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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春深-第2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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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苦笑道:“可是她是个那么好的女子,逆来顺受,万事都当成是她的错。被市井无赖纠缠,她怪自己的长相。她哥哥为民除害,她怪自己没拉住帷帽害了兄长。官家看中了她,她怪自己没有早日毁掉惹事的美貌。”
刀尖和枫树下的一地光影似乎都颤了颤。九娘停了停,又道:“她入了宫,再也没有人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着了,没有人将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没有人在意她。在宫里被欺负,她怪自己没学会她兄长的一点点本事。六郎被欺负,她怪自己不会讨好太后和帝后。阿予被推下水,她怪自己没有看好她。就算再恨你,只怕她还是会怪自己。就算她心里有过谁,她也只会怪她自己。”
高似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握刀的手青筋突出,指节发白。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九娘淡然道:“你的错,为何要她付出性命去赎?”
高似慢慢站了起来,和枫树下的孟在对视了一眼,抬起手抱拳行了一礼。
“多谢妹子指点迷津。”高似的声音低沉,稳稳的。
九娘凝视着他:“对不住。”
“我心甘情愿。”高似忽然笑了开来。
***
赵栩和赵浅予频频回头。赵栩一声不吭,赵浅予却死死攥着九娘的手:“他真的不会害我娘么?”
九娘搂着她的肩头往外走,柔和又不容置疑地道:“放心,我保证。”
赵栩停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拉过赵浅予:“去吧,让女史给你收拾一下。娘要是醒了,可不要被丑八怪吓到。”
槅扇门轻轻地掩了起来。
高似的眼中,只有榻上的女子。那扇门以外的一切,和他无关了,和他们无关。这里,只有他和她。只可惜她不知道。和那夜一样。
但她不会再错认他为孟在了。
高似无声地笑了起来,浓眉舒展,双眸放光。他坐到榻边,却不敢伸手去碰一碰她。
起初是压抑着不敢想,后来是没法不想,最后是无需再想,她的声音笑貌已经融入他骨血之中。他所想的是如何能把她们母子三个弄出来。他会如何待她们才令她们能接受自己。
“素素——”
他终于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左肩,被阮玉郎那样捏着,肩骨不知道碎了么,医官没有多说,层层纱布包着的地方,他一碰,指尖如被火炙,立刻缩了回来。
“素素——”高似留意到她鬓角有了几根银丝。
“都是我高似的错,是我害了你。”低沉的声音很稳,很厚实,穿过陈素的耳,透过无边无际的黑,像阵阵的雷。
是的,都是你的错,是你害了我。往深渊缓缓而行的陈素,陡然停住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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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9 第三百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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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章
“是我的错。`乐`文``。”高似斩钉截铁地又重复了一遍:“是我一厢情愿痴心妄想; 才害苦了你。”
他心中苦涩无比; 口中也发苦,隐隐的血腥气透过后牙槽冲入鼻腔。
这句话在黑暗中不断回想。陈素回过身; 那来路的一片漆黑中突然爆出米粒大小的光; 忽明忽暗,幽幽似在召唤她回去。
她当然恨他,可是更恨她自己。
一厢情愿?她何尝不是。痴心妄想,她同样也有。若没有心魔; 为何会有那糊里糊涂的一夜。她若离开人世,六郎再无掣肘; 她也无需被那样的耻辱羞愧夜夜折磨。她怎么被欺负都能承受,因为她有错在先。出家修道; 对她而言求之不得; 远离红尘,她方能安心。
等明白那夜的男子原来竟然是高似后; 若非六郎未归; 她那天便会了结残生。即便她再诚心侍奉道君; 她拼命念经,她努力打坐; 可都没有用; 她时时刻刻被那可怕的事实压得喘不过气来。她自被诬与高似有染后; 愤怒过,痛恨过,委屈过; 忽地发现她不是被诬,那人也不是无中生有,而是她亲手做下的一笔糊涂账。天下之大,再无她可容身之处。她的错她的罪,她过不去。
陈素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此刻想来,就是这个说话的男人,他的一厢情愿也是因她糊涂才起,才会这般纠缠不清。她害了他,他反噬她。
“我心存贪念,被阮玉郎利用,害了你,也险些害了六郎的性命。”高似语速缓慢而坚定:“那夜你喝醉了,是我乘人之危,今日我便以死谢罪。”
高似停了停,见榻上的女子依然毫无动静,又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多说几句,你莫要嫌烦。”
陈素心中天人交战,看着来路的那幽幽一点亮光,想走回去几步。他要以死谢罪?他罪行滔天,杀人无数,破秦州,俘元初,令兄长一家背上污名,更害得六郎和自己还有阿予险些丧命宫中。他当然比她更该死。偏偏她生性温柔,想到这个洗心革面的男子要死在自己眼前,恨意满满的心里又有一丝不忍和别扭。
深渊中似有一股力量在拖着她。活着太难,她总是累赘,她拖累兄长,拖累表哥,拖累六郎和阿予,她没有力气再撑下去。她也不知道是要他死,还是不要他死。
“我娘原先是女真族的贵女,被契丹人抢了去,做了那人的姬妾,生下了我。”高似目光落在陈素苍白的面容上,她和母亲截然不同,他母亲始终是一把利刃,烈火也溶不化她。可陈素却是一团轻云,随时便风吹云散。
陈素一怔,她听说过他是契丹贵族耶律似,因灭族之仇才投奔外祖和舅舅。
“契丹人的姬妾不算是人。”高似口气淡然,似乎说的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只是一个东西而已。那人时常把她送给其他人糟蹋。我身上流着女真人的血,也不算耶律家的人,只能算是不用花钱买的奴隶。”
陈素打了个寒颤,这种不受重视被凌辱的感觉,她深有体会,可这人和他娘亲,也不免太可怜了。
“我娘想方设法用她自己给我换来了弓和箭,后来还有刀、枪。还有愿意指点我的男人。”高似有些怅然,这些痛苦无比的回忆,他从不去想,此时告诉陈素,却已云淡风轻了。
“她逼着我习武,若我做得不好,她会用鞭子抽我。”高似的声音柔和起来,似乎儿时那些疼痛反而是最温馨的记忆:“可是她也会亲自给我上药,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药草,就是院子里的野草,她嚼烂了就那么涂在伤口上。那时候她会说一些女真的事,终年白雪皑皑的太白山,天池很美——”他曾经想带着她在天池边住下来,再也不问世事
“我娘要我发血誓,要杀了我生父,灭了耶律氏,亡了契丹。”高似轻声笑了笑:“结果我还没来得及动手,我祖父便获罪举家逃来大赵,投奔蔡京后反被他拿下,送回契丹,合族只有我这个奴隶得以逃生。”
“当时我年纪还小,不会说大赵官话,又怕泄露了行踪,在汴京东躲西藏,险些饿死。”高似伸出手,停在陈素脸颊旁,最终虚虚地悬空着不敢动。
“你于我,有一饭之恩。”高似棱角分明的脸上更加柔和。
“后来,我跟着你,到了西城,想法子做了你邻家的仆从。”高似柔声道:“我这一步错,步步错。可若回到当年——”
高似顿了顿:“我还是会这么做。”
陈素咬着牙往回走了两步,那米粒大的光点变成了碗口大小。他怎么敢这么说!
高似一瞬不瞬地盯着陈素微微颤动的手指。
“我生下来,便是个谁也看不起的杂种。长大后,是背负着血誓要报仇的完颜似。在大赵跟随苏瞻后,是寻找机会灭契丹想要三分天下的高似。雪香阁一夜后,我是女真的叛徒,契丹的余孽,大赵的仇敌。——可只有那一夜,我才是我自己。我是错了,可我不想改。”高似轻声道:“有你在,有六郎在,我死而无憾,只是你得好好的,六郎和九娘还要大婚,还要生子,阿予还要嫁人,你虽已出家,却放不下他们几个,为何不留下来看着他们?”
陈素眼前碗口大的光亮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渐渐像一条通道。身后那极重的拉扯终于没了,她拔足飞奔。
他错了,错得离谱。六郎不是他的孩子,她要亲口告诉他,六郎清清白白的,是大赵皇子,是先帝血脉,根本不是他的孩子!
***
偏殿中传来低低的一声惊呼。
赵栩立刻推门而入。九娘赶紧让惜兰去请院使前来。赵浅予扶着门框,跌跌撞撞地跟了进去,不由得也惊呼起来。
高似盘膝坐在罗汉榻前的地面上,面如金纸,口中渗出鲜血。榻上的陈素睁开了眼,看到赵栩,手指动了动,指向高似,泪流不止,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院使、医官、女医匆匆鱼贯而入,都吓了一跳。院使赶紧给陈素把脉,片刻后松了一口气:“启禀官家,真人内伤需调理半年,外伤却无大碍,脉象较先前好了许多,死志已消。
医官拱手回禀:“高侍卫心脉已断。微臣无力回天。”
赵栩慢慢蹲下身子,搭在高似腕上,黑曜石般的眸子深不见底,看不出悲喜。
高似勉力弯了弯唇角,心里十分平和欢喜。阿玞妹子说得对,他能救她。她也许想起他来了,也许她不想他死。他有过她,还有六郎,这一世不算白活。
千山他独行,不必相送。
九娘凝视着高似的背影,和那慢慢低垂下去的头颅。他和阮玉郎,何其相似,又何其不似。同一条路,都是死路。他们拼力抗争的命运,看着都已经由他们自己主宰了,可最终还是徒劳。只是,高似之死,较之阮玉郎,让她多了一份无奈的悲伤。
陈素怔怔地看着高似,她还没有告诉他六郎的事,似乎永远也不需要告诉他了。
日头漠然地挂在半空中,生或死,它皆无动于衷。至于世上那些咽露秋虫舞风病鹤之情,更不在它眼中。
***
京师自八月十六的宫变后,二府诸相不敢怠慢,张子厚更是雷霆手段,连接罢黜捉拿了近百官员,牵连入狱的家眷近两千人,诏狱和大理寺牢狱人满为患。过了两日后,荣王赵梣脱险,皇太后下旨赦免了涉案犯官家中女眷四百七十三人。那不愿没入官中成为官妓而自尽身亡的五十一名女子,也被下旨赦了罪,允许三族外的亲戚将尸首认领回去好生殓葬。一时间京中官员人人自危。
八月底,郑州太守弃城而逃,百姓大开城门,争相迎接王师。赵栩在郑州整顿人马两日后,兵分两路,一万重骑驰援大名府,集结了余下的三万兵马,即将发兵洛阳。
此时的洛阳,无花可赏。伪帝赵棣虽然每日早朝,却惶惶不可终日。暗地里寻找皇后一事,只有太皇太后还惦念着。朝中众臣,从七嘴八舌各种谏言,到如今噤若寒蝉无本可奏,似乎只是躺在砧板上的鱼肉,只等着赵栩大兵攻城后任他屠宰。
阮玉郎、高似的身死,已被汴京都进奏院公布于天下,罗列出的罪状十分细致。张蕊珠在洛阳宫城中也得了消息,又惊又疑又怕,见赵棣越来越颓废,下朝后常对着空洞无物的奏折发呆,夜里更是喝酒喝到吐才肯歇息,她心里焦急,反而往延春殿跑得更勤快。奈何即便六娘不在宫里了,太皇太后依然十分不待见她,去十次才见得到三次,若没有钱太妃当中斡旋,恐怕只能见上一次。
得知郑州太守弃城而逃,赵棣这日一直不曾回大内,留了宗室亲王和宰执们商议如何守住洛阳。
340 第三百四十章()
第三百四十章
是夜; 有星无月; 秋霜已降。35xs洛阳宫城持续了近一个月的混乱,并无好转; 原本皇后孟氏在的时候; 大内虽不兴旺; 各司倒也按例运作。六娘被掳以后; 赵棣手书由贤妃张氏代理后宫诸事,却被太皇太后搁置在旁; 仍由延春殿两位尚宫主事。
宫内七百多宫女内侍; 有消息灵通者; 打听到战事不妙; 心慌慌欲出宫返家; 四处托人求路;有那坐井观天; 只想讨好张蕊珠和那未出世的皇长子或皇长女的,暗中给延春殿施绊子;一心忠于太皇太后看延春殿眼色行事的倒成了少数。倒是钱太妃; 两头安抚劝慰,勉强维持着宫中的体面。
张蕊珠在赵棣寝殿中; 让人温了酒; 备了醒酒汤; 久等他不归; 反而等来了延春殿的孙尚宫。
“娘娘宣召,还请娘子移步。”孙尚宫垂首敛目; 语气淡然。
昨日张蕊珠前去请安还吃了个闭门羹; 钱氏陪着她在苑里赏了半个时辰的桂花; 好生安抚了一番,今日却宣召她去延春殿。召无好召,张蕊珠为难道:“娘娘宣召,妾身本该前往。奈何官家再三交待,要妾身留在这里等他回来——”人却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孙尚宫眼皮动了动,张氏竟敢如此拿乔,难怪近日里尚书内省也敢拖拖拉拉阳奉阴违了。
“娘子放心,秦供奉已经去前朝请官家了。”孙尚宫唇角扯了扯:“若是娘子比官家还要金贵,臣这便回去复命。”
张蕊珠笑着搁下手上的汤盅:“孙尚宫折杀妾身了,请待妾身换件衣裳罢。”
孙尚宫眉头跳了跳,一介妃子,衣裳却放在了官家寝殿之中
张蕊珠进了屏风后头,才觉得手有些发抖,低声让晚词去打探赵棣是不是去了延春殿,磨磨蹭蹭选了好一会儿发钗,出去见孙尚宫神色如常,略松了一口气,扶了抚微微凸起的小腹,搭着贴身女史的手上了肩舆。闪舞。
太皇太后一贯节俭,延春殿里只亮了大殿中的琉璃灯,并未燃香,看起来有些阴森森的。张蕊珠下了肩舆,晚词匆匆赶了过来,低声道:“秦供奉正等着官家呢,御辇已经备好了,奴留了潘女史在那里候着。”张蕊珠不动声色,轻轻点了点头,跟着孙尚宫穿过大殿,进了后寝殿。
寝殿里八个宫女分列两排,见到张蕊珠躬身福了福。重重帷幔低垂,两盏琉璃立灯从屏风后透出光来,里头一点声音都无。在屏风外站了片刻,也不闻太皇太后出声,张蕊珠已有些腰疼,心里不由得有些愤然,这种寻常人家婆婆磋磨媳妇的招数,堂堂皇家也好意思使出来,也不看看她还怀有身孕呢。
又等了一会,两位医女抱着药箱躬身退了出来,身上的艾草味熏得张蕊珠皱了皱眉。她们对张蕊珠行了一礼,才对孙尚宫低声道:“娘娘已醒转过来了,并无大碍。”
张蕊珠一怔,听这话似乎方才太皇太后晕过去了
“进来吧。”太皇太后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转过屏风,里头艾草味道更浓,张蕊珠垂首行礼问安,静静站在一旁,只盼着赵棣快些来。
太皇太后视线落在她小腹上:“如今几个月了?”
张蕊珠柔声应道:“禀娘娘,快五个月了。”
太皇太后眼角的皱纹动了动,默然了片刻。寝殿之内静悄悄的,外头传来槅扇门轻轻关起的声音,张蕊珠眼皮剧烈跳了起来。
“可惜了。”
张蕊珠如遭雷击,几乎回不过神来,猛然抬起头,却见太皇太后一脸憎恨地盯着自己。闪舞。
“娘娘——?”张蕊珠踉跄着退后了两步,被身后的两位女史一把挟住。
太皇太后冷然道:“张氏勾结朝廷重犯阮玉郎,毒害先帝,罪不可恕。现畏罪自尽,母子双亡。死后着贬为庶民。”
“娘娘!——五郎——五郎——!”张蕊珠死命挣扎,放声高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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