不由己退了一步。她怎会知道!阮玉郎这厮必然是故意泄露给她知道,好让她牵制自己; 也好让她压在阿婵头上。
看着孟存面色由红转白; 又从白到红,张蕊珠叹道:“若不是我从舅舅书房拿出了几封信; 孟大学士又怎能临摹得天衣无缝?你我都得了阮先生的指引; 为的都是官家的大赵江山; 不然——孟大学士; 我张蕊珠何以肯让出皇后之位给你女儿?”
张蕊珠美目流转; 清丽无双的面容上略带怅然。
孟存喉咙里发出两声极其嘶哑的笑声:“臣不明白娘子在说什么。”
张蕊珠淡然地端起茶盏:“大学士不懂无妨,六娘都懂,汴京的赵栩和孟妧也懂。你母亲梁老夫人,你的兄弟也都会懂。”
孟存平静下来,干脆在一旁落了座,也端起了茶盏:“娘子心思玲珑剔透,。臣的前程性命倒不劳娘子操心。”他看着张蕊珠隆起的小腹上笑道:“娘子还是将心思都花在官家和腹中的皇家血脉身上才好。”
这是有求于他了,他所作所为,缜密之极,汴京看得到破绽却绝不会有证据,再者有六娘在,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现在多了张蕊珠这个“证人”要挟于他,只能先虚与委蛇探探虚实,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张蕊珠有求于他,有台阶自然立刻要跟着下:“大学士所言极是。蕊珠并无他意,腹中孩儿到底也要唤六娘一声娘娘,唤大学士一声外翁。左右都是一家人,只盼着大学士也能体恤蕊珠母子,这时局艰难时能给蕊珠指点一条路。”
“娘子嫡亲的两位舅舅,苏瞻虽然不再是宰相,却还是那位信重的大资。苏瞩是户部尚书,你的表哥苏昉也入了翰林学士院,苏家荣宠如旧。就算洛阳失陷,娘子和腹中胎儿必会安然无恙,不知娘子为何要转这许多弯来和臣商议?”
“赵栩杀人不眨眼,暴戾残忍,鲁王死于他剑下,三公主前些时自尽于公主府,也不知道是自尽还是被自尽的。两军对战他杀尽俘虏,毫无仁心。即便蕊珠是苏家的外甥女,可他恨官家入骨,又怎会放过我母子?舅舅原本要来洛阳说和,为的也是保我母子性命,却未得赵栩的允准。”
张蕊珠想起多年前在那家鹰店里赵栩看着自己的眼神,打了一个激灵。
孟存失笑道:“臣何德何能,能左右他的意愿?”
“大学士心里不也跟镜子一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张蕊珠记着晚词千辛万苦打探来的消息,装作轻描淡写地试探道:“大学士和岐王殿下再三恳请陛下将虎符交给枢密院,好方便枢密院调配守城将士,又常去军中慰劳将士,难道不是要献城立功么?”
孟存瞳孔猝然一缩,却仰面哈哈大笑起来:“娘子真会说笑话。闪舞。”
张蕊珠视线落在他脸上,正色道:“立下这等大功,天下皆知,总有万般不是,汴京也只能赏。大学士和岐王殿下真是好谋算。”
孟存搁下茶盏:“娘子想要立这样的功,臣不敢阻拦。”
张蕊珠这才肯定了晚词打探来的消息果然不假,心中有多了三分胜算,便柔声道:“官家不受朝臣尊重,历年来为太皇太后所制,如今无论如何都不会将虎符交会枢密院的。除非城中将士造反——”
“娘娘是要盗取虎符,还是要怂恿军中将士造反献城?”孟存抬手理了理三缕长须,心里已做了决定。
张蕊珠双手轻轻覆盖在小腹之上:“大学士身为男子,只怕不知道天下女子之苦。我为了陛下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只有我和陛下知道。为着陛下,我和养父决裂,甚至对不起嫡亲的舅舅,也舍弃了名分。可是,当太皇太后要杀我时,陛下他竟然——”
她唇角微微上扬起来,凄然笑了两声:“女子为情所困,终究还是一场空。若没有这孩儿,蕊珠也不惧死。可如今——”
孟存眉头微蹙,轻叹了一声。
“若蕊珠盗了虎符交给大学士和岐王殿下,两位可愿上书汴京,允蕊珠大归于苏府,从此做个普通民妇,安然养育腹中孩儿?”张蕊珠轻抬玉腕,印去眼角泪痕:“届时阮先生留给蕊珠的那些和大学士有关的物事,蕊珠当一并交还给大学士。”
孟存站起身来,行礼告辞:“如此便一言为定,臣静待娘子的好消息。”
张蕊珠还有一肚子的话,来不及说,见孟存已掀开帘子出了门,倒是一呆。这孟存看起来不温不火毫无威胁,临到关头倒毫不拖泥带水
***
又过了几日,洛阳城守军的逃兵越来越多,即便下达了多条军令也阻止不住。此时不逃,一旦战败会遭到无情屠杀,还会尸骨无存挫骨扬灰,连转世投胎的机会也没有。到了十月底,一天竟有一千多军士冒死从城头爬下去,被守军射杀了好几百人,依然有半数逃到了西征军大营投诚,被好生安置起来。待听说这些逃兵可以选择留在西征军内作战立功,也可以领三百文钱回乡务农,每夜逃离洛阳的军士更多了,就连一些副将也不免心思松动。
洛阳朝会上从热火朝天地辩论是战是降,到古井无波不翻波浪,也不过是几天的功夫。看起来各部还是在各司其职,但已无人议论城防之事,人人面上都带着一种得过且过的深情,甚至在赵棣看来,他们早就对自己这个“皇帝”绝望了,只盼着赵栩立即攻下洛阳好早日解脱。
他借着逃兵一事狠狠斥责了枢密院和兵部的官员,却不料兵部尚书竟然当朝除了乌纱,跪下自请辞官归田。这一跪,带出了十多个四品以上的官员,纷纷请罪辞官。
赵棣气得浑身发抖,将御案上的玉盏都砸得粉碎。要死一起死,这话终究喊不出来。他坚决不允,直接宣布散朝。
回到寝殿,女史宫人们的神情也是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茫然和恐惧。赵棣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神情,但一日一日,压在他心头的恐惧如大石一般,一天重过一天,他喘不过气来。他知道洛阳成了孤城,那些连连传来的败仗,被赵栩占领回去的城池州县,这些消息总是很快就传遍了洛阳,一定也是赵栩故意为之,要逼他开城投降。
他不愿意。他先是被赵檀压着,不得已地奉承他和赵璎珞,而后又被赵栩压着,即便没有他们,还有太皇太后处处管束。若真的要败,这洛阳城十万军民便给他陪葬!他也值得了。
张蕊珠命人将御膳摆了,亲自取了参汤汤盅,摸了摸汤盅,还微微有些烫。
“五郎,你思虑朝政,又消瘦了不少,先喝了汤罢。”
听到张蕊珠柔美动听的声音,赵棣扭曲的面容满满恢复了平静,他接过汤盅,喝了两口,一股暖流入肚,抚平了他纷乱的心思。
搁下汤盅,赵棣轻轻牵起张蕊珠的手:“蕊珠,赵栩是不会放过我的。我让人安排你出城避难可好?”他将手放到她腹上,猛然一颤,却是那孩子朝他俩的手上踢了一脚。
赵棣又惊又喜,更觉心酸,哽咽道:“珠珠,他在踢我们?”
张蕊珠泪盈于睫,柔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妾身生是五郎的人,死是五郎的鬼,无意独活。你看,孩儿他也不愿意呢。五郎莫要再说这些话伤蕊珠的心了。”
赵棣忍不住轻轻伏到她腹上,似乎能听到一阵心跳声音,不太有力,但真真切切。
张蕊珠伸手揽住他,笑道:“妾身娘儿俩都在五郎身边,五郎当振作精神,洛阳城里粮草充足,城墙高又厚,守上一年半载,世人都知赵栩残暴,总有义士会举旗反他的。”
赵棣紧紧搂住她的腰,却看不到张蕊珠冰冷的眼神中的轻蔑和不耐。
将要入冬了,残月如勾,寒霜覆地,洛阳宫城的巍峨殿阁,在稀落的灯火中肃穆冷然,千年来的古城见证了多少兴亡,眼前的小儿女情怀,不会留下一丝印迹。
夜深人静时,更漏渐残,深宫寝殿内的帐幔内,昏黄的灯光划出的圆弧如刀刃般锋利。
张蕊珠转身看着赵棣睡梦中依然紧皱着的眉头,屏息静待了片刻,伸手探向赵棣枕下,摸索了片刻,停了停,轻轻又缩了回来。
一把长柄玉匙温温的,在她手中发亮。
低垂的重重帐幔被掀开,张蕊珠赤足套上绣鞋,蹑手蹑脚走到屏风外,今夜特地遣开了守夜的女史,但外间还有四个宫女在。她孤身一人,不得不多加小心。
成败在此一举。
351 第三百五十一章()
第三百五十一章
赵棣寝殿的屏风外,临时设了一张长案; 上头还垒着不少等着批阅的奏折和上书; 一旁雕着山水峦纹的楠木橱柜; 。
张蕊珠屏息静立了片刻,忍不住转头看向屏风内; 侧影投在橱柜门上; 紧张的下颌绷出了一条不太自然的曲线。
寝殿内悄无声息; 她方才似乎觉得屏风内的帷幔动了动,等了会儿; 自嘲做贼心虚大抵都是这样疑神疑鬼,但额头已渗出了一丝冷汗; 手足冰冷。
又停了片刻,她伸手握住那瑞兽门环,轻轻拉开柜门。
最上层的搁架上; 一排金黄色隐隐反射着灯光; 自从太皇太后薨逝; 司宝女史奉旨将全套玉玺印宝都收在此处。
张蕊珠踮起脚; 那从枢密院调来的半块虎符应该是个不大的盒子。她伸手摸索过去; 将上头最小的盒子取了下来; 又凝神静听了片刻; 悄声走到案边,小心翼翼地放下; 解开金黄色印有朱红团龙纹的布帛; 露出里头上了锁的碧玉虎纹盒来。
两滴汗从她鼻尖坠落; 玉盒上多了一团水珠。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抹了去,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那柄玉匙,轻轻地咔嗒一声,玉锁开了。
张蕊珠抬起眼,紧盯着屏风内,依稀可见帷幔低垂,毫无动静。今晚的汤里,她特地安排御厨和御药加了安神的药,为了让赵棣能好好睡一觉。赵棣还夸她贴心,想得周到。
玉盒打开,张蕊珠心头一阵火热,背后也出了一身汗,手指触及盒中那半边青铜卧虎,沁凉逼人。
她掏出丝帕,将半边虎符裹了,放入怀中,又将玉盒关闭,锁上玉锁,包好布帛,放回原处,做完这些已有些气喘吁吁,扶着柜门深吸了两口气,。
殿外伺候的宫女听到银铃声,赶紧轻轻推开寝殿殿门。晚词已带着两个内侍抢在她们前头进了寝殿,稍后又退了出来,吩咐替张娘子去备一碗火鸭丝粥来,又安排宫女进去添灯油换蜡烛。
忙了大半个时辰,张蕊珠靠着罗汉榻用完了一小碗粥,又洗漱了一番,这般折腾,帐幔里依然毫无动静,平日警醒的赵棣睡得死沉。晚词进来在她耳边悄声回禀了几句,张蕊珠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看看更漏,眼见要四更天了,挥手让众人退了出去。
衣架横杆上的藕色披帛,因门开门关轻轻荡了两下,繁密的粉色芙蓉花纹跟着动了动。
修长的手指缠住了披帛的一端,无声无息地将那芙蓉花扯出一片花瀑,落在了地面上,飘飘荡荡地到了罗汉榻前,又慢慢升了上去。
案几上的定窑冰裂纹茶盏悠悠泛着润泽的淡蓝色,白色茶沫早已消退,深碧的茶水中浸入了半朵芙蓉花,转瞬湿成了深粉色,跟着另半朵也变深了。
紧握着披帛的手有些颤抖,茶水一涨一落如潮水,不多时浅可见底。张蕊珠侧身坐在榻沿,披帛软软地搭在案上,案几的木面也湿了一块。
“你再恨我,我也没法子。”张蕊珠咬了咬牙,站了起来,将披帛一剪为二,那湿了一段的披帛缠了几缠,被她牢牢捏在手里。
赵棣依然蹙着眉头,发丝散落在枕间,双手交叉放在胸口。
张蕊珠将床头的银铃解下,放到脚踏下头,把披帛的另一端慢慢穿过赵棣颈后。
她习惯睡软枕,赵棣却喜欢睡硬枕,间中的空隙大,披帛穿过去,绕上两圈,他毫无知觉。她心里又酸又疼,眼泪掉在赵棣手背上,他也毫无知觉,将他手腕也缠住打了好几个结,芙蓉花开在他胸口,。
握紧了披帛交叉后的两端,张蕊珠闭上双眼,想起那夜在延春殿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他不是不舍得她的,只是被她那段话说动了,是明白杀了她也于事无补。
她待他至少有七分真心,可他待她能有几分?
她猛然站了起来,后退两步。披帛如弓弦一般绷紧。
睡梦中的赵棣惊醒过来,还以为在做梦,双手在空中乱抓了两下,手腕也动不了分不开,想死命抓住披帛往外拽,湿了的披帛如毒蛇一样深陷入他颈中,他胡乱抓了几下,毫无空隙能插入手指。
赵棣死命挣扎着,双腿乱蹬,头往床栏处靠近,床剧烈摇动起来。他转过眼,转瞬死死盯着满面泪痕的张蕊珠,想开口,舌头已经伸了出来根本缩不回去,没气了,他吸不上气。
可是蕊珠为何要杀他?赵棣不明白。
赵棣如离了水的鱼扑腾着往床外倒。披帛微微荡了下来,似有一线生机。
外头火光摇荡,人声骤然鼎沸。殿门被撞开。张蕊珠吓得失魂落魄,手中不知该下死力还是松开来。
赵棣喘着气,抓住披帛想扯松一些,脑中一片空白。
“救驾——!救驾——!”
张蕊珠浑身颤抖,手中披帛无力坠落在脚踏上。赵棣砰地跌落在脚踏上,那湿的披帛依然毫无松开的迹象。
岐王三步并两步冲了进来,手忙脚乱地替赵棣解松披帛,不想披帛缠了几缠,又交叉又有打结,竟然怎么也解不开来。余人慌乱中皆不敢上前,只将寝殿屏风内外挤得水泄不通。
禁军和内侍扭住了跌坐在一旁的张蕊珠,面面相觑。盛宠于一身的贤妃怎么会刺杀官家?偏偏他们皆亲眼所见。
张蕊珠泪眼婆娑中看向屏风外。孟存身穿官服,正静静凝视着她,眼中带着一丝嘲讽。
尔虞我诈,她大意了?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有杀赵棣的心思
“殿下,用刀或剑吧。”孟存沉声道。这才有禁军指挥使如梦初醒,拔刀倒递给岐王。
“我哪里行,你来!”岐王转头怒喝:“还不快些动手。”
碎裂的披帛散落一地,赵棣静静躺在岐王臂中,内侍们将他抬回床上,医官们闻讯而来,各种施救。
许久以后,众宰执和各部重臣接了信均匆匆赶至寝殿外候命。又等了半个时辰,四位御医官跪下请罪:“陛下窒息过久,臣等无能为力——山陵——崩!”
岐王和孟存视线相碰,各自垂眸不语。孟存松了一口气。
“诸位相公!殿下——东城南城的守将开了城门——敌军已杀入城中!”
半晌静默后,殿中大乱。
***
天色苍茫,日光似乎穿不透厚厚的云层,洛阳宫城上已换了旗帜,西征军的将士们精神抖擞地清点着马面楼里的兵器和防卫之物。一旁近百洛阳守军早就卸甲弃械,贴着城墙站着,丝毫感觉不到日光的温度。
从城内再度转回城门出的传令军士大声喝道:“皇帝诏曰:归顺者活——抵抗者死。不得扰民——违令者斩!”
站得腿脚发麻的洛阳守军中有人慢慢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头还在,命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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