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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4,帝星升沉-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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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身在城中,耳聋目聩,前方之事,不得消息久矣。”

崇祯对此说大为不满。乃狠狠地用指关节敲着御案,咬牙切齿地说:“你、你、你身为本兵,职掌所在,别人说不知犹可,你怎么可说这种话?”

张缙彦虽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口气却有几分倔强地说:“臣自接掌兵部,就不曾领到一文钱经费,部兵除了家在南边的无处可走外,其余大多不辞而别。所以名为兵部尚书,却派不出一个侦骑,自然无从得知前线消息。”

崇祯一听这话,半天开口不得。

不错,眼下朝廷除了劝勋戚、大臣捐输,却已大半年没有向朝臣们关饷了,自然谈不上按时发放各部经费。俗话说,皇帝不差饿肚兵。兵部无钱养兵,派不出侦骑,自然也成了瞎子、聋子,自己倒是怪非其怪了。

这时,张缙彦却还要火上添油,竟又奏道:“臣听逃进京的难民说,陷真定的流寇只是偏师,其主力正由太原北上,在攻陷宁武后,已挥师直下大同、宣府,眼下居庸关是首当其冲了。”

崇祯一听,不由说:“流寇虽陷宁武,不是还有大同、宣府等重镇吗,大同驻兵十万,阳和、及宣府驻有大军十万,流寇前头尚有好几处关隘,居庸关怎么就会首当其冲呢?”

张缙彦明白真正耳聋目聩的还是皇帝,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率性将自己所知,一古脑说了出来:“启奏皇上,目下京师人人都在哄传,说大同、阳和、宣府也于近日迎降了。”

“你,你,你这不是胡说吗?”崇祯虽觉背上有冷汗涔涔流出,可仍强作镇定地大骂张缙彦说,“好你个张缙彦,居然当面说谎,欺瞒朕躬。你说兵部派不出侦骑,怎么就偏听谣传?大同、阳和、宣府为九边重镇,巡抚、巡按、总兵有好几个,除此之外,朕还派有杜勋、杜之秩监军,二杜乃是朕的心腹,若宣府、阳和有变,就是这班文臣武将瞒匿不报,杜勋、杜之秩还能不向朕奏报吗?”

这一问,张缙彦可有口难开。皇帝对文臣武将的不信任,早已是溢于言表了,但张缙彦清楚,这一班阉人其实比外臣更不可靠,只是皇帝已处在这班阉人的包围之中,自己若据实奏闻,不但会惹怒皇帝,且会得罪这班太监,到时里外不是人,此时此刻,保命要紧。权衡利害之后,他只好连连磕头说:

第90节:1  崇祯罪己(3)

“臣该死,臣不该将道路传言奏闻,惹得皇上生气,臣实在不该。”

身为兵部尚书,不能将切确的消息奏报,而是采自道路传闻,要在平日,张缙彦这奏对不是不称旨,而是欺君罔上,不遭严谴也必丢官。可眼下崇祯无心计较这些了,他只厌恶地挥了挥手,说:

“别说了,事已至此,朕也不怪你。你只说说,当有何计,解今日之困?”

张缙彦松了一口气,赶紧磕了一个头,说:“皇上,事急矣,别的大话高调,都不应说,速催促援兵,捍卫京师,这是唯一的救急之方。”

崇祯也想到这层了,于是说:“朕也思虑及此。眼下手中有兵的,左良玉在武昌被张献忠缠住,脱身不得,再说,也缓不济急;刘泽清在山东,朕几次下诏催调,他公然拒不奉调,且在往江南撤;山海关的唐通、宁远的吴三桂,朕都已严旨催调,除了唐通已奉敕开拔,前去协守居庸;吴三桂却还杳无音信,但不知卿还有何策?”

这些情况,张缙彦都清楚,眼下皇帝问起还有何策,他只好连连磕头道:“赳赳武夫,罔知忠义,事已至此,唯可以利禄驱众,皇上一定明白微臣之意。”

崇祯明白,这是让他加封这班武夫的官爵。但一想,吴三桂、唐通、刘泽清都是总兵,武将做到总兵已是无官可加了,剩下的只能封爵。于是他一咬牙,狠狠地说:

“只要这班人能为朕出力,朕又何曾吝啬爵禄。”

张缙彦知道皇帝口气松动了,于是又磕头奏道:“还有一事,臣敢冒万死奏我皇上知道。”

崇祯说:“有事直说无妨,不要绕弯子。”

张缙彦听皇上如此说,胆子大了几分,乃说:“眼下漕粮已断,京师仓储不丰,皇上既决意固守,应尽快多发内帑,四处征调谷米,不然——”

话未说完,崇祯立刻皱眉,且打断他的话说:“刚才不是说多封爵位吗,怎么还要银子呢?内帑内帑,这几年有出无进,内库早空,哪还有内帑!”

张缙彦一见皇上这口气,知道尽管是要他直说,这痛脚也是踩不得的,只好叹口气,跪安出来。

张缙彦走后,崇祯一人在殿中走了几回方步,终于下定了决心。乃令王承恩拟旨,一口气封了十多个侯爵、伯爵,像吴三桂、唐通、左良玉、黄得功等拥兵大员、及守大同的姜瓖、守宣府的王承胤等,一律进爵为伯;总兵刘泽清在山东不肯奉诏,可越是桀骜不驯的越得羁縻,于是,刘泽清反还封侯爵;又悬出赏格:无论军民人等,凡能擒获李自成、刘宗敏的,可赏万金、封伯爵。

这样安排之后,崇祯想,眼下尚未得到酬劳的,就只剩下替他监军的太监了,可不能辜负杜勋等家奴。于是,他问一边的王承恩道:

“杜勋可有儿子?”

王承恩清楚皇帝的意思,是要加恩杜勋等人。他想,外面早在哄传,说姜瓖、杜勋等人都早已暗通流寇了,这里却还在加恩封爵,国家都要完了,再高的爵位也不起作用了,谁还信这些呢?但他又不敢说穿,只好说:

“他有一个儿子,是侄子过继过来的;杜之秩也是如此。”

崇祯说:“那好,各赏杜勋、杜之秩一个锦衣卫千户的世职吧,其余各处监军,也可酌情封赏。”

王承恩不敢怠慢,敢紧退下拟旨。

然而,就在崇祯皇爷大封姜瓖、杜勋之际,身为宣府监军的杜勋,早已与李自成接上了关系,眼下正身着绯袍、八驺前导,出城三十里去迎接李自成。

李自成亲统大军从西门进城,镇台衙门作了他的行宫;而崇祯爷派来宣旨的钦使——一个小太监也从北门进了城,他怀抱着圣旨,兴冲冲地直奔镇台衙门。这时,李自成正高坐在大堂,听杜宣、王承胤等办交代。这个太监不知就里,却在辕门滚鞍下马,不顾守门的大顺军卫士拦阻,大摇大摆进门,手捧黄封,用那太监特有的鸭公嗓子高声叫道:“有旨——”

虽然一连封了许多侯许多伯,崇祯皇爷心知肚明,这已是急病乱投医了,能否一剂之后,渐有起色,真是只有天知道了。

第91节:1  崇祯罪己(4)

百无聊赖的皇爷,没有塘报又盼望,见了塘报又害怕,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他,天才黑便躲入后宫睡觉,心想,反正就是这个样子,只能听天由命了。但睡觉也不能安稳——多少日子以来,总是恶梦连连,这天也是,刚一合上眼,竟梦见了太祖爷朱元璋。

梦中的他,正和皇后,还有田妃、袁妃在御苑泛舟。此时的北海,碧水蓝天,杨花飞絮,他坐在舟中,后妃分坐两边,宫娥内监,环立船头,龙舟由王德化、曹化淳亲自摇桨,缓缓地行驶在水面上。乐声中,大家忘情地贪看春光美景,指指点点,十分舒畅,真是好一片太平景象。

不想好景不长,就在这开心一刻,天色突变,水面上刮起了一阵怪风,随即乌云压顶,波浪滔天,御舟受不住这巅簸,眼看就要倾覆了。不想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天空中又出现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自称李自成,手持巨叉,乱舞着向他扑来,后妃们吓得发出声声尖叫,他一边躲藏,一边喊人救驾,可王德化等人却在一边冷笑,他茫然无计,只能等死了。

这时,空中一道闪电,随着一声霹雳,太祖爷在云端出现了,站立左右的,是一个金甲神人,神人只一挥手,便有一阵清风,轻轻拂过,张牙舞爪的李自成,还想与神人对抗,可只几下,便被神将打得狼狈而逃,随即云消雨霁,风平浪静。

于是,他率后妃们跪地谢太祖爷,不想太祖爷望着他,却连连叹气说:“朱由检,你这个断送朱明三百年天下的不肖子孙啊,竟还有心来游山玩水!”

说着手一挥,海上立即掀起一阵巨浪,只两下,便把他的御舟掀翻了,他和后妃们全落到了水中,他双手扑腾、挣扎,扑腾着、扑腾着,就把身边的袁妃扑腾了……

“皇爷,皇爷,您又作恶梦啦?”皇帝做恶梦,都是由身边的后妃喊醒的,今天袁妃已是见怪不怪了。

崇祯终于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朦胧中,只见袁妃已坐起来,睁着一双睡眼在奇怪地望着他。想起梦中的情景,他不由睡意全消,一翻身坐了起来,望着窗外幽幽的月光,叹了一口气说:

“唉,朕几时有过游山玩水的雅兴?”

袁妃不知此话何意,是啊,前几代皇帝都爱游幸,正德爷甚至动不动就跑到大同府去了,可当今皇上除了出宫去祭天地,根本就没离开过紫禁城,连西苑也很少去,做后妃的,只能跟着天天守着偌大的宫殿,像坐牢似的,简直就憋闷极了,她正想就话答话,劝皇上也出外走走,可皇上却已起身下床了。

只见他趿着鞋,在御榻前踱着方步,眼睛漫无目的地向四周瞅着,口中喃喃地说:“该做的、想到的朕都做了,而败国亡家的事,朕可从未做过,朕哪点像是亡国之君呢?”

袁妃只好起身,将一件仔羔皮小袄披在他肩上,说:“皇爷,小心着凉了。”

他没有搭理她,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夜将尽未尽,天欲明未明,前面传来鼓声和钟声,穿过层层叠叠的宫苑,清淅地送进他的耳中。他徘徊叹息良久,直到天边出现了一线鱼白色,大殿飞檐斗拱的轮廓更清晰了,才轻轻地咳嗽一声。

随着这一声咳嗽,立刻有四个当值宫女走了进来,送上洗脸的热水和漱口水,他匆匆盥洗过后,走出东暖阁,来到前殿,宫女们已为他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燕窝粥,可他却挥了挥手,让端下。又张开双臂,示意宫女们为他将袍服、帽饰穿戴整齐,便向外扬了扬手,门边立刻闪出一个当值的太监的影子,于是他朝那个影子点点头,低声吩咐说:

“准备去奉先殿。”

太监们虽不明白皇爷为什么天刚亮便要去奉先殿,但也不敢问。院子中,立刻传出太监的呼喝声:

“皇爷摆驾奉先殿!”

这声音好尖好刺耳,一声递一声,在空洞的大殿中回响。

奉先殿取“奉先思孝,接下思恭”,之意,是宫中的家庙,里面供奉着历代祖先的画像。崇祯的突然到来,使当值的太监们好一阵惊惶失措,可崇祯皇爷却不管这些,一步跨进正殿,便在太祖爷画像面前的黄缎拜垫上直直地跪了下去。在幽暗的烛光中,他抬头望见太祖爷的巨幅画像,当接触到那冷竣的目光时,竟然觉得与梦中的太祖极相似,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连连磕头,口中默默地祈祷道:

第92节:1  崇祯罪己(5)

“太祖爷,十七年来,孙儿朝乾夕惕,宵旰忧劳,从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呢?”

可太祖爷却只默默地望着他,毫无表情。

太祖爷不回答,崇祯皇爷就这样直直地跪着,在心中反省自己获罪于天的地方,这样一跪就是好半天,直到自己的膝盖跪酸了。

好像是神的暗示——就在前往乾清宫的途中,他终于想起,怪不得惹得太祖爷责备,自己确还有一件该做的事未做,这就是下罪己诏。

这以前,每逢大灾年或重大事件发生,他都下过罪己诏,向天下臣民宣示自己的过失,表示要痛改前非。但眼下看来,那种罪己诏,都是由辅臣或秉笔太监执笔,因此,未免轻描淡写,有些诿过于臣下,眼下国运如此不堪,连太祖爷也震怒了,所以,这罪己诏再也不能诿过于人,应对自己痛下针砭,好好地捡讨一番。

想到此,他决定亲自动笔。

朕嗣守鸿绪,十有七年,深念上帝陟降之威,祖宗付托之重,宵旦兢惕,罔敢怠荒……

走笔匆匆,才开了个头,自己一看,感觉还可以。心想,场面话应到此为止了,该往主题上靠,这就是为什么国事日非?

禁锁深宫几十年,朝中弊政,百姓疾苦,虽看不见,却不是听不见,就是有些直言无忌的大臣,也上书指出过——最使民不堪命的弊政,无过于加征,百姓除应缴的正课之外,摊派极多,“辽饷”、“练饷”、“剿饷”,十余年来,没见减赋,只有加征。正因为朝廷的加征,才让流寇乘机而起,用“不纳粮”来获得民心。要说官逼民反,也不为过。

但仔细一想,这能怪自己吗?国库空虚,财政支绌,这是因为满洲崛起,背信弃义,屡犯京畿,数次征讨,罔有成效,兵连祸结,战乱连年,从那以后,国库便被掏空了,自己若不加征,何以应付这“左右支绌”?

第二,便要怪李自成、张献忠等流寇怙恶不悛,贼心不死,屡抚屡叛,抗拒天兵,眼下甚至称兵犯阙,威逼皇都,试问,李自成、张献忠还不算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吗?

接下来,便是官员的腐败与无能,这情况,那乩仙说得最好,“官贪吏要钱”。用李自成的话说,是“食肉纨裤”,这班该死的家伙,个个该杀。为什么前朝便有那么多的能臣,像太祖爷的臣子,个个了得,而自己的臣子便个个无能呢?

有此三问,崇祯皇爷真是感慨不已,心想,虽是罪己,却不能不把真相告诉世人,这就是朕并非亡国之君,而臣子却都是亡国之臣。想到此,他不由笔走龙蛇,一口气写下去:

乃者,灾害频仍,流氛日炽,忘累世之豢养,肆廿载之凶残,赦之益骄,抚而辄叛。甚至有受其煽惑,顿忘敌忾者。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赤子,不得而怀保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秽。罪非朕躬,谁任其责?所以使民罹锋镝,蹈水火,血流成壑,骸积成山者,皆朕之过也。使民输刍挽粟,居送行赍,加赋多无艺之征,预支有称贷之苦者,又朕之过也。使民室如悬罄,田尽污莱,望烟火而无门,号冷风而绝命者,又朕之过也。使民日月告凶,旱潦荐至,师旅频仍,疫厉为殃,上干天地之和,下丛室家之怨者,又朕之过也。至于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首鼠而议不清,武将骄懦而功不奏,皆由朕抚驭失道,诚感未孚。终夜以思,局促无地,用是大告天下,朕自痛加创艾,深省夙愆,要在惜人才以培元气,守旧制以息烦嚣,行不忍之政以收人心,蠲额外之科以养民力。念用兵征饷原非得已,各抚按官急饬有司,多方劝输,无失抚字。倘有擅加耗羡,蒙混私征,又滥罚淫刑,致民不堪命者,立行拿问。其有流亡来归,除尽豁逋赋,仍加安插赈济,毋致失所。至于罪废诸臣,有公忠正直、廉洁干才、尚堪用者,不拘文武,着吏、兵二部确核推用。草泽豪杰之士,有恢复一郡一邑者,分官世袭,功等开疆。即陷没胁从之流,能舍逆反正,率众来归,准许赦罪立功;若能擒斩闯、献,仍予通侯之赏。呜呼!忠君爱国,人有同心;雪耻除凶,谁无公愤?尚怀祖宗之厚泽,助成底定之大功,思克厥愆,历告朕意。蹐蹐

第93节:2  还有大军五十万(1)

崇祯皇爷终于将这份《罪己诏》写完了,先是默念了一遍,虽是自己骂自己,该说的话却都说出来了,抬头一看,王承恩不知几时进来了,正站在一边,恭敬地望着他,于是,他将稿子往王承恩前面一推,说:

“你看看,这么写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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