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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紫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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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盈双臂紧紧抱住母亲腰身。

王式笺仿佛看到三四岁的子盈奔过来:“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她泪盈于睫。

刚想说些体己话,子盈已扯起轻微鼻鼾。

她只得笑了,静静离开女儿房间。

她找到一只相片架子,把地图镶好,放在书桌上。

一到香港父亲便托人找到修女学校让她入学,找人补习英语,替她取个英文名字叫西西莉亚。

大学刚一毕业就与程柏棠结婚,父母没有反对,只说:“式笺,家门总是开着。”这句话真管用。

离了婚,亲眷也说风凉话:“式笺是王家第一代离婚勇士,”直至他们的女儿也离了婚,才不出声了,或是说,“唷,这年头谁还没离过婚。”

想到这里,电话响,她连忙取起听。

“你也睡不着?”郑树人那样问。

“忽然想起往事。”

“我们这种年纪,多数都有点过去。”

“你也没睡?”

“我已在公司里,美国那边与我通了几个电话,大女儿要钱换大屋,奇怪,我像她这个年纪,已经买房子给父母住。”

王式笺笑出来。

“这一代与我们好似不能比。”

“你明白就好。”

“可是,那样争气,我也从来没听过父母称赞我一句半句。今qi书+奇书…齐书日,子女只要不吸毒、不酗酒,已是好孩子。”

王式笺太有同感,只是苦笑。

“式笺,我们到长城去。”

“你走得动,我也走得动。”

“那么,一言为定。”

下午,子盈见了印南,这样说:“一直喁喁细语,讲了大半个小时,奇怪不奇怪,那么大年纪还有那么多话说。”

郭印南但笑不语。

“我原先以为人上了四十岁,总该断绝七情六欲了吧。原来不,到了半百,还有作为。”

“子盈,你很少这样刻薄。”

“逢商必奸,我并不喜欢郑树人,母亲的理想对象应是学者,像一名教授。”

“教授何来私人飞机。”

“我妈妈不计较物质。”

印南立刻说:“你一定是像她。”

子盈问:“你猜他们会否结婚?”

印南苦着脸:“这可怎么猜呢,我情愿预测下周股市走势:先跌,后升,再回软。”

“我下周要去东京见老板。”

“我陪你去,”他查一查时间,“星期一至三有空。”

“刚巧是星期一,”子盈拍手,“我运气好。”

“我帮你准备资料。”

“替我查一查涩谷一带公寓房子的租金。”

印南微笑:“不便宜。”

子盈出去取飞机票,听见母亲在电话里说:“……我记得第一首在收音机里听到的西洋歌曲叫《七个寂寞的日子》……”

子盈看了印南一眼,忽然笑了,眼角润湿,她忽然对郑树人改观,他或许在飞机上,却陪女友聊这种不相干的话题,也算是难得了。

印南问:“你呢,第一首有印象的歌曲是什么?”

子盈不加思索地答:“《黄河大合唱》。”

“哗,你真是超班生。”

“大学一年,有同学来自中国,在宿舍播放这首歌,大家一听,不论祖籍何处,热泪滚滚而下,自那一刻我知道,大抵要做些什么才对。”

“人在外国,自然会有这种感觉,到了深圳火车站,看到争先恐后的盲流、小贩,荷包又忽然被扒走,印象又自不同。”

子盈苦笑。

在飞机场,进了候机室,印南说:“我去买几瓶威士忌送礼用。”

子盈跟在他身后,看到免税店化妆品部门,也顺便买了几瓶香奈儿第五号,日本人最喜欢这个。

付了账,看见一个艳女在挑指甲油,她在试一种看上去像闪山云似的幻彩色,不禁吸引了子盈的注意。

她只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刚转身走,忽然有人招呼:“子盈。”

“呵,是你,高戈。”真正意外。

“子盈,去日本?”

子盈上下打量高戈,只见她终于穿上白衬衫牛仔裤,配芭蕾式平跟鞋,土气流气荡然无存。

“我去工作。”

“装修堡垒?”她笑问。

“不,盖游乐场。”

“子盈,你真能干。”

高戈把她拉到一旁坐下:“可以说几句话吗?”

子盈点点头。

郭印南看见她碰上朋友,十分识趣,坐到不远之处。

高戈微笑:“还是那个老实的年轻人。”

子盈笑:“你指傻小子。”

“他?他不傻,否则不会找到你这么好的女朋友。”

子盈看着高戈:“你呢?”

“我到东京结婚。”

什么,子盈意外,马上想到东洋黑社会头子,野寇党成员:黑眼镜、黑西装、配手枪,还有,尾指少了一截。

“他是一个面档东主。”高戈声音轻轻,“只有一辆小型货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子盈听得呆了。

高戈说:“走了那么多路,累啦,希望得到归宿,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已经通知家里,下个月注册。”

“恭喜你,高戈。”

“他姓丘,是华裔。”

“是怎样认识的呢?”

答案很快来了:“去年到东京来,逛街逛得累了,随便走进店里,买碗牛肉面吃,那面做得差极,我说了他几句,并且指点他如何熬汤、下面、油泡牛肉片,就这样攀谈起来。”

子盈点点头。

有缘千里来相会。

“待店打了烊才走,又忘记拿大包小包,第二天回转去,那汤面已经有进步。”

子盈笑:“像一篇小说里的情节。”

“原来,我们有着类似的童年,大家都是挣扎出身,一早离家,有许多话题,说到后来,一起落泪。这个时候,我发觉同那些富商男友,一点共通都没有,而我对锦衣美食,也实在麻木厌倦,我们进展得很快,他会来接飞机。”

这时,上飞机的时间到了,郭印南朝子盈走过来,子盈站起说:“祝你凡事顺利。”

他们坐在同一班飞机上,高戈在前,子盈在后。

半途,高戈来看过她,给子盈一只蜜橘。

子盈朝她点点头。

印南问:“那是谁?”

原来他已不认得她,可见高戈变了许多。

子盈答:“一个朋友。”

“有点面熟。”

“美人都一个样子: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

“子盈,你也是可人儿。”

子盈笑:“既然你那么说,却之不恭,我相信我是好了。”

她闭上眼休息,5个小时航程很快过去。

下飞机时想找高戈,她已经失去踪影,子盈知道这肯定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不禁惆怅。

这一代找到归宿,退隐去了,轮到下一批出来寻找名利,美女如云,络绎不绝。

出了关,看到美国公司派来的司机举起牌子接人,他们迎上去。

刚要上车,忽然又瞥到美人的背影,一个年轻小伙子正替她搬大箱行李。

他穿短袖白T恤,粗布裤,剪平头,转过头来,只见浓眉大眼,手臂上肌肉贲起。

子盈点了点头,这才不叫委屈,吃苦也值得,一夫一妻,正正经经,干干净净。

他开了小货车门让她上去,然后把车开走,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从此,这一张叫高戈的艳帜收起。

印南问:“想什么?这一程你特别静。”

“我在想,为什么没有人写一写开放之后北地胭脂南下找生活的故事。”

“太实在了,不好写。”

“是怕得罪人吧。”

“她们见证的,不是什么好事。”

“也有人得到好的结局。”

“那是极少数。”

车子朝公路驶出去。

子盈把头靠在印南的肩膀上,她的脖子不是没有力气,不过,有的靠之际,乐得休息。

到了指定旅馆,公司已有电话招呼。

“程小姐可需要休息一下,抑或,即时来签约?”

“我明朝9时整到。”

挂上电话,子盈沐浴换衣服。

印南坐在沙发上看她:“今晚,我也睡这里。”

“是,”子盈笑,“以后你娶人就难了。”

“趁这个空档,我先与你去看看公寓房子。”

“我想去街上看看。”

他们钻进地下铁,沿途观光。

傍晚,一起在原宿横街吃了一碗面,子盈感慨良多。

“我陪你去逛游乐场,参观别人的成绩。”

子盈轻轻说:“我不想签约。”

印南一怔。

“那只是一份刻板的商业工作,倘若为着薪水,无可厚非。但是,我情愿找一份真正提升个人理想的工作。”

印南叹口气:“这事迟早会发生,我知道,你要到非洲去垦荒。”

“为先进国家儿童多盖一座机动游乐场,不如教落后贫瘠地区的儿童识字。”

“你捐助宣明会也是一样。”

子盈不出声。

“每个人都涌到第三世界做义工可怎么办?”

“每个人都有此心,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实践理想。”

印南背脊流着冷汗,眼见子盈越走越远,非拉住她不可。

“你安心工作,我一有假期便来看你。”

结账时面店走出俏丽的老板娘,连声道谢。

子盈怀疑每一家店后都有一个故事。

那天晚上,在旅馆里,子盈对印南说:“回来短短两年时间,看到的、听到的,比过去10年都多。”

“这个城市步伐的确急促。”

“多催人老。”

“所以都会下班时人人脸色发青,目无焦点,疲态毕露。”

“印南,我已决定不签约,明早我亲自去解释道歉。”

印南看着她:“是什么叫你忽然改变主意?可是在候机室碰到的那个朋友对你说了什么?”

子盈笑:“可能是。”

她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她到美国公司去取消合同。

对方很惋惜,对她亲自来道歉关照也觉得是诚意表现,彼此希望下次再有合作机会。

印南的表情像是在说:子盈你根本不想有固定工作困身,所有家境好的子女都有这个缺点,下次做什么,研究明式家具?

两个人距离越拉越远。

子盈是新一代中罕有对东洋文化一点兴趣也无的人,并没有逛什么风景,就打道回府,一无所获。

飞机着陆,她松一口气。

印南喃喃自语:“太自由了,随你结不结婚,随你做工或否,才会这样松散。”

子盈笑:“谁说不是,倘若有家长说‘不成才不准回家’,也许死活得做点成绩出来,抑或必须交租吃饭,也不得不流着泪好好地出人头地。”

印南伸手抚摸她的脸,二十余岁的人还清纯如大学一年生。

王家的司机来接,阿娥下车来替子盈挽行李:“好了好了,这回大家放心,好端端跑到东洋人那里去做什么。”

印南只得微微笑。

子盈每一站都有司机及私家车接送,貌似时髦独立女性的她其实最依赖家势。

那些靠在富商身上仿佛像没有骨头的女子,才懂得什么叫自立,她们统共只得一双手,或是一具肉身。

阿娥说:“家里正拆蟹粉,你们一定要试一试我做的蟹粉小笼包。”

真正天大的诱惑,但是郭印南踌躇,如此在王家吃惯拿惯,手脚放软,以后就走不动了。

他微笑:“我想先回家同父亲说几句话。”

阿娥连忙答:“是,是,司机,先送小郭先生。”

他一下车,阿娥就说:“小郭先生不开心?”

子盈笑:“他觉得我不思上进。”

阿娥摸不着头脑:“子盈你读书用功、工作努力,还不算上进?难道要下乡劳动、上山炼钢?”

子盈说:“各人看法不同。”

“所以讲门当户对,马太太说她女儿嫁了小职员,夫家见她排场,便投诉她虚荣。”

“越来越难嫁人了。”

“曾太太的女婿在丈人公司挂单支薪,曾家还说是他们的面子。”

子盈打一个呵欠。

阿娥识趣噤声。

“妈妈呢?”

“同郑先生到青岛去了,顺便到长城观光。”

“你去过青岛吗?”

“三年前跟旅行团去过,据说建筑街道同德国一样,空气清新。”

“阿娥,我想花一年时间,旅游中国,你说可好?”

“子盈,你做什么,我都称善,从无反对。”

人就是这样被宠坏。

“每一个省份都逗留几天,同男女老幼聊天拍照,写下日志,”子盈有点向往,“意图认识同胞。”

阿娥发呆:“那你吃什么?

“人家吃什么我也吃什么。”

“青海、甘肃你也去?”

“是,最向往黑龙江。”

“待你妈妈回来再商量吧。”阿娥有点担心。

回到家,梳洗完毕,蟹粉小笼馒头刚蒸好,子盈坐下来,大快朵颐。

她同自己祝酒:“希望每个人都心想事成,找到归宿。”

不一会就有点酒意,她倒在床上睡着。

子盈这样想:月是故乡明,床是自己的好。

稍后,好像听见搓麻将声,她扬声:“妈妈,你回来了?”

坐起来,才知道屋里没人,子盈十分惆怅。

别以为搓麻将的太太不做事,其实是驻扎镇守大本营,随时找得到人。

郭印南来了,连他都觉得屋子里静悄悄。

连阿娥都出去了,菲籍女佣斟出来的茶色香味都不对。

他意外问:“只得你一个人?”

“是,”子盈答,“独守空闺。”

印南说:“几个月前你家还挤满亲友。”

是,母亲的麻将搭子、父亲的女友、同父异母的弟妹、还有长袖善舞的子函、郭家父母、大哥大嫂与那个小侄子……

时移世易。

郭印南把一串门匙放在桌子上。

他这样解释:“子盈,家父决定提早退休,领取退休金,替大哥置一处新家搬出去,我可以收回老房闲用。”

子盈点点头。

既然不结婚,他也不想占王家便宜。

“我同租管公司谈过,那样宽敞的郊区平房,很受外籍人士欢迎,容易租出。”

子盈唏嘘,郭印南要走了。

他握住她双手:“永远是好友,你一叫我就来。”

郭印南是个好人,他把这件事处理得这样磊落。

“其实——”

“我同寰亚签了合约,趁这几年没有家庭负担,好好闯一下,希望将来有自己的公司。”

“是,你做得对。”

无缘无故,子盈落下泪来。

他捧起她的脸:“这又是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小学时有男同学欺侮她,她回到家偷偷哭,母亲问起,子盈也老答没什么。

到后来寄宿读书,更加凡事靠自身解决,骄纵里她也有三分刚强。

郭印南不再追究:“我有点事,先走。”

子盈再也没有理由留他,只得点头。

印南离开王家,倒也觉得自由。

他约了旧同事喝啤酒。

走进地库酒吧,与熟人打过招呼,连灌两瓶冰冻基尼斯,略为好过。

他抬起头,忽然接触到一双明亮的眼睛,一个短发尖下巴的年轻女子在远处看他,见他抬头,连忙转身。

郭印南想:这次需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友,大家工作都是为生活,不是为理想,那样才有共鸣。

他拿起酒杯走过去:“咦,周家伦,这位小姐是什么人,可以介绍给我吗?”

那小周讶异:“你是自由身?”

郭印南坐下来:“自由了。”

“那么,这是我的同事孙昭瑾。”

这时,郭印南袋中手提电话响了起来,他想都没想,伸手关掉。

“孙小姐,你好。”他伸出手去。

那电话不是子盈打给他的。

子盈在家收拾行李。

背囊体积有限,两套内衣裤,一套T恤长裤,若干药物,已经塞满满。

多带现金,每到一处随意添置衣物,用脏了也不用洗涤,即用即弃。

往年到欧洲旅行,也采用这个办法。

阿娥买菜回来:“咦,子盈,你想即时出发?”

“明早去买飞机票,第一站是青岛。”

“一定要等你妈妈回来再说。”

子盈微笑:“不等了,我得出发去寻找自我。”

阿娥没好气:“你自己不是好好坐在这里?”

子盈指指自己:“这不过是一具酒袋饭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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