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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运 九宸-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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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毅半虚眸眼,似打量又似玩味,漠冷的声音以散漫的口气脱出:“你说常理?”
“大郢的女子唯求存一个脸面。于是说常理。”
因着脸面无存,棠卿只求一死。
因着脸面尚惜,她才予她一身衣。
皆绕不出“脸面”二字!
崇毅冰凉的指尖于袖笼中敲打了几下,这一言尤是熟悉,他退了半步,换了一侧继续打量着面前之人:“对付郢狗,只需夺了他们的脸面,便将之一溃而散;制服邛兔,以利诱之,顷刻拿下;最难是夏狼,要一剑穿膛而过,方能绝其息咽。然狼尚需狈为助,所以言狼狈为奸。郢与邛,孰愿为狈,便可夺了牵制狼的先机,便也能与夏一并倾吞第三者之势。时以夏狼猖狂不愿求狈,便要助能愿意狼狈为奸的贼狼。”说罢徐徐绕过延陵易,长袖摆摇忽而逆身,半觑着延陵道,“延陵易吧。”
“皇上果是英明,一眼便识出臣。”延陵易自唇角勾出一抹笑,轻答。
“说话的语气,同你父亲延陵沛文上书言中一般,都是口气极大。朕怎能识不出?”崇毅低眸识了她目色,低低笑道,“你父亲是个能人,一书精妙谏言,助郢皇寻了一位好狼,也为郢作狈铺平了道。若非有他,舅舅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助朕夺位称帝。然你父亲是死得早了些,未能预见后事。这狼,若是养肥养贼了,便再不需狈了,天下之势,也不愿再与人共享。”
延陵易半扬起脸,才是看清了他,也要他看清了自己:“皇上可知道狈的狡黠?!非有夏狼的强兵弩将,也未有邛兔得天独厚的沃土屏障,狈…只有一颗左右摇摆的心。所以郢国的狈,会选狼,更会换狼。夏国有多强,臣也好奇,尤是好奇失了狈的狼,方能撑多久?!这天下不是以刀剑强弩便能稳下的,唯有明白权权相抗持衡的道理才有国威长存。夏国势强力威,是郢所不及,然狼也要小心自己的拳头莫不会成了弱狈的棋子。”
猛一撩袍,身子直落冷榻一侧,稳稳而坐,自下而上,又端看过延陵易每一寸,终与她四目相对,眸中冷光相接,这女人眼中的寒色,竟不差于自己。
“受教了。”唇间迸出三字,崇毅轻侧了半目,微以掠过榻上之人,冷声吩咐,“皇后,差人与棠夫人梳洗,而后遣辆软帷马车送回府上。噢,表弟那边,替朕全了礼数。”
远处,长晋面无表情,只低声应下,撑起一双沉膝由外走去。
近处,延陵易面上陡浮丝浅薄的讽笑,再一仰目,恰与崇毅望向自己若有所思的目光隔空相撞。
“延陵易,朕很想知道你要什么?与朕说这般话,对你又有何好处?”
“皇上仍未看出吗?”延陵易浅眸轻抬,抖出一记笑容,十足的奸佞之气,“臣只是狈…一只寻狼的奸狈。”
南荣与尹文之势,誓必纠结复杂,要从中寻一个活口如此之难。
若以南荣夺回了大权也罢,她与越儿便也能存下苟命,寄身江湖,图半生太平。
若南荣密谋失策败北,她又当何去何从?!但不能任自己与越儿之命如飘摇浮萍,终日戏在他人股掌之间,总要自求一条活路。
夏国崇帝,人虽暴虐,却非圣元帝与南荣后裔之大奸大疑之辈,尚易敷衍。
他日,若想从郢之水火之势中脱身,夏帝不失为一绝妙靠山。
不过是狼罢了,急了只会咬人。若时时喂饱了他,也不会任人即咬。
然这并非是一只易满足的狼,总要喂得饱他方可。
以郢的江山喂,再以邛的沃土养,他何时才是满足?!
第六十九章 无奸不成朝
更声再响,又是一夜暗沉。窗檐垂下黑帐,挡着夜色,这室中是一丝风也透不出。
延陵贤续了灯烛,銮金釉丝的烛台还是前朝的贡赏,用着有些年头了,两侧皆磨得发旧,但未见从前的老王爷换过,如今的延陵易也不提撤换之事。再予案上添了茶,便欲退身。
却听案前冷音传出:“明日可是初十?”
延陵易披着苍青色的长衫,正伏在案前判改文案,眼未抬,声依寒着。入了秋后,一日比一日冷,易水书阁更比他处寒,然延陵易只是命下昏时挂上厚帐,并非有意换地。
“是,明儿初十,昱瑾王该是来府了。”念着初十,延陵贤便只想起这一事,匿着笑回道。
延陵易笔尖触笺,划了又抹,判下一纸文书,合了卷淡道:“是京试开考之日。”
天下书生十年磨刀苦读而又企盼的日子,恰也是最紧张的日子。
但不知今夜,又有多少孔孟弟子阖不上眼空瞪着床帏念数。
然明日,不仅仅是京考的要日和尹文衍泽归府的期日,更是忌日。恰满三年,距那丫头走的日子。
案前冷烛一抖,延陵易身已起。
展了袍衣穿戴毕,将案前未处理完的卷宗揣了袖中,人绕过书案,走出几步,方对未琢磨明白的延陵贤道:“我夜里不在府上住。”
“不在府上住,又去哪会野男人?”这一声,由窗口飘进,隔着垂帐闷闷溢入。
闻声,延陵易又是一蹙眉,随即遣了延陵贤下去,自己立在门口廊下盯着趴在窗檐上的男人,今夜她倒未闻见扑鼻的酒香,扬了眉道:“难得你身上少了股气味。”
“这不是要见小外甥吗?可不能醺了他。”延陵空提步迈上来,大大咧咧揽上她肩,“你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我得代你那不常回家的相公把好门,不能任随你会了野男人不是?!”
他何时存着这般好心?!延陵易实感惊奇。不出声的与他并进,她腕子由他扯着,倒也不能走得太快。她是明白了,三年间每一遭十月初十的前夜,她都躲不开这瘟神。他便似个影子,时时缠绕不散。
“把孩子领回府吧,藏着躲着也不是个法儿。尹文衍泽那边自己掰扯清楚去,我负责在老娘那边帮衬几句。”延陵空闲在在道了句,拽着她袖子一紧,“要不说成是我在外面风花雪月留的种?”
延陵易愣下一愣,抬了眸凝他,也不知瞳眸里存了什么,看得延陵空有些不自在。
“我这不是看在你多年罩应我,也想着罩你一回。”延陵空目光换了水榭亭台望去,嗓子里有点紧,说出的话也与平日不大对味,“你一个女人家,总是要辛苦。你说你嫁了我不就图个轻省了,也不需愁着烦着,就你那点屁事烂事芝麻事,全跟我肚子里呢,用不着瞒。你说我娶了你,咱俩在这延陵府一手遮天一手盖地的多痛快。老娘训我,你帮我顶,她训你,有我托着。这日子怎么过不好?!折腾到如今景况,高兴啦?也舒服吗?!”
“我那点事。”延陵易眸子一沉即是打断他,而后抿直了唇,“你知道多少?”
“知道。”延陵空顿了步子,反回过身,迎着她进了半步,恰逼得延陵易退抵至廊壁间,一抬臂,即是将她的视线全然遮下,“知道你不是妹妹。”
延陵易唇角一弯:“我若不是,又是谁?”
这府中最明白的人,便该是延陵空了。
一身戏谑玩闹的皮囊之后,隐着的是比常人更为敏感透彻的心。
他看人的目光从来准,尤其是看她。
于他面前,她最寒。若不是寒,随意一丝情绪都会被他捕捉了去。
“你不是妹妹,你是—”延陵空乍扬了笑,长指由她鬓间一扫而过,掠着鬓角,滑过冷颊,顿在她唇间,声音忽一轻,“反正你是延陵空能娶回家暖褥衾的女人。”
……
秋寒。院内正架着几台冷烛,石案上茶盅尚留有余温。
靠在一侧的男子裹了裹身上的裘衣,换了个姿势继续览书。修长的指划过笺页,不是一目十行,反是细细的看进眼底。
延陵易立在扉前,琢磨着是不是要唤声苏婶再打着借口入内。推了半角柴扉,视线漏过门缝见院子里恰坐着顾溪呈,便直接推门而入。踩着夜色迈上去,落目书首揭有“清慎勤”三字,才轻念出了声:“明日即京试,仍有闲心看着闲书?!”
顾溪呈仰头抿了唇,即是笑道:“夫人可是特意来看我?”
延陵易倒也不是特意来寻他,方在自家院子里与小粽子说念了会儿,才由小粽子提醒说他神仙叔叔明日要入贡院考功名。她也是琢磨了好半会儿才下定决心来看望一番,袖笼里掏出半壶酒,推了过去,眉一挑即道:“小粽子嚷嚷着要来为你鼓劲儿,我怕他吵你。便在前边酒仙桥买了半壶状元红,讨个吉庆。”
“状元红好啊。”顾溪呈说着放了官箴于膝上,伸手取了酒,“顾某这平日不喝酒的,定也要尝下个中味道。”言毕壶盖轻启,连饮上满口。
延陵易抬手拿过那一本官箴随手翻下,只道是这一本薄薄的小簿子已由他翻烂,口中轻道:“顾公子对这训示百官的述论很痴迷?!”言着又将书册推递回去,眸光不沉不淡,恰停在他面上。
顾溪呈以罗袖揩去唇畔酒汁,皱眉道:“夫人刚言这是闲书?怎个闲法?”
“明日你便要应举。除却八股文章,余的都算是闲书。”延陵易十指扣着冷石,淡淡随意道:“且…你这功名尚未求来,便先读起了官箴,才说闲书来着。”
“这八股文章的套路都在肚子里,怕不了什么。再言顾某读书便是为了功名去的,只怕官箴读得不通不精,不觉得读早了些。篇帙无多,却词简义精,读过才知觉为官是为了什么。为官之则,实与做人的要领有相通之处。”
延陵易眸子一虚,听闻他话,才是做了低笑,摇首而作念:“若要循着做人的道理去为官,真不知公子是将书本化了迂腐还是神奇?!”
“如何不能?”顾溪呈淡而一笑,“我知这世道上未有一官能凭心作事,大抵都在求那沽名钓誉名实兼收。顾某便有心做那不入流之辈。”
“这好官,非是读书读出来的,也不是话里道出来的。无奸不成朝,纵是清官也难敌一个奸字,清官再清再廉,以图保全,处处求和,是奸;安分守己,却软弱缺实不予作为,也是奸;当刚则刚,当柔则柔,屈伸有度,八面玲珑,更是大奸。”她言着顿下,看过顾溪呈面上千遍万化,才是定定出言,“名满天下又求得善果的清官都逃不了一个奸字,而那些真正不屑为奸的清吏大多又做了古在地下。顾公子为民请命,一心求取功名,可有问过自己,除却清官一名,还愿做什么?!是要活着做太平宰相,还是图那落了九泉之下挺挺大节的虚名?!然要活着…这奸佞,做还是不做?!”
朝堂上的事,她无意细细道来,日后他将有数以无计漫长的时光去体会。
风雨中摸滚打爬过一浑,不及她多言,他必也会悟出那一番道理。
清官直吏,她从未有愿为之,那念想是连想都不敢。
她欲告念他的道理,只那五个字——“无奸不成朝”。
第七十章 方妈
在小粽子的记忆中,每一年的这一日,他都会随母亲登上西山。
于那一座坟冢前,母亲常会要他背出所学的经书,背出差错却也不会罚自己。
今年亦是如此。
他面冲着坟前的石碑由孟子开始背起,不时望向未作声的母亲。母亲寡言冷语惯了,只这时更比往日沉闷。
早在去年上坟时,他便认得了那石碑上刻着的字。
“延陵敏”这三个字由他口中脱出的那一刻,母亲恰垂眸凝着自己。
今日下山的时候,他在舅舅怀中睡着了,想着方妈做满了一桌好菜等着自己,便在舅舅肩头流了不少口水。小粽子怎么也不会明白,那一日对自己的意义。而后许多年,记忆中那个铭刻在西山坟冢上的名字可以黯淡,却怎么也抹不去方妈离开的痕迹。
他始终记得,那一日由西山回家,天很晴,舅舅说这是吃人的天气。
院门是大敞的,母亲在门外空唤了几声“方妈”却始终无人回应。小粽子那时骑在舅舅肩上,肉嘟嘟的手攥着舅舅松软漆黑的发丝不放。舅舅携母亲迎步迈入的时候,他第一个看见了方妈,然却一个字也唤不出,拽着舅舅的手一松,即是用掌去挡双目。满目的血腥,不是他能看的,他认出那是方妈,却唯独不敢唤她。
院子前未有过的凌乱,遍地都是血,临走前还一一抚mo过的小鸡仔们歪着脖子瘫软在田圃间,青葱翠绿的油菜花染着血一般的颜色。
方妈便倒在屋前的软椅一角,那是她每一次等小粽子回家的位置。
她闲是便抱着小粽子栽在软椅上摇扇子,一遍又一遍同他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无不是什么美人英雄,英雄美容。她脸上有母亲所没有的笑容,她看着自己的目光永远是柔柔的像水一般。她的怀抱也是极软,埋在她怀中,这世间便是安宁的。
小粽子的记忆中,对方妈的印象,从来要多过母亲。
她守在自己身旁的日子,比母亲久,她日日夜夜陪着自己,她眸子里的人,全是自己。就是这样的方妈,比母亲还温柔,比母亲还慈善,比母亲还会讲故事的方妈,在那一日,倒在她留恋的位置上睡了过去,这一睡便是长眠不醒,便再也不等自己回家。
那个时候,小粽子仍不懂什么是死亡,而在他逐渐明白的时候,方妈已然离去了许多年。
在那以后的许多深夜,他常常由梦惊醒,梦里似乎全是方妈的影子,方妈站在院门口等自己,方马帮着小粽子训斥那些欺负他的男孩子们,方妈追在他身后夹着一筷子蒜炒油菜苦口婆心的劝吃。每每醒来,泪凉了满面,身侧那个将自己一把揽入怀中柔声劝慰已换作了母亲,只是再未有方妈怀抱的温暖。
那一日,果是大晴,眼中触及的浓烈重色,这一生都淡不下。
……
院外的马车中那一股血腥的味道似乎仍未淡去,延陵易怀里抱着哭昏过去的小粽子,已是无言多时。
延陵空一步步蹭到车前,声一低只道:“此地已不宜留。”
“是由哪般利器毙命?”延陵易轻呼了口气,揽着小粽子的双臂一紧。轻阖上冷目,眸中干涩,痛得发紧。
若不是今日领了小粽子去上坟,那么这院中便该陈着一大一小的尸身。
百密终会有一疏,她是输在了太过自信,远以为将孩子安置于此地便是稳妥,如今才知道自己周身并无一处安宁。可笑她从来自恃无所畏惧,然死亡的气息逼近时,方知自己竟然如此在意。她做不到无惧于死亡,别说越儿,便是小粽子,甚至方妈,她都放不开。
“由戟刺裂肝脾而亡。”延陵空翻身入车,轻了声音,进而接道,“那伤口看着似六芒星月戟。”
延陵易唇角颤抖,惨笑陡浮而现,果不其然,确是她们。
“现在…孩子怎么办?你又怎么办?”
延陵空的声音越发模糊,隐隐约约再听不清楚。阖目间,下颚紧紧靠上小粽子的额头,轻柔的呼吸打在她面上,延陵易的声音一紧:“往后再不会让小粽子离开我一步,再也不会了。”
马车一路行得极慢,延陵空难得未有碎碎念,他沉默的时候显少,然一旦沉寂下来,这世间仿若真失了声音。其间好几次,他欲抬手接过延陵易怀中的小粽子,这一路漫长,那么重的孩子一个女人又怎能抱得住?!然她偏是不松手,他奈何不了,便也作罢。
马车于京城内外兜转了大半日,终是回了玉台阔隔的巷道。
这一整日的大晴,便是在幕帘狭窄的视线中一丝丝淡去。
延陵府的金砖红墙沿了一路数十里仍不见尽头,延陵易第一次觉察到这世间最耀目的色彩是如此刺痛。
宁嬷嬷立在府外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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