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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第3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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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吸收阿拉伯和华夏各方思想融出来的大杂烩,对汉人怎么想不是很在意,因此元朝的“文治”很是粗疏。
而满清是驱策汉人得的天下,怎么治理,也只能靠汉人,对汉人文治格外注重。就如寄生体,它仍要所寄生的这个人能活下去,反抗和自我意识得割掉,但还得容这个人能有人的基本意识,可以自行找食。
理儒就是这个人的基本意识,它能维持着这个肌体存活下去,给满人寄生体供应营养。这也是康熙大力推行“仁治”的原因。平心而论,不管是庄家《明史》案,还是《南山集》案,规模都不大,程度也不烈,毕竟那时的理儒,亡国剃发之后,本就自律了许多。
但理儒根底里的一些东西,还保留着这个人的一丝自我意识,有意无意地在排斥寄生体,这就是理儒所坚持的道统。
这个道统向下的部分,满清寄生体无意干涉,包括官僚、科举、宗族和道德治国。但向上的部分,明朝时被用来限君权,在满清寄生体看来,就是不好的东西。其中的华夷之辨,更是华夏大义,与寄生体安稳吸血格外犯冲。
还好,理儒所托之儒家,本就是融汇了诸子百家所论,两千年传承,不断演化下来的,并非一个浑然无懈的体系,其中关于“大义”这部分的内容,自身就存着一桩矛盾。
那就是华夷之辨和君臣之伦,到底谁该服从谁。
华夷之辨有地域论、民族论和文化论的区分,到理儒时,已基本定为文化论,也就是只要守“道统”,那就是华夏,废道统,就是夷狄。因此满清尽管剃发易服,但讲三纲五常,亲亲尊尊,也就是守住了道统,此时北面理儒都觉得,满清能算华夏。
或者说,就算不是华夏,但是满清摆出文治架势,理儒觉得能将满清变为华夏。
可雍正觉得,自家老子康熙在位时,演戏演得过火,把这帮理儒宠坏了。让他们觉得能循着与康熙演戏的这个套路,可以伸张他们理儒的治政理想。瞧,从吕留良牵出的读书人之心再明显不过,他们还觉得读书是为了施展自己的治国理想。
“真是会丢烂摊子的父亲……”
想到自己花了三四年,才将康熙朝丢下的钱粮窟窿补全,雍正就是一肚子气。
理儒之势,不能再这般蔓延下去,而要理儒转变为听话的犬儒,就得对“道统”的内涵作一番调整。
大清所要的道统是什么?什么华夷之辨,滚蛋!君臣才是至高大义,君臣大义高于一切,这就是大清和我雍正所守的道统。
这本来也是你们理儒所倡的嘛,你们讲亲亲尊尊,血脉之道。由父子、夫妻、兄弟之礼推及到君臣之伦。现在就得从君臣往下推,没有君臣大义,就没有父子、夫妻和兄弟之伦,三纲不存,五常何在?所以这君臣大义,是道统里最重要的东西。
华夷之辨,是跟君臣大义一而二,二而一的命题,有了君臣大义,以及君臣大义之下的人伦,这才是华夏。没有这一套,就是夷狄。
这可不是他雍正的新倡,自董仲舒而下,汉人帝王,都将这一桩事作为至极之求,遗憾的是,汉人之君实现不了,异族之君才有可能实现。
既然他这个满人之君,能真正立起君臣大义,那么守这君臣大义的臣,就不再可能是理儒,而是犬儒,奴儒。
想到这两个经常在南蛮报纸上见到的名词,特别是“犬儒”一词,雍正心说用得真是妙,大清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读书人。一国不一心,怎能行得大事?而这一心,自然是应在他这个皇帝身上。其他的人,以君心为唯一,就如犬奴一般,乖顺办事,自能比那人心纷杂的南面雷厉风行。
听了雍正一番讲解,要以此道统来教诲曾静,同时整肃读书人之心,张廷玉叩首道:“此书莫若取名为……《大义觉迷录》。”
大义,就是强调君臣大义才是道统之要,觉迷,则是显示曾静洗心之路,雍正点头:“着翰林院速速拟稿,以君臣大义为纲,批驳吕留良之说以及曾静妄语。”
之前印的小册子,仅仅只是诸项批驳,不成体系,现在则是要系统地阐述雍正所举道统大旗,这是桩大工程,张廷玉随口问:“是还如之前如邸报一般发放?”
雍正沉默片刻,缓缓道:“不,朕要天下每一个读书人都看到,都看得明白!”
“雍正这是要将意识形态一抓到底了啊……”
黄埔无涯宫,御前听证会上,李肆放下手中的《中流》报,嘴里念叨着大家听不懂的词语。《中流报》专讲北面局势,雍正的一番动静,自然也落在了报上。
曾静出来了,吕留良也出来了,那么接着出来的《大义觉迷录》也就不让人意外了。唯一值得期待的是,因自己掺和了一腿,雍正喊出了“变局卫道论”,那么他再出的《大义觉迷录》会不会也有新料呢?
李肆还在出神,史贻直嗯咳一声道:“官家,都察院的弹劾案……”
北面雍正面临着压力,南面他李肆也面临着压力。他让法司把沈在宽交给李方膺“调教”,由此法司招来都察院的猛烈炮火。
英华朝堂的运转跟满清可不一样,都察院监察官员,没有在国事定策上发话的权力,只好曲线救国,弹劾办事的人。
都察院这么干的原因很简单,他们觉得沈在宽必须死,造反可是第一重罪,虽说鼓动造反跟实际造反有差别,但危害却没差别。
都察院的御史老爷们狂啸,沈在宽不死,这一国律法就要成玩笑了!咱们英华是言路大开,但不等于可以谤君,更不等于可以鼓动造反!
不止沈在宽,都察院还弹劾法司不将岳超龙一并拘押审问,搞明白为什么沈在宽非要去找岳超龙,一个巴掌拍不响,岳超龙自己肯定也有问题!
隶属门下省的都察院大多是儒党出身,这儒党根底,其实就是理儒。尽管李肆有所预料,但事临上头,对这帮理儒所持的逻辑也是哭笑不得。
细细一想,李肆又觉份外沉重。诛心,华夏一统以来,诛心已成深入骨髓的定势。他所凝练出来的天主道,提倡“上天罚行不罚心”,还是根基太浅,离清除这样的流毒还差得太远。
“看来我们这一国,也有必要将意识形态再锤炼一番了。”
李肆这么自语着,没理会史贻直,他看向中书省苏文采。
“让通事馆加紧那些西学书籍的翻译,同时跟老师那边联络好,让他那边也加快经义新论的工作。”
史贻直不悦地再唤道:“官家!”
李肆举手:“好好,这是朕独断专行,可以了吧?”
不止史贻直,好几位相爷都不满地念道:“官家/陛下!”
范晋摆着那张已经臭了几个月的臭脸道:“琉球之事还关系到日本,暹罗与缅甸之战也就是年内的事……”
顾希夷撑着一脸熬夜过度的憔悴道:“江南攻略,蓄势待发……”
李朱绶勉强聚拢两眼的焦距:“东院推选的章程,各地都还有诸多异议……”
汤右曾抹着额头的汗道:“福建官府下乡,遭了宗族太多阻力……”
大家的意思很明白,正是一国内政要紧之时,无数事务堆着,皇帝你在沈在宽这事上鼓捣什么呢?径直杀了就好!
李肆心说你们这些家伙,竟然联合起来逼宫了?
“什么是意识形态?就是人心,信的到底是什么。我们在凝练华夏上天之道,雍正也在凝练满清主奴之道。”
李肆悠悠说着,诸位相爷心中咯噔一跳,皇帝拿南北如此对比,难道是也要在南面掀起一场“文治”?
感觉到众人放轻了呼吸,李肆一笑:“朕之前放了道党出笼,现在,又该放西学出笼了。英华一国的人心,是不是能在这西学大潮下立稳自己的脚跟,朕信心十足。沈在宽代表着一干想外于我英华和满清的读书人,朕也想从他身上看看,我英华一国的人心,是不是能浸透这些人。”
第五百九十五章 沈在宽的心路
沈在宽跟曾静不同,是真正读透了四书五经的人,程朱理学如一浑圆,牢牢圈起了他的思维。
“沈某胸怀圣贤,头顶苍天,心志日月可鉴,你们就不要白费力气了。沈某本遗憾生时太晚,未能与先师和黄王顾等贤一同护我华夏,现在却觉庆幸。一腔热血,能洒在这片道统废绝的焦土上,唤起天下人心,快哉快哉!”
听得他这番慷慨陈词,李方膺微微一笑。真像啊,当年自己也是这般热血四溢,冒着杀头的风险,卖友的污名,在《越秀时报》上攻击皇帝的国政,牵起了一波人心狂澜。
不同的是,当年的自己,比这沈在宽的学问可差远了,正因为没将四书五经嚼烂,他还能在狱中自省。沈在宽嚼烂了,理学就已如他的脊梁,要转方向可就难得多了。
好在如今英华学思群起,已不必李方膺靠自己的一张嘴来作工作,他手头还忙着一大堆西学书籍的译校评注之事,“调教”沈在宽的工作,他只伸挥手而已。
李方膺一声令下,法司警差押着沈在宽去了雷襄和李方膺合办的越秀学院。
如今的英华,正处于基础教育向上,高等教育向下的拼合阶段。蒙学发蒙,县学毕业就是秀才,再进各类学堂深造,毕业后,乡试过关就是举人。举人入各类学院学习,毕业后会试通过就能做官。
当然,这秀才、举人和进士,已经只是个学识级别的身份象征,没有什么特别待遇,而且前路还不限于做官。如今工商活跃,诸多公司需要太多人才,而英华原本的黄埔讲武学堂已改为黄埔陆军学院,加上长沙陆军学院和香港海军学院,招生底限就是秀才,也欢迎举人甚至进士入学。很多读书人都不愿再投身漫漫仕途,而是进了工商界甚至军界,不管是挣得富贵还是挥洒热血,都有广阔的舞台。
学院有国办,比如白城学院和黄埔学院,也有国私共办的一些技术性学院,比如英慈医学院,东莞机械学院、佛山钢铁学院、黄埔海事学院等。还有获得许可而私办的学院,比如三贤学院以及重建起来的岳麓学院和石鼓学院等,越秀书院也是其中之一。
学院之下的学堂,由于文部的工作重点还在蒙学和县学,基本都是靠学院衍生,因此学院不仅承担着高等教育的工作,还承担着过渡阶段的教育。能进学院的举人,一方面是学生,一方面又是附属学堂的老师,可是珍稀资源。
早前李方膺跟唐孙镐宋既争吴敬梓,就是这个原因。吴敬梓是读书人,只要放开心胸,悟透了英华天主道,经过考试,就能转为英华举人。
雷襄和李方膺所办的越秀学院,专注于“人心鼓吹”之事,日后更改名为“越秀报闻学院”。跟白城、黄埔学院甚至三贤等学院相比,不仅规模上没法比,人才也远逊对方。
但也正是如此,越秀学院所集中的学子,思维更为活跃,学思冲撞也更为激烈,这就是李方膺要沈在宽去越秀学院的原因。
“孔孟之言即是理,心理一同,人只要有心就该守此理。沈某绝不信,这南面士子之心,真被尔等所言什么天人三伦、天主之道给蛊惑住了!”
沈在宽很不屑地去了,在他看来,人心会丢掉孔孟圣贤,不是如北面那般遭暴力逼压,就是被银钱之利诱走,他就要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进了学院大堂,正听到两拨年轻士子在辩论。
“我利社所奉杨朱言,重在贵己为我,是以个人利为先,由个人利而汇天下利,如此天下利自固。而你墨家开口闭口天下大同,跟腐儒一流,根骨不着,非但利不了天下,反要害了天下。”
“天人三伦里的第一伦,说人人皆一,这就是我墨社的兼爱!由兼爱至尚同,这可是必然之论。天下大同不仅是凡人所愿,也是上天之势!此势就是天下大利,个人之利,是受这一桩利托起的。天人三伦里的第三伦,人人自利而不相害,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
“你们墨社就拿天人三伦的头尾说事?第二条呢?上天许人自利,这利是着落在个人身上,而不是你们嘴里所谓的上天之利!上天利在何处,谁人能评判?就靠你们嘴巴一张?官家都只说他代天审裁,没说他代天谋此大利!”
“那你们利社就掐头去尾,只取中间?人心与利是什么关系?就一句老话:不患寡而患不均!上天是许人自利,可人不以自身审度是不是利足,而是与他人去比较。不尚同,人心总是要不平,人心不平,天下利从何来!?”
沈在宽在一边听得既是怒火中烧,又是暗自嗤笑。恼怒的是,这帮读书人,一方杨朱、一方墨翟,满口言的都是利。嗤笑的是,南蛮的天人三伦,自生矛盾,竟然无法一统学思。
“人心不平,是只言利而不言义!”
沈在宽虽是囚犯,待遇却很宽松,只有两个便衣法警押着他,只要在学院里,行动言论都自由。此时大堂里人色混杂,以为他也是学院的人,都没怎么注意。
听得这话,有人就问:“有何新论!?”
沈在宽一副教诲学子的模样,正气凛然地道:“君子言于义,小人言于利!既是小人,自然人心不平。杨朱墨翟之流无君无父,其言早泯,尔等还从土中挖出来,以此腐言论天下,着实可笑!”
大堂里沉默了好一阵,沈在宽将众人惊讶模样当作被正气正言所摄,昂首拈须,淡淡笑着。
“哪里来的腐儒!?”
“踢馆啊,这是踢馆么!?”
“这破烂招式,连蒙学童子都哄不住了,踢馆?我看是在发羊癫……”
“道学先生,还是好好教你的立身之学,别来掺和政论了。”
原本辩得脸红脖子粗的利墨两社,此刻却携手对外,一顿洗刷,沈在宽拈着胡须的手也抖了起来。
孺子不可教也!不,小人不可养也!
沈在宽额头爆着青筋,正在心中咒骂,有年轻人温和地道:“兄台刚从北面来?义利之辨已是常论,大家所言之利,是义利一体,兄台该多读点书……”
听口音也是江南人,沈在宽心怀稍慰,避开那些战意昂扬的利墨之徒,跟这个叫吴敬梓的人聊了起来。
“国中并未禁儒,而是不再让理儒之学涉及国政。所以眼下治政学思,都落在了杨朱和墨翟之说上。这几年来,国中兴绝学,从各地找到了不少古时书籍,其中杨朱和墨家著述也不少,大家攀着这两条脉络,跟眼下时局映照,又有了诸多新论。”
“天主道?天主道只有上天自在,天人三伦,唯真唯实等总纲,由得各派舒发,才有刚才那般争论。再过些时日,西学著述面世,怕还有更多派别来舒发争鸣。”
“小弟自己怎么想?这个……小弟是觉得利墨都不足以一统学思,但理学更不足以应时局之变。小弟倒是觉得,就有个天主道为总纲即可,何必非要一个一统天下的独学。”
“百家争鸣嘛,谁能得人心,顺时局,谁就能及于朝堂。但时局也是变的,若是不再顺时局,也阻了人心,就换另外一家,只要总纲不变就好,如此百家都能相安。”
听得吴敬梓一番话,沈在宽怒意已贯肚肠,沉声道:“还要引西夷之论!?这一国还是华夏么?到底这一国,要陷我华夏于何等境地!?”
吴敬梓笑道:“华夏……难道只是理学的华夏?杨朱、墨翟、庄老,难道不也是华夏?兄台也该明白,孔孟之儒,由古至今已改得太多,孔圣若是复生,怕还要质问理学之士,你们是要把华夏陷于何等境地。”
沈在宽无言,这不仅是理儒为皮,法家为根的官儒,也是理儒这张皮面上的读书人难以面对的问题。
“至于华夏要何处去,敬梓觉得,我华夏衣冠、文字语言,历史传承皆在,这是根底,而前路自当是万民安乐,一国强盛,傲立寰宇,恩威泽被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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