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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皇帝·业火-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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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曾想到,就在白马寺中,拔地而起的十三层密檐宝塔上,一袭白色的袈裟无声的拂动。天僧远望着喧闹的人群,依旧似笑非笑。
那十三层密檐砖塔是实心的,并无楼梯可以攀登,一众和尚谁也不知道天僧何时登上了塔顶。他们眼中的天僧只是前代方丈忘禅大师的关门弟子,平时只在中原名山古刹间云游,始终对人微微含笑。可是寺中一天之内竟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故,此时那个高踞塔顶的天僧和尚是所有人都陌生的。年长的僧侣们约束小沙弥不得四处乱跑,武僧们手持棍棒在寺中要害道路上守护,众人都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
“师弟。”
天僧回头,竟是那个一脸淡漠的大悲禅师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从塔顶的铁钩上垂下一张软梯,大悲禅师竟是爬梯子上来的。同是忘禅大师的弟子,天僧登塔仿佛摩云乘烟,大悲却爬得满头大汗。
“大悲师兄?”
“师弟在看什么?”
“我正听有人说赵子龙,”天僧把视线投向远处,“又有人说勾搭别家的娘子。”
“天耳通、天眼通、如意通,好,好,好,”大悲又笑。
“师兄,佛说有情众生都有佛性。可自白马西来,我释教也流传中原数百年,可如今天下虔心向佛的又有几人?”天僧大袖挥出,仿佛洛阳数十里古城都在他袖袍笼罩之下,“那凡夫俗子可真的明白我佛普渡众生的心愿?这世间满是庸庸碌碌之人,佛性却又何在?”
“呵呵,”大悲禅师点头,“我却也看不出。”
“不过,”大悲话锋一转,“赵州禅师说狗子亦有佛性,狗子的佛性你可看得出来?”
天僧微微思考:“师弟不知。”
“是你看不出,并非无有。”大悲笑道,“师尊传你神通,要你降魔,你眼中的魔却太多。师兄说明尊暗魔都是魔,我却看明尊暗魔都是佛,有朝一日你看得见佛,方降得了魔。”
“师弟记下了。”天僧合十道。
“那你今日便走吧。”
天僧沉吟道:“玄石说近日不断有明尊教徒涌入洛阳,或许是要对本寺不利。如果明尊教果真袭来,却又如何?”
大悲摇头:“明尊教日前兴于泉州,开封也有教徒盘踞。不过洛阳乃是官家重镇,闹市之中,哪里是说袭来就袭来?即便真的袭来,你不在怕是更好些。”
“明尊教武功诡异,我们白马寺不比少林,护寺武僧不多,”天僧道,“莫非师兄别有良策?”
“没有,”大悲笑道,“不过七百年前光明皇帝白铁余的旧事,就算是明尊教中人也未必清楚,谁又知道我们释教的七仞大师也曾参与其中?何况那时心灯尚在少林,谁又知道七百年后心灯已经西传白马?你且去吧,寺中众僧人皆可自救,天下众生却等人救他,不要因小误大。”
“领师兄法旨。”天僧合十道,再无多话,转身掠下了宝塔,一袭白衣,仿佛晨光中一只翩翩的白雁。
“还是师兄那话,”大悲在塔上笑道,“不必领谁的法旨,法旨都在你自己心中。”
天僧霍然转身,在塔下叩头而去,一身袈裟,不带一衣一钱。
“却怎么下去呢?”大悲禅师摸着自己的光脑袋,提心吊胆地看那软梯。他爬上来的时候抬头而登,尚不觉得可怕,这时往下望去,软梯在风中晃晃悠悠,好像随时都会把人甩下去。
“唉,好歹叫天僧师弟送我下去才是,”禅师说罢,竟一屁股坐在塔上,从怀里摸出个馒头啃了起来,“还好带着个素面馍馍,且吃了再想想。”
“师兄跟那和尚过了一招么?”玄阳子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一路上玄石都不曾说话,任四个道装的轿夫低眉疾行。
“不能算作一招。”玄石低声道,“我那时急于镇住你的真气,只用一道火劲灌进他的木剑中,尚未有时机还手。”
“胜负如何?”
“好邪的一个和尚。”
“邪?”玄阳惊问道。他和天僧过手数十个回合,虽然天僧的武功路数看起来确实变化多端,甚至不乏诡异之处,不过依然隐隐透出刚阳正气,乃是佛家降魔神通的正宗。
“他的武功不邪,邪的是他自己。”玄石道,“你难道还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忍不住出手和他对敌?”
玄阳微微思索,心中一片茫然。他的道术修行深湛,表面上似乎滑稽,却断不至于大事上把持不住。因为一个眼神就和天僧对手确实有点匪夷所思,不过那时他一看天僧的眼神竟然根本忍不住怒火。不是玄石点醒,他却还没有想到这一节。
“他根本不想和你动手,他只是要把我逼出来。我驱出本命元气探他的虚实,他也借你来探我的虚实,这算是打平了。不过,”玄石低低的咳嗽一声,“他以眼神诱你出招,却仿佛邪魔外道的‘惑心术’、‘乱神诀’一类的武功。”
“乱神诀?”玄阳瞪大了眼睛。
“据我所知,少林寺‘三界修罗堂’中藏有佛门武学的禁术。而十年前,当时的白马方丈忘禅大师曾经有一日赴嵩山和少林主持互相诘问禅机,最后取走了三界修罗堂中所有神通武学的副本。想必从那时开始,忘禅就开始为这一日准备了……却不料他竟然将佛门禁术也传了弟子。”
“和尚藏有‘乱神诀’那么邪的玩意儿?”玄阳却还是不信。
“并非真的‘乱神诀’,百年前的白马主持慧海大师曾经精擅一门‘心魔引’的秘术,善男信女只要和他对视一眼,说几句话,往往立刻痛哭流涕、捶胸顿足,一直哭到瘫软如泥,醒来后就顿悟空幻,从而投入禅门,那时洛阳佛法大盛,竟曾经压迫到我们终南一脉的声势。想必那天僧所用在你身上的,就是被封禁百年的‘心魔引’。”
“奶奶的,和尚比邪教还邪。”玄阳狠狠的啐了一口。
“不错。”玄石嘶声道,“虽说慧海是一代高僧,竟能看破人心之魔,但是他却在九十岁上一次禅定中忽然大惊,而后竟然挥刀杀了自己门下的三个小和尚,提着血刀在大雄宝殿上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胡乱挥刀砍那三个小和尚的尸身。最后被人发现的时候,三个小和尚已经被砍成一团肉泥。”
玄阳忽的打了个寒噤:“奶奶的这和尚还真……”
“慧海是疯了,”玄石缓缓说道,“或许是所见心魔太多,终于引发自己的心魔。不过我奇怪的是,以忘禅的绝世智慧,怎么竟敢把这种佛门禁术传给自己的年轻徒弟,既要他降魔,又要他成魔不成?”
“师兄,不是我多嘴,”玄阳道,“忘禅大灭都死了,就算那个和尚再凶,我看比师父还是天差地远。我们重阳宫的道法弟子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何苦远远地跑一趟来跟他们共谋大事?若是真的要找帮手,据说昆仑山的魏枯雪倒真了得。”
“天下间足以和师尊相提并论的高手,或许只剩下昆仑魏枯雪,此人绝世之才,不过……”玄石顿了顿,“忘禅死前曾经留有一封书信,派遣弟子送到终南山,嘱咐说如果有朝一日天相大变可以拆阅。师尊拆阅后就派我来白马寺,其中的玄机或者只有师尊和死去的忘禅才清楚。光明皇帝号称天下第一神通,你我不知其艰难,但是师尊有天人之算,记着不可违背师尊的命令就是了。”
“是!”说到苏秋炎,玄阳也正色揖手。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然自轿子背后传来,玄阳回首看去,却是一匹黑色的健马,马上黑袍翻飞的道士流星般策马而来。
“大师兄,三师兄!”道士艰难地拉住骏马,喘着粗气在轿边躬身行礼。
“有什么变化么?”玄石再轿中问道。
“九师姐……”
玄石在轿中低低“哦”了一声,玄阳知道所谓“九师姐”是说谢童。她是苏秋炎的正传俗家弟子,所以重阳宫同辈道士都称呼她为九师姐,她的年纪却比多数道士都小了许多。
“九师姐到达杭州后就忽然失去了踪影,昆仑山的叶少侠也不知去向!”
“什么?”玄石断喝道,“她和昆仑山的人去杭州做什么?”
“九师姐曾经传下书信,说是叶少侠执意要去泉州,她若不去便……便控制不住他的行踪。”赶来报信的道士有些犹豫,似乎他也觉得跟着人家跑东跑西却号称可以控制其行踪未免显得荒谬了些。
玄石静了片刻:“等她回来让她急速来见我!”
“还有……官府那边的消息说,杭州最近又有明尊教的妖人汇集,似乎有举事的打算。”
“明尊教?谢童……”轿中的玄石忽然振衣而出。
玄阳看他动作,忙不迭的下马把马缰递到他手上。玄石也不多话,翻身上马一鞭击下:“飞鸽传信,让去杭州一路的道观准备快马!”
“是!”玄阳躬身道。
等玄阳抬起头,那骑闪电一般的白马已经踏起滚滚烟尘,即将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第十四章
苏秋炎
魏枯雪站在一场大雨中。
他抬头,看见老君庙的屋檐上垂下来的水幕,茫茫的像是放下的珠帘,在空气中跳荡四溅的水花落在他脸上,冰凉彻骨。
皖南的春天总是这样,雨一夜一夜地不歇,天下笼在同一片烟雾中。夜色深沉,家家闭户,细而长的小街上看不见一扇打开的窗子。魏枯雪站在屋檐下,后背紧紧地贴着老君庙的墙壁,地下溅起的水打湿了他的裤脚。
他想要一个温暖的火炉烤干他的衣服,如果可以,他还想要一个温热的饼,里面卷着一些碎肉和香菜。他饿了,胸腹里空荡荡的凉着。
他想自己也许应该离开这里了,离开老君庙窄窄的屋檐,这里已经很破旧了,庙里空荡荡的,没有道士,只有一口缺损的铜钟,乌鸦在里面做了窝,难听的叫声才为这个老庙增加了一点生气。以前魏枯雪喜欢整日坐在这里,想东想西,直到日色昏黄。因为这里谁也不会来打搅他,这里是他的天地。
而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天地了,他想自己或许应该沿着小街一路前行。小街两侧都是关闭的窗,小街也没有岔道,他将这么一路走下去,路的尽头迷蒙在一片瓢泼大雨中。
而这样的天气里居然还有一个人从容地漫步在雨中。他像是一个潦倒的书生,他的长衣已经湿透,他在大雨中来回踱步,他背着古剑提着酒壶。他昂首对着天空喝一口,摇晃着那只壶,壶里的余酒“咣咣”地晃着响。那个人侧耳听着那声音,像是惋惜。
他来回踱步,他喝酒。
魏枯雪看雨,想那些日色昏黄的下午。
酒壶里的声音越大,酒越来越少,雨渐渐地就要停了,魏枯雪想天就要亮了。也许他可以趁着天亮前出发,这样日过晌午,他就可以到乌头镇。他没有去过乌头镇,但是他听说过那里,很多和他同样年纪的孩子去那里的码头上帮工。那也许不算很好,但是也是一种全新的生活。
全新的生活,可以忘记。
雨中踱步的书生灌下了最后一口酒,他把酒壶抛出去,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魏枯雪想这个人就要离开了,他们两个将一起出发,去向各自不同的地方。
他站直了,后背离开了老君庙的墙壁。
“你听说过昆仑么?”那个人问。
“昆仑?”魏枯雪问。
“昆仑是一座山,在西边很远的地方,要骑快马才可以到。那里整年都是白雪,冷了一点,可是很安静,没有人会打搅你。那里传说是西王母所居,山顶有只大鸟,名曰‘希有’,背阔一万九千里,每年西王母从羽翼登上大鸟的背,和她的丈夫东王公相会,但是我却从未见过。你愿意和我同去么?”
魏枯雪出了一下神,书生转头直视他。
也许是很冷的地方吧?但是很安静,就像是老君庙的那些下午,还有雪,魏枯雪很少看见雪,皖南的冬天只是湿湿的冷,却很少下雪。那里听起来要比乌头镇好些。
魏枯雪点了点头。
书生也点了点头:“那好,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弟子。我叫方忏轩,你要记住我的名字。你也不再叫魏原,你需要一个配得上你身份的名字,你便叫魏枯雪。我要看见你一拔剑,风雪枯萎。”
他向着魏枯雪走来,从怀中摸出了一只油纸包。魏枯雪认得那是后街王麻子家的卷饼,一张白面的大饼,里面裹着碎肉笋丁和香菜。王麻子是个好人,总是在外面裹着好油纸,这样饼便不会湿。那个人把油纸包递给了魏枯雪。
魏枯雪愣了一会儿,抓过油纸包打开来。卷饼还带着那个人的体温,魏枯雪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那样狠狠地咬了下去,当面饼、碎肉和蚕豆酱混合着的香味在他嘴里弥漫开的时候,魏枯雪觉得浑身的力量一瞬间都消失了。他捧着卷饼呆了一会儿,靠着墙壁滑坐下去,他的哭声哽咽在喉咙里,而后他放声大哭起来。
这天下到底怎么了?怎么有那么多讨厌他的人?他想。
“不要哭,从今以后你都不必哭,因为你是魏枯雪。而你的老师是方忏轩。我会给你天下第一,而你为我杀了光明皇帝,这便是你我之间的交易。”书生摸着魏枯雪的头顶。
他转身而去,魏枯雪站了起来,跟在他背后。年轻人带着孩子,消失在晨雾弥漫的皖南小街上。
魏枯雪被雨声吵醒了。
他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客栈的屋顶,乌黑的椽木堆积而成的屋顶,漆黑得如同一个大洞。简陋的小桌上放着空酒壶,昨夜他喝了太多的酒,做了很多老旧的梦。魏枯雪已经很多年都不做梦了。
他推开窗子,放进新鲜湿润的空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分辨着是否还有熟悉的桂花香气。
窗外夜色深沉,雨一直下。
魏枯雪从枕下提剑,飞身一跃,跳出了窗口。客房在三层,他的身形在半空展开,衣袍烈烈飞动,有如大鹏。他无声地落在小街上,一路前行,两侧的屋舍相邻、门窗紧闭,没有人声。
小街的尽头,破败的庙宇仿佛一个巨大漆黑的巨人,躺在雨中。魏枯雪停步,抬头看着门楣上的牌匾。
“老君庙”。
魏枯雪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伸出手去。他的手没有触到门,门却自己开了,“吱呀”的一声。睡眼惺松的老人从门缝里打量魏枯雪。
“外乡人?有事?”老人问。
“这里居然有人住了?”魏枯雪有些吃惊,转而笑笑,“我不是外乡人。我来这里,是找一个道观。”
“这里不是道观了,改文庙了,祭孔圣的地方,你找错了,你找什么道观?”老人被从梦里吵醒,没有好脾气。
“改文庙了?”魏枯雪哑然失笑,“我不知道,我只是找一个道观,不管什么道观,有人在道观等我。”
老人像是看见了疯子,上上下下打量了魏枯雪几眼,急急忙忙地要闭门:“穷乡僻壤,这里没有道观。”
魏枯雪按住了门不让他关上:“那么附近哪里有道观?”
“乌头镇,白水观。”门“哐”地一声合上了。
野草萋萋,随风摇曳。夕阳低垂,远处老树昏鸦。
一座废弃已久的道观立在斜阳深处,断壁残垣,屋角锈蚀的铁马在风里叮叮当当的作响。道观前是一片白茅地,魏枯雪拨草而入,抬头看见歪斜的牌匾——“白水观”。
魏枯雪以手遮头而过,似乎那牌匾随时会掉下来砸在他头顶。
观里庭院开阔,却也是白茅丛生,看起来久已没有人居住,大概这么偏僻荒远的地方,连叫化子和野狗也没有兴趣光顾。殿堂上尤然坐在漆皮剥落的三清,只不过老君的手指断了,手掌秃得可笑,原始天尊却没有了鼻子。
魏枯雪一笑:“看这三清的雕刻,倒是唐时的古物了。”
他双手持剑柄背在身后,在夕阳下踩着白茅踱步,且行且吟: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首传为李白所写的《忆秦娥》,是灞陵折柳怀古思旧之作,本意悲凉,而在魏枯雪口中却平添萧瑟疏狂,仿佛叩击铜甑。
他转身坐在白茅间的一块大石上,扣剑而歌,歌声裂云烁日:
“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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