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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战争-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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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旦故作深沉,正要点起支烟,人群外伸来只粗壮的胳膊,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才一眨眼工夫,就反了天啦?看我不把你捆在床上,你信不信我做得出来,让你拉屎撒尿都沤在床上,嗯?你信不信?”

麻子妹横着眼将他揪出来,见他鼻子乱糟糟的一团就撒了手,指着他的鼻子喊:“你要是不想要它了,咱就一刀切了,打不死鬼子你也能吓死两个……”

老旦自知理亏,只能堆笑哄劝:“妹子莫急,这鬼子骂俺隔壁的上校,你没见他多嚣张,林上校都被骂得走出来了,都用输液瓶子砸他了,俺憋不住了才揍这兔崽子。”

头顶传来另一个护士的喊叫:“璐颖快上来,林上校不行了!”

众人大惊,老旦等人也跟着跑上去。门口挤满了人,医生护士忙个不停,有人在为他做人工呼吸。地上满是沾血的纱布,病床上垂下一只胳膊,林上校死握着拳。麻子妹奔上前去,替下没了劲儿的护士,帮他人工呼吸。老旦等人屏息看着,一直看到医生们放弃,看到那拳头松成手掌。麻子妹累得一头汗,汗泪滚满胖乎乎的脸。老旦心中酸楚,默默地立正敬礼,军官们都走出来,无声地在楼道敬礼。老旦想起这半个多月和林少校的趣事,想起他给自己那些信任的微笑,想起刚才他那奋命的行走。他其实早就和弟兄们死在战场上了,这是个不想活下去的人,今天,他的战士们会在阴间列队迎接他的检阅。

“不被鬼子气那一下,说不定就能活着了。”二子道,“早知道这样,就该半夜去弄死那鬼子。”

“死的总是好人……”老旦叹气道。

林上校抬走了。麻子妹坐进老旦屋里发愣,弟兄们知趣离开,二子却赖着不走,被老旦揪着扔了出去。

“俺费了这么大心思,就这么死了……”麻子妹抽泣了,“俺就走了这么一会儿,他就死了……”

“妹子,这是命……”老旦慢慢坐下,轻声说。

“嗯,俺知道,这都是命……”麻子妹擦着眼泪,撅着厚厚的嘴唇,脸上痘子互相挤着,像丢了糖果的孩子,“俺就怕有一天,俺哥也成了他们这样……看得越多,心里越怕,嘴上骂他,可他一走,俺连觉都睡不着,一做梦就是他浑身是血地抬进来,俺怎么救都不管用。”

老旦有些怔然,一下走了神,翠儿每天不也会是这个样?麻子妹见他木头一样,就咧着嘴骂道:“你这山沟里来的灰鬼,就不能给俺说两句好听的?”

老旦被这一骂,便回神道:“原来你会说河南话啊,俺还以为你打小就不会说哩。”老旦夸张地揉着耳朵。

“俺咋不会说?来了这几年就能忘了?俺哥让俺来上医校,说这边是大城市,见了世面才能长出息。说城里人说的都是正经话,咱们那儿的话……不上道儿。为这个俺还哭了一鼻子……都是俺哥,让俺在这大城市受这份八杆子打不着的洋罪,不让俺在家陪老爹老娘……都是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男人,这么喜欢当英雄,屁!”

老旦突然想起了在黄河岸边,麻子团长在河边痛哭下跪,心里登时一揪。这麻子妹还不知道她家已被大水冲了个稀里哗啦,老爹老娘说不准都冲大海里去了。老旦忙琢磨换个话。

“俺哪是啥英雄?就是一个连子弹都不待见的,和鬼子拼刀,他们都懒得瞧俺,这么着才活下来哩。”

“你跟俺哥多长日子了?”麻子妹擦着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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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半年了呢,是他手下的人把俺从村里抓来的。”

“哼,俺就知道,那你干吗不跑?”

“那哪成?可是来打鬼子,是大老爷们该做的呢……”老旦做作地挥了下拳头。

“别瞎扯了,跑不了是吧?看你那样也不是个能愿意抗日的。”

“俺咋不是?俺这一下下的可卖命了。”老旦说着就脸红了,“记得小马河那一仗之后,你哥给俺挂牌子……哦,就是军功章,挂了牌子,还打了俺个嘴巴子,给俺讲了一通道理,俺就记住他了,这可真是个抗日不含糊的军官哩……”

“他凭啥打你哩?”

“他给俺戴军功章,不留神别到肉里去了,然后捶了俺一下,俺太累,就倒了,他看俺好像不是能打仗的料,给俺几个嘴巴子长长胆气,还给了俺一把鬼子军刀,就是这个。”老旦摘下刀伸到她眼前,“你别看这刀已经断了,可它已经救了俺好几命了。”

麻子妹眼都不抬,老旦就又挂上去了:“你哥平常总来看你么?多久来一次?”

“俺才不稀罕他来看俺呐!他死他的去!他觉得自己有胆就天天炸鬼子坦克去,就是装回一麻袋军功章来,俺也不稀罕!不当吃不当喝,也不能换药换大洋。”

“妹子,你咋能这样说你哥哩?他是个军官,俺和兄弟们都服他,战场上的事儿你可能不晓得,你哥这样的汉子是咱们的主心骨,没有你哥这样的人,俺们就是一帮稀松汉,哪顶得住鬼子?”

“那咋了?那他就让人家待在阵地不能动弹,眼见着鬼子就要占了阵地还不许撤,就是为了保个命……保个命不也是为了继续杀鬼子?怎么就是逃兵了?不给军功也就算了,凭啥还要再数嘚他?为国就一定要捐躯吗?当大官跑得都快,就让他们打掩护当炮灰,这是什么理?”

麻子妹发作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恶狠狠撕着一卷胶布,眼泪又要下来。

“妹子你别难过了!别哭……嗨!你哥带兵打仗,这个……不容易哩!俺们守战壕也这样,鬼子太恶,俺们一条沟里也活不下几个,死得就剩三两个了,你哥也没让撤哩!不是他心狠,这就是他说的……战争呢,打仗哪能轻易撤退的?你男人是军官,别管什么原因,只要没有命令就带头跑了,这就是不对,军令就是山呐,你不能怪你哥……抛开这事儿,他可疼你了,可和你贴着心呐……你稀罕那军功作甚?要是高兴,把俺的奖章都拿去,俺这里好几个呐,挂在腰里还扎烘烘的碍事儿呢!”

老旦从墙上的包里掏出五颜六色的章,有几块是自己的,有几块是从牺牲的战友身上捡来的。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些精致好看、将来可以哄老婆孩子的玩意儿,能让这妹子略感慰藉,全给了她又怎的?

“谁稀罕你的破章!攒多了你打一个尿壶去!”

麻子妹粗手一挥,那些章飞了满地,她气鼓鼓出了病房,将走廊踩得咚咚的。满脸堆笑的老旦晾在屋里,想骂她一句,又觉得可怜。麻子团长那脾气,决不会因为是自己妹夫就护短,没亲手毙了他已经是给面子哩。老旦收起它们,愣愣地看着这些小铁牌子,竟忘了哪个是自己的,哪个是别人的。

一周后,全城都在流传着撤退的消息,各条道路都挤满了西去的人潮。医院里的人也走掉不少,冷清得有些闷。去麻子团长那儿帮忙的海涛开来辆卡车,告诉老旦团长下了令。老旦立刻召集弟兄们悄悄准备,决定连夜出发。他在院子后的梧桐树下找到看着一窝蚂蚁的麻子妹,旁边蹲着拿着半个馒头的二子。老旦说了她哥的决定。二子腾就站起来,麻子妹却一动不动,只轻声问她哥走不走?老旦只能摇头说不知。麻子妹给蚂蚁窝放下一堆馒头渣,一声不吭上了楼。弟兄们早就收拾好了,大包小包装了半车。他们还劝两个都是孤儿的护士同走,一个叫小甄,一个叫小兰。麻子团长给的路线远离大路,将经过长沙外围到湘中的黄家冲,那儿有麻子团长的老上级黄百原。

老旦没料到麻子妹将自己关了起来,竟是死活不走,众人甜言蜜语,老旦威逼恐吓,她反锁在房里就是不出来。老旦知她是不愿离开她哥,急得抓耳挠腮,眼看不少人探头疑惑,老旦怕坏了事,揪过二子和陈玉茗说:“砸进去,绑了!”

鬼哭狼嚎的麻子妹被二子扛着上了车,小甄和小兰急忙又搂又抱。看到姐妹们也一道走,行囊都帮自己收拾停当,老旦撅着嘴在后面瞪着眼,麻子妹终泄了劲,脸上麻子一挤,扎在小甄怀里大哭起来。老旦看着心烦,大手一挥,这一车人就开拔了。刚刚打开大门开车去,一大群人就涌进了医院。老旦惊讶地回头,那些人踹开所有的门,哄抢着剩下的药物和什物。人群里有兵有警有匪也有百姓,那劲头比向鬼子阵地冲锋不差,而更多的人还在涌进去,医院大铁门轰然倒了,可是挤倒的。大门洞开,砸声四起,人群疯一样涌进去了,老旦知道,这一场战败又是苦难的开始了。

本来七个兄弟,消息走漏加上弟兄们色心不甘,竟多出四个,一车人是老旦、二子、陈玉茗、大薛、海涛、杨青山、梁七、朱铜头、麻子妹、护士小甄和护士小兰。药物和装备吃喝装了个满,车里拥挤起来,二子故意挤着几个姑娘,车刚一开就被麻子妹结结实实踹了一脚。

汽车在拐上小路之前,要钻过出城的大路。老旦坐在开车的海涛旁边,紧张地看着前面。大武汉的潇洒风气荡然无存,曾经热闹的店铺都关门摘伞,满街堆着臭气熏天的垃圾。人们满脸悲怆,拖家带口,小车推着老幼开始逃亡。男人们不再见面摘帽子,女人们也不再打伞,缺胳膊少腿的士兵和各色衣装的百姓挤在一起,如争相去抢食的鸡鸭鹅。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肩扛两根大粗扁担,挑着两只巨大的木箱,累得大汗淋漓。后面的女人旗袍依旧,却豪不矜持地高高挽起碍事的下摆,光着两条大腿亦步亦趋。车头刚出了西城门,就陷入望不到边的人潮,逃难者浩浩荡荡,涌满了笔直的大路。人流滚滚,其间挤满汽车、马车、自行车、手推车和人力车。车上大多拉着一家老小,有的还牵着狗。逃难纷乱,一群群带枪的兵痞见到闲置的骡马,枪口一指就抢过去。老旦的车倒也没有人敢乱来,只是路人太多,任海涛把喇叭按得山响,两个时辰过去也没走出多远。前面一辆装着军火的卡车上有几个兵,举枪对着四周的人群,看着有人想靠近就拉枪栓,老旦让紧跟在这车后面,走得便快了些。

麻子妹噤了哭,一个劲抱怨车走得慢。旁边的梁七被她挤得挺胸凹肚,还要遭她的抢白。

“缩什么缩?我能把你挤扁了呀?挺大个后生咋长得像根麻杆,屁股上削不下二两肉,还一个劲地放屁,肚子里料还不少啊?”

梁七长了张笨嘴,脸憋成了鸡冠子颜色,只嘿嘿笑着。麻子妹说的倒也没有冤枉他,他的肚子被子弹钻了个左右贯通,养下了根子,稍微着急或是受凉就挤出一串来,被二子起个外号叫屁龙。二子得着机会忙用笑脸截了过去。

“璐颖,你可别拿我们屁龙兄弟开涮,他长这么大还没碰过女人呐,你省着点力气欺负老哥去,我们可吃不消你呦!”

麻子妹对陈玉茗颇有点怵,这人高兴生气行动做事都是一张脸,带着奇特的杀气。见他开了腔,麻子妹翻下白眼闭了嘴。二子和杨青山互相点烟,蔫蔫地坏笑。杨青山是东北人,凡事喜欢拍胸脯,有时豪气冲天,有时胆小如鼠,正如他忽深忽浅的酒量,也不知他是怎么辗转到大后方的,东北老家的事绝口不提。一次喝多了,他说家里人因为偷吃大米,都被鬼子抓去杀了。他在山里被手榴弹片伤了眼,治愈后视力严重下降,他搞来个瓶子底儿般厚的眼镜,即便如此,他稍微不仔细就会把大树看成老旦,把拖把看成步枪。坐在车尾的大薛对外边的混乱充耳不闻,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大薛被子弹打穿了喉咙,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他的烟呛得小甄一个劲地咳嗽,他也不管不顾。

坐在后面的朱铜头是个怪物,肥头大耳,贼眼溜圆,兵不像兵匪不像匪,原本不过是混进医院想找份好差使的流氓,从洗衣房偷了身军装,冒充了一年士兵,竟也无人过问。老旦睁眼的第一天他就上来递殷勤,烟啊酒啊花生米啊,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医院是他的大卖场,药物、罐头和衣服,甚至美国造的手纸,这小子都倒卖出去不少。老旦和他混得厮熟,麻子妹轰也轰不走。可弟兄们多不买他的账,尤其大薛这个硬脾气,不让这流氓上车。朱铜头便豁了出去,烟、酒、罐头、药品的弄了好几大箱,老旦便令他上了车。只不到一个时辰,朱铜头就向小甄推销丝袜和香水了。

小甄护士挺好看的,瓜子脸柳叶眉,一笑就露出整齐的大小瓷牙,比麻子妹耐看百倍。可是路数不太正。这张妖狐脸可不省油,她原只是普通病房的护理,因常在特护病房里扭屁股,很快就到了特护,和麻子妹同管一层。麻子妹说她是外来的野鸡,一进了窝就四处交配,据说半层楼的军官都和这妖精有一腿。丑陋的麻子妹自是她的天敌,恨不得剥了她的衣服拧烂她的肉。老旦觉得小甄不坏,只是一个母的朱铜头,朱铜头倒卖东西,这孩子倒卖身体。小兰是个规矩妹子,除了头发长点,几乎没有女性特征,那一脸苦相真该在太平间干活。这胸脯像锅盖一般扁平的苦孩子无依无靠,原本跟着一个算命的混饭吃,她没算到鬼子一个掉下的炸弹,算命先生被炸没了,受伤的她被抬进了医院,醒来后就干了护士。陈玉茗念她心好,就把她带上了,如今她只抱着麻子妹哭,两眼肿成一对儿桃子样。

老旦回头看着大家,这是值得庆幸的逃亡。麻子团长护了短,没让大家归队再去厮杀。若不是他妹妹在这儿,他会这样么?他是舍不得兄弟,还是想让大家护着妹妹?唉,也许二者都有。鬼子想必排山倒海地来了,打了五个月,他们也要疯了吧?莫不会又像在南京一样烧杀奸淫?全城的女人都在逃难,路边到处是拎着炸药箱和火把的士兵,武汉必会变成一座燃烧的空城了。西城门外人潮汹涌,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在长长的路上艰难地移动。天上不时飞来鬼子的飞机,虽然没有扫射轰炸,却也吓得人仰马翻,满处践踏。老旦知道这只是侦察机。前面的军车看来是没经过仗的,看到飞机竟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踩下油门就往前冲,压倒了不少腿脚慢的路人。老旦震惊而无奈,前车冲出一个豁大的走廊,他只能皱着眉让海涛咬牙跟上。

几个女人被飞机吓得惊声尖叫。男人们殷勤地上去压惊。大薛笑嘻嘻地看着天上鬼子的飞机,回过头来叽里咕噜了几声,又朝陈玉茗比划了几下,陈玉茗点了点头。朱铜头不解问道:“薛哥是啥意思?”

“他说上次我们在斗方山炸的就是这种飞机。”

“他们为啥不扔炸弹?”

“当然了,看见我们在这儿还敢扔?着急我一泡尿把它呲下来!”二子吐出一个烟圈,斜着眼看着朱铜头说。他见朱铜头坐着个锁起来的箱子,就又问:“你这箱子里还有啥好货,趁早拿出来给弟兄姐妹们分了,否则到了后方被宪兵搜出来可就毙了,你到时也没处买烟去孝敬老哥了。”

“哎呀,兄弟!你当这是杜十娘的箱子——样样是宝啊?真的没什么的,就有一点子烟酒,你知道在武汉买这点东西多难么?这都是从以前运的物资里买出来的,地道的美国货,我铜头就差把裤子也押上去了人家才肯给我!”

“陈玉茗、二子,你俩下来!”车猛地刹停,老旦推开了车门。

二人忙跳下了车,跑到车头一看。一个女人躺在地上,头发盖住了大半张脸,露出鬼样的眼神,幽幽地望着他们。她病弱不堪,仿佛再喘口气便会死去。她横在车前,汽车轮子险些压过了她。旁边一个小姑娘跪在地上哭着磕头,鼻涕眼泪糊满了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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