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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的沧桑50年-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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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老鳖死的事儿我很是惋惜了一阵子,不管怎样,老鳖对生活都有着极强的信念,虽然这个信念不够高尚,但是这种信念我在自己身上从没感觉到过,和他一比,我只能算行尸走肉了。
老鳖走了以后,日子越发沉闷无聊,九监舍众囚除了干活就是发呆,人人半死不活,仅存的一点点思考能力也全都放在怎么偷懒和怎么偷东西这两件事上。
我进劳改队之前并不怎么会抽烟,偶尔抽两根也是好玩而已,酒也不怎么会喝。但是到了劳改队就不一样了,在这个地方,一根烟一口酒对一个劳改犯来说,绝对胜过犯人之间的所谓友谊。我见过有人为了根烟向管教出卖自己的狱友,而且说句老实话,我是没捞着这样的机会,要不然的话,十个八个的也照样全卖了,妈的,这地方,香烟可比狱友稀罕多了。至于酒,那是更加珍贵了,我在监狱的五年,基本上没喝过真正像样的酒。我们喝的所谓酒,是用秀才从医务室偷回来的酒精兑出来的,喝下去腔子里跟着了火一样。有一天晚上我喝多了,半夜起来吐,秀才想看看我咋回事,就爬起来点根火柴看我,见我趴在地上,他把快烧完的火柴一扔,正扔在我吐出来的液体上,只见一股蓝火苗从地上直窜到我嘴里,瞬间下巴上的胡子就着火了,我跳起来满屋子乱跑,一边跑一边左右开弓抽自己大嘴巴,秀才在后面哭爹喊娘的叫救命。我连抽自己十几个大嘴巴才灭了火,结果下巴燎了一圈儿的泡,脸都他妈的抽肿了,还弄得满屋子都是燎了毛的那种糊味。号子里的人全醒了,愣愣地看着我冒着青烟的脑袋和秀才哭丧的脸,老崔蹦起来给我和秀才一人一个大嘴巴,骂道:“三更半夜的不睡觉,折腾个鬼啊,这他妈的是烤猪头的地方吗?”
这就是我们喝的高纯度白酒,可想而知这种玩意喝多了会是什么后果,我还算好的,只是脸上留下了点烧伤的疤痕而已。我们监舍有一伙计,交通肇事进来的,有天晚上不知道喝了多少这玩意,结果直接酒精中毒,第二天早上直挺挺地死在自己的铺位上。我记得是我和秀才把他抬出去的,抬的时候这位仁兄已经硬邦邦的了,全身上下一塌糊涂,有吐的有泻的,根本分不清啥是啥,把我和秀才恶心坏了。抬到医务室以后,我和秀才照他脸上一人给了几脚,边踢边骂:妈的死劳改犯,要死不能死得干净点?非他妈死得这么恶心,好意思吗你?
我五年的牢狱生涯基本上就是这样过来的。现在我回忆起那五年,感觉就像选择性失忆,有些事历历在目,有些事模模糊糊。但是有一点可以明确的是:我的牢狱生活跟那些个小说啊电影里描写的完全不一样。那里面的主角,都是纯爷们儿,一个个德才兼备智勇双全,智斗管教狱警,赢得狱友信任,从菜鸟变老大,结交下以命相托的好兄弟等等。这种故事经常会看得人热血沸腾,觉得浪漫得不行,这样的故事我也喜欢,看着过瘾。但是我要说的是,如果咱要修炼血性体验浪漫,地方可多得是,你可以去保卫边疆,你可以去建设四化,要实在没有这些雄心壮志,你还可以搞搞对象,爱得死去活来几回,都是不错的选择,就是千万别进监狱,千万别以为进过监狱坐过牢就是纯爷们了。我说句不好听的,在那个地方,就是再纯的爷们也得把鸡巴耷拉下来走路,你要是敢直翘翘地耀武扬威,就有人敢把你那玩意儿连根拔掉。这个比喻有点粗俗,但是绝对真实,再加上长得像冰河世纪一般的刑期,再了得的英雄最后也会变成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
所以,我要说的重点是:那些挂着电网的高墙之内,没有英雄,更没有浪漫,那里仅有的,是蝼蚁般卑微的囚徒,终日苟且在惶恐与悔恨之中。
在我即将刑满释放的那段时间里,我经常听一首歌,是这么唱的:
愁啊愁,愁就白了头
自从我与你呀分别后
我就住进监狱的楼
眼泪呀止不住地流
止不住地往下流
二尺八的牌子我脖子上挂呀
大街小巷把我游
手里呀捧着窝窝头
菜里没有一滴油
监狱里的生活是多么痛苦啊
一步一个窝心头
手里呀捧着窝窝头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犯下的罪行是多么可耻啊
叫我怎能抬起头
离开了亲人我失去自由
泪水化作苦水流
从今后无颜再见亲人面
心中增添无限忧愁
这个歌相信大家不会陌生,是一个叫迟志强的唱的。说起迟志强,咱就唠两句题外话,这哥们是流氓罪,据说是因为“一群男男女女在一块儿搂搂抱抱跳光屁股舞”。这个事儿要放在现在不算什么,现在这个门那个门多了,随便拿出来一个都比这火爆,但是当时社会还没有开放到这个程度,大家对于这么超前于时代的事还接受不了,所以他被邻居给举报了,判了四年,后来表现良好获得减刑,出来以后就开始唱狱中之歌,一度红遍大江南北。这事是我们听管教说的,管教讲这个事给我们听,是要教育我们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但是当时我听完这事儿可是气坏了,你看看,人家那流氓罪多值当啊,我他妈因为打架被判个流氓罪,可他妈的亏死我了。
每次听完这首歌以后,我就会做一个奇怪的梦,后来我根据这个梦境,把《囚歌》那首诗改编了一下,诗曰: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
于是弯腰爬了出去,
突然,
一支枪顶在我的头上,
——那个声音又叫道:
——小样,你想得美!
这个梦既搞笑又恐怖,后来几乎伴随了我一生,直到今天,我偶尔还会做这个梦,每次惊醒过来,我都会汗流浃背,心中惊恐莫名,那感觉就好像这几十年来,我其实压根儿就没离开过红光农场五大队九监舍那方寸之地。
梦毕竟是梦,虽然这个梦有点邪门,倒也并没有把我整成神经病。而且再长的刑期,只要人不死,也总有服完的时候。
十五、1988,改造结束
出狱那天我记得比较清楚,1988年5月5号,一早老金就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立正站在屋子中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小纸片,表情严肃地冲我念道:“兹有赵超美因流氓罪被强劳五年,在劳教中接受改造较好,经评查现批准,于1988年5月5日解除强劳予以释放。”
我听完以后脑袋有点发蒙,因为我算着应该差不多还有两个月才能释放,所以猛的一听释放通知,就有点反应不过来。老金见我傻头傻脑东张西望,对政府颁发的劳改释放证孰无恭敬之意,不禁勃然大怒,喝道:“赵超美!你给我站好喽,张望什么?”我立即挺胸收腹低头做认罪状,心想俺滴个娘,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时候要是把老金惹毛了,跟监狱领导报告个:“对所犯罪行认识不深,仍需继续改造。”再给我加个一两年,我做的那个梦可就梦想成真了。你在监狱里待一天,小命就在管教手里攥一天,这是我劳改五年学到的重要生存法则之一。
见我低眉顺眼老实了,老金口气有所缓和:“赵超美,你的强劳从今天起就结束了,但是这并不代表你已经改造好了,出去以后你仍旧要时时改造自己的思想,处处反省自己的罪行。记住,你曾经犯了罪,是党和人民挽救了你,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你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重新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不希望再在这里看到你,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低声说:“是,谢谢管教。”
“好了,你可以走了,去收拾一下东西,有人领你办出狱手续。”老金说。
“那什么,管教,我能不能吃完午饭再走?”我小声问了一句。
“不行!”老金面色铁青。
虽然没混上午饭,可是我的心情还是不错的,毕竟我已经自由了。我的东西不多,两件破衣服,还有个铺盖卷儿,收拾收拾往肩膀上一扛,走喽!也没什么好告别的人,当时秀才已经出去了,只跟老崔打了个招呼,并没有搞什么欢送会之类的。虽然我这人不大知道要脸,可也不太好意思搞得太隆重,毕竟咱是刑满释放,不是大学毕业。
从劳改农场回家的路上,我感觉自己老拉风了,不瞒各位说,除了那次公判大会,我这辈子再没这么受人瞩目过。原因很简单,就是我这身行头。实在不好意思,我还穿着我那件解放绿呢,没办法,五年前为了犯流氓罪走得有点急,什么都没带,进去以后让我妈带过一次,老太太啥也没带来,说我的行头都被赵红兵拾掇到自己身上去了。我想这样也挺好,省得再花钱给老八买衣服了,家里穷,省一点儿是一点儿,反正农场有发的劳改服穿,不至于光着屁股劳动改造。所以我出来之后只能穿着我的解放绿回家。我穿着这样一件衣服,扛着一铺盖卷,又剃着光头,走在八十年代末的省城马路上,您想想,人家不瞅我瞅谁啊。只要不是瞎子,一看就知道我是什么路数,不是要进去就是刚出来。
如前所述,我这个人不大会害臊,穿成这样倒也不觉得如何丢人,谁看我我就瞪着牛眼看回去,倒把人家看我的人吓一跳,低下头赶紧躲我远远的。最有意思的是在从省城回家的长途车上,当时车上的人还不少,可我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没人坐,有好几个人宁可站着也不坐我旁边,好像我是个巨大的病原体,离得近了会传染似的。我两眼平视前方,假装没看见有人冲我指指点点,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好心情。老实说人家怎么看我,我也不是太在乎。不过有件事弄得我有点尴尬,车上有个小媳妇领着个小姑娘,大概三四岁的样子,小姑娘使劲看我,我就冲小姑娘笑了笑,以示我是个和蔼可亲的好叔叔,结果这一笑不要紧,人家小姑娘咧开嘴就哭,她妈妈赶紧哄孩子:“咋的了小宝,看见啥玩意了吓成这样啊?”我赶紧转过脸看车窗外面,自觉尴尬无比,老脸微微发红。
回家的路上,我惊讶地发现,我不在的这几年里,街面上的变化真的好大,那些在路边兜售电子表啊喇叭裤啊邓丽君磁带的小商贩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多大桌子,桌子上放着花花绿绿好些个球球,还有些个光着膀子叼着烟卷的人,拿根杆子趴在桌子上乱捅,后来我才知道这玩意叫台球,在国外都属于高雅运动的。另外,还有很多临街的小房子,门口竖着一块块红纸牌子,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武打片×××,艳情片×××”等等,最后还有一行字:“加映激情片”,房子里面传出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和非常可疑的呻吟声。这就是后来风靡中国大街小巷,无数人在此接受香港商业文化熏陶和早期性启蒙教育的录像馆了。说实话那些非常可疑的声音还是相当有诱惑力的,当时要不是我兜里没钱的话,我想我肯定会进去一探究竟的。
我家的那个小院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在夕阳的余晖下,仍旧那么安静从容。我站在巷子口,看着熟悉的街道,感觉就像我从来没离开过,只是去上了个夜班,现在下班回来了而已。我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我妈还在那个街道小厂糊纸盒子,这会儿应该还没下班,可是我爹呢?老八呢?人都哪去了?我穿过寂静的院子,走到我家门口,门锁着,我从窗户往屋里张望,屋里的家具摆设跟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那时已经是八十年代末了,好多家里都已经有二十吋的大彩电了,可我家里还摆着那个破黑白电视,好像我家里的一切还停留在七十年代一样。家里跟我走的时候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对面墙上正中间的位置,赫然挂着我爹赵成国的遗像。
看到我爹的遗像,我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脑袋一阵发蒙,这是怎么回事?我爹死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别的人呢?都去哪里了?我抱着脑袋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心中充满疑惑。
坐了约莫有半个钟头的样子,我听见院门外有人喊:“哎,他赵婶儿,你回来了?”紧接着听见我妈的声音:“嗯,回来了。”我跳起来就往院门口跑,在门口和正要进门的老太太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差一点把我妈撞个跟头。
“哎呀妈呀,谁呀这是?疯了?”我妈一阵嚷嚷,满地找被我撞掉的东西。
“妈!我小六啊!”我大叫一声。
“哎呀,小六!你咋跑回来了啊?”我妈抓住我的手,又惊又喜地问。
“妈,我放出来了。”我答道。
“啊,好好,好孩子,该不是自己跑出来的哈?”我妈眼睛已经湿了。
“不是,妈,我正式释放的。”我赶紧说。
“好好,走,小六,跟妈回屋去。咦?我的面条呢?”我妈转头到处找。
“在那儿呢。”我赶紧过去把装着面条的塑料袋捡起来。
我跟着我妈进屋坐下,看了一眼墙上我爹的照片,问道:“妈?我爹呢?”
“死了,死了两年了。”我妈平静地说。
“怎么死的?你怎么没告诉我啊?”我问。
“好好的摔了一跤就昏过去了,送到医院检查,说脑袋里长了个瘤子,要动手术,结果动了手术没几天就死了。”我妈叹了一口气说,“是你爹不让我告诉你的,不但没告诉你,老四和老五都没告诉。老二也是领着孩子回来过一趟才知道的,你爹做了那件错事,后悔了半辈子。他一直觉得是他影响了你们几个的前途,心里对不住你们,所以到死也没好意思开口让你们回来。尤其是你,你爹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告诉你,怕影响你好好改造。”
我低下头没吭声。
“小六,你们哥几个心里恨你爹,这个妈知道,可是现在他已经死了,人死灯灭,就都过去了,你们就别再怪他了啊。”我妈说。
“没有,妈,我真没怪我爹。妈,老七和老八呢?”我赶紧岔开话题。
“六啊,你也饿了,妈也饿了,干脆咱先弄饭吃,吃完再唠吧。”我妈说。
晚饭我吃得很慢,五年没吃过我妈做的面条了,每一口我都细嚼慢咽,一点一点品尝。我都舍不得嚼,都是等嘴里的面条融化了我才咽下去。一顿饭我吃了有两个多小时,期间我妈又出去买了一次面条,我总共吃了有一斤半面条,最后还把一锅面汤都给喝了才算心满意足。我妈看着我吃,眼泪都下来了,说我吃饭那架势,就好像这顿吃完了就要上法场砍头一样。
那天我和我妈聊到很晚,我妈仔细告诉了我这几年家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
首先是赵四清,这姑娘很争气,考上上海交大了,现在已经读到大二了。要说有出息,这家里最有出息的就是她了。说实话,我就是有点不放心她们学校里的那些个狗屁教授,听说教授分两种,一种是搞研究的,另一种是搞研究生的,我很怕四清会碰到后一种。
其次是老八赵红兵,老八本来就是我爹最宠爱的老疙瘩,我被抓了以后,家里就剩这么一个儿子,我爹就更加对老八疼爱有加。溺爱之下,老八渐渐变得嚣张跋扈,起初还好,只是要吃好的喝好的,后来就开始伸手要钱,自己出去买吃的买玩的,不给就在家上蹿下跳哭爹喊娘地作妖,作到给钱为止。后来不知道在哪认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开始夜不归宿。据我妈讲,我爹的死跟老八有很大关系。说那天老八回来要钱,我爹不给,还揪着脖领子要抽老八,老八使蛮力一挣,把老爷子拽了个跟头,他转身跑了,老爷子就昏过去了。我爹死了以后,我妈要去街道厂上班,根本没空管老八,而且也管不了,老八更加变本加厉,经常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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